行走在被草木和花葉簇擁的街道,柏油路上滿是紛紛落下的樹葉,停靠在公路兩旁的車輛則成為了藤蔓生長的溫床。
各式各樣奇異的樹木生長在其間,一同構建出了這從未映入世人眼帘的景象。
令季木感到有些驚訝的是,那些聳入雲端的廣廈之間有爬山虎一般的植物相連,仿佛一道道橫跨童話世界的天之橋,閃耀着旭日之光。
林木間傳來了鳥兒跌宕起伏的鳴叫,如同一首永不停歇的繁雜交響。
空氣中瀰漫着稀薄的水汽,從攀附在高樓表面的植物上滴落的水珠打濕了他們的臉頰。
自離開二人相遇的那幢大樓以來,季木一直牽着女孩的手,一路向着背離城市中心的方向行走,而女孩則是乖巧地跟在他的身後。
直到覺得已經足夠遠離那幢大樓,季木才漸漸放緩了腳步。
那個關於魔鬼和許願天使的故事……始終是他心裏無法釋然的隱憂。
在前時的那一刻——在明悟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回憶起了絕望學園的存在,以及他在其中所經歷的重重考核。
但是,記憶中卻唯獨沒有他之所以會出現在這個世界的緣由……
假如他之所以會來到這裏,是因為此地是絕望學園考核的場所,那麼那個他於初中時期編撰出來的故事,也許就是主導本次考核走向的關鍵事物。
也就是說,故事中所描繪的一切都有可能在這個世界裏如期發生,就仿如早已註定好結果的預言序幕。
如果……那個時候,季木和身旁的女孩依然停留在那幢故事將要發生的大樓,並且按照其上所說的行動,就必然會有相應的事件被激發,最終招致命定的結果。
「可也許那會是不好的結果……」季木在心裏說。
他不明白,為何自己當初信口胡編的一個黑色童話會成為一場考核開展的線索……
難道說這場考核是專門為他而設下的嗎?
想不明白這些,季木只好將腦海中冗雜的思緒暫時掩埋。
蘊藏在這具身體內部那浩如淵海般的龐大力量,使他明白,此刻存在於此的不是投影也不是化身,而是抵達了具象化心念體系的第四步——流金之階的存在。
如若不是因由他所掌控的力量立足於唯心之上,僅憑這份量的累積,他在舉手投足之間便足矣引動天象。
這個地方……真的是為了考核而準備的嗎?
他沒有收到任何與之相關的信息,甚至就連力量也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如果說這真的是一場考核的話,那麼沒有半點的規則限定未免也過於反常……
想要驗證這些,其實最初就有一個明確的辦法,而季木也早已在一開始就已經注意到了。
那就是讓那個故事成為現實……
如果按照故事的「劇本」所寫的那樣發展……他將從「天使」墮落為「魔」,帶着女孩一起從那個接近雲端的天頂向下墜落。
現實中,女孩的心愿發生了改變,也許故事的結局也會因此而產生變動,但是季木知道那必然也不會是他所渴望見到的結果。
所以那個時候……他違背了自己故往所寫下的劇目,毅然決然地帶着女孩匆忙逃走。
但這是對於命運的叛抗,是對於那早已既定的劇情的逆反……
季木並不知道他這樣做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也許,考核的路徑將因此而斷在了中途,這場試煉永遠也不會結束,而他也將作為一個逆命的囚徒被永困其中……
所以……他後悔了嗎?
僅僅是為了拯救一個和晴安極其相像的女孩,而不惜讓自己的道路就此走到盡頭?
然而,季木還是做出了這樣的決斷,做得不假思索。
他已經不想再後悔了……
晚會中,在文藝匯演的觀眾席外離別的時候,直到最後他還是沒有選擇挽留,目送着那個一直陪伴着他的女孩走向了演出的劇台,在月蝕之面碎裂以後倒在了生與死的夾縫之中……
夜臨前,在那個即將迎來「日落」的世界,他沒有接受那個經常帶給他啟迪的女孩離開的邀請,也沒有來得及跨越那相距的幾步,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從天台圍欄的縫隙間墜落……
日出後,在摩天輪頂的至高之穹,他沒有緊握住那個稱他為「擰發條鳥」的女孩的手,在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獨自穿過了森林,只剩下她一人孤獨地被滯留在了貓的小鎮當中……
劇終時,在星月黯淡的湖畔一旁,那個深愛着他的女孩跪在他的腳邊用淚水為他洗足,而他卻只能像抓住了主動投河的女孩的手,為了女孩所渴盼的天國之中的幸福而將手放開……
這次……他不想再像從前那般怯懦。
停步駐足,站在此刻只有兩人的開闊十字路口。
在清風與鳥雀的和鳴之中,季木轉過身,看着女孩清澈澄明的眼眸。
「這一次,無論如何,我一定會陪你到最後。」他用告白般的語氣說。
「可我是沒有心的。」女孩微紅着臉,搖了搖頭。
……
「你打不開心扉是因為我的關係?」女孩問道,「我無法回應你的心,所以你的心才閉得緊緊的?」
我們一如往常地坐在舊橋正中通往沙洲的石階上眼望河水。一彎淒冷清白的小小的月在河面瑟瑟發抖。由於並肩坐在狹窄的石階,我的肩一直感覺着她的體溫。人們往往把心比做體溫,然而心與體溫之間卻毫不相干,不可思議!
「不是那樣的,」我說,「我的心不能充分打開估計是我本身的問題,怪不得你。我不能清楚認識自己的心,所以才惶惑不安。」
「心這東西你也琢磨不透?」
「有的時候,」我說,「有的東西不過很久是不可能理解的,有的東西等到理解了又為時已晚。大多時候,我們不得不在尚未清楚認識自己的心的情況下選擇行動,因而感到迷惘和困惑。」
「我覺得心這東西似乎是非常不完全的。」女孩微笑着說。
我從衣袋掏出雙手,在月光下注視着。被月光染白的手看上去宛如一對雕像,一對完美地自成一統而又失去歸宿的雕像。
「我也同樣,也覺得它是非常不完全的。」我說,「不過會留下痕跡,我們可以順着痕跡一路返回,就像順着雪地上的腳印行走。」
「走去哪裏?」
「我自身。」我答道,「所謂心便是這樣的東西,沒有心哪裏也走不到。」
我抬頭看月。冬月不自量力地散發出鮮亮亮的光,懸掛在高牆包圍下的鎮子的上空。
「沒有一樣可以怪你。」我說。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