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覺睡覺,可是閉上眼睛容易,真正入睡卻不是心想事成那麼簡單。
好不容易忽略掉撩撥在自己後脖子上的氣息,白秀麒一閉上眼睛,就想起了李坤那種寫滿了瘋狂的表情。
那小子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還在自己公寓裏徘徊?那什麼蒲葦會不會對他造成什麼損害?自己這樣一走了之是不是不夠道義……有很多個問題一擁而上,攪得他心神不寧。
或許是從他並不均勻的呼吸聲中覺察出了端倪,江成路忽然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按住了白秀麒的後頸兩側,微微揉動。
「……?」
白秀麒嚇了一跳,僅有的一點點睡意也消散無蹤。
他想動,可是很快就發現有一股酥麻的無力感覺從脖子上開始蔓延到後背、胸腹,接着是腰部和雙腿。肌肉正在一塊一塊地放鬆,軟軟地提不起一絲力道來。
「別動,助睡眠的。」
江成路示意他放心,又壓低了聲音輕輕念出了一串咒文。
也不知道是這種咒語真的有效,或者單純就是江成路低沉的語調起到了催眠的作用。反正白秀麒的眼皮一點一點地沉重了,徹底放鬆的身體也軟綿綿地靠在了背後人的身上。
「睡吧,晚安。」
這是他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或許是因為催眠的作用,雖然不是在自己熟悉的床上,但白秀麒依舊睡得十分黑甜。沒有了手機鬧鐘的騷擾,他睡到自然醒才睜開眼睛。床邊上,糊着一層報紙的窗戶透進來溫和的光線。
頭腦逐漸清醒了,他發現自己平躺在床板上,肚子蓋着涼被。昨天用來當做三八線的枕巾纏在個胳膊上,身邊卻沒有人。
「醒了啊,睡得怎麼樣?」
江成路站在桌子邊上擺着碗筷,外面買的早點已經準備好了,燒餅豆漿和油條,還算正常。
白秀麒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撓着頭髮起身,懵懵懂懂地來到走廊上向外看,清晨的玄井公寓,昨夜閃爍的靈光全都歸於沉寂,只有遠處傳來陣陣鳥鳴。
新的一天,就這樣平淡開場。
昨夜因為走得匆忙,生活用品換洗衣服一律沒帶。雖說江成路大清早地已經從九里槐買回了新的牙刷和毛巾,但是白秀麒還是被早起洗澡的習慣逼得渾身痒痒。
玄井公寓裏的房間沒有獨立的衛生設施,南棟的一層有個公用澡堂。
說是澡堂,可熱水是絕對沒有的,也就是個脫光了衣服不會有人偷看的地方(當然,現在的公寓裏到處都是這種地方)。
按照江成路的指點,白秀麒提着一個裝着洗漱用品的塑料桶和一壺熱水往澡堂子裏走。推開破得只能防君子卻無法防小人的爛木門板,他只往澡堂子裏頭看了一眼就匆匆忙忙地退了出來。
怪異。
怪異到他都不知道應該先說哪一點了。
首先,這個澡堂子裏面,從地板到牆面,一直到天花板,全都是紅色的。而且不是那種特別鮮艷、特別正的大紅,而是黯淡的,血的顏色。
其次,就在這個血紅的空間裏,坐着一個身穿紅衣的長髮女人。
撞鬼了,毫無疑問地撞鬼了。
如今白秀麒已經能夠相對平靜地做出這個結論。
玄井公寓的澡堂子裏面有一個女鬼,這似乎也不是什麼不能理解的事。
唯一不能理解的是,這裏的租戶們是如何克服心理障礙,在這樣奇葩的環境下完成沐浴清潔的大事。
他正唏噓,就看見西棟那邊也有人提着塑料桶走了過來,正好是前幾天打過招呼的淘寶店夥計樂曜春。
「喲!小東家好!」
開朗的學生仔大老遠地就發出了熱情的問候,等走近了又上下打量了白秀麒一番,接着笑了起來:「你們發展得這麼快?」
白秀麒愣了愣,這才低頭去看自己身上。他現在穿着江成路的衣服褲子,身上還有李坤留下來的各種痕跡,不被想歪似乎難度很大。
他也懶得解釋,乾脆撇開這些單刀直入:「你也來洗澡?澡堂子裏是怎麼回事?」
樂曜春愣了愣:「哦,你看見小紅了,她是鬼啊。」
這輕鬆的語調,看起來早上江成路已經和他碰過面了。也好,省得白秀麒多費口舌。
正如之前揣測的那樣,樂曜春口中的小紅的確是寄居在玄井公寓裏的一名女鬼。更進一步說,她就是在這間澡堂里遇害的。
那已經是二十七、八年前發生的事了,兇案的情節也比較簡單——小紅是被同住在公寓裏的一名精神病人砍殺的,當時的場面非常慘烈,血液甚至飛濺到了天花板上。
事後人們試圖沖洗打掃,可是酷似血液的紅色痕跡卻一遍遍地顯露出來。終於有人叫來了一隊裝修工人,鏟去澡堂的牆壁表面和天花板,進行全面的防水和塗刷處理。
一個月後裝修隊收工,嶄新的雪白牆壁和天花板看上去纖塵不染,幾個膽子大的就挑白天進去洗澡。誰知道一開蓮蓬頭,一股股血水噴射而出,他們嚇得衣服都顧不得穿,光着屁股就往外面逃。
由於他們離開的時候忘記關掉蓮蓬頭,澡堂子裏的水聲一直嘩嘩地響着,關掉大院的總水閘之後都不見停歇。整整一個晚上過後,水聲停歇,有膽大的推開木門往裏面看,剛粉刷好的白牆和天花板已經全部變成了血紅色……
厲鬼作祟——這也是導致當年玄井公寓被廢棄的,最重要的原因。
樂曜春還真有一點講故事的天賦,女鬼小紅的故事被他描述得陰森詭秘。白秀麒正想要追問為什麼這個女鬼沒有被關到樓上那些個房間裏面去,就聽見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從頭頂上傳過來。
「哼!接着編,看小紅知道了還讓不讓你進澡堂!」
白秀麒抬起頭,正看見一隻五彩斑斕,卻又分辨不出種類的大鳥滑翔而來,穩穩地停在了樂曜春的腦袋上。
「硨磲?」
白秀麒試着叫出了昨天晚上的名字,很快得到了肯定的回應。
「小東家,你不要相信這個騙子的話。澡堂子裏頭那只是最普通的紅油漆,是為了方便小紅修行才特意那麼佈置的。」
在硨磲的口中,小紅的故事又有一個新的版本。
那是一個陽壽只有十六歲的少女,生前十分喜愛看穿越小說。為了穿越回清代做格格,偷拿家裏的4000元從網絡上的騙子手裏頭買下一瓶「神水」一飲而盡,結果那瓶工業酒精直接將她送到黃泉路上(注①)。
小紅的屍體是在玄井公寓門口那條航舵路的地下通道里被人發現的。有一天晚上,江成路料理完菜地回來,發現已經變成鬼魂的小紅坐在路邊哭泣,一時心軟就將她帶了回來。
「為什麼要安置在澡堂子裏?」白秀麒追問,「遇到鬼魂一類的,常識不是應該送它們去投胎嗎?」
「送人投胎,那是地府公務員的工作。」
硨磲抖了抖羽毛,「阿江非常尊重小紅本人的意願,反正她不害人,留在玄井公寓裏頭修行也挺好的。而且自從有了它,浴室里夏天都變得很涼爽……」
昨晚上江成路曾經提到過幾句妖精修煉的方法,然而鬼魂與妖精又有很大的不同。由於鬼魂是純陰之體,必須晝伏夜出,行動範圍十分有限,因此需要選擇黑暗陰濕、又足夠接地氣的環境,這也是為什麼廁所和浴室會成為都市怪談中最經常被提到的地點。
小紅生前畢竟還只是一個少女,怎麼能將她安頓到廁所里。於是大家對浴室進行了一番改造,這才將她安頓在了裏頭。
這一通解釋下來,白秀麒也算是對小紅有了一個大致上的了解。樂曜春嘀咕着再不趕緊洗澡,一會兒趕去上課就遲到了,於是兩人帶着一隻硨磲再度推開了澡堂的門。
門裏面,小紅依舊背對着他們,白秀麒這才看清楚她坐在一張金屬摺椅上,長長的黑髮披散在背上,看起來像剛洗過那樣有點濕潤。她的兩條手臂撐着椅面,青得發紫,那是死後的屍斑表現。
白秀麒想起了一種日本傳統的繪畫題材「九相圖」,畫得是一個美女從死亡、腐敗,直到變成累累白骨的全部過程。眼前這個花季少女,她的生命也在最美麗的季節戛然而止,實在令人惋惜……
「還愣着幹什麼啊,過來,別怕。」
樂曜春還在他耳邊催促着,甚至拉着他的胳膊往前拽。
白秀麒拗不過他,於是放輕了腳步從女鬼身旁經過。可就在這個時候,原本一動不動的小紅突然伸長了青紫的手臂,將他和樂曜春給攔住了。
「等等。」
她的聲音聽起來乾乾淨淨,和活人沒有什麼兩樣,「人類六根,妖怪十二根,鬼魂免費。」
……什麼意思?
白秀麒正在發愣,忽然發現女鬼的耳朵里塞着時髦的白色入耳式耳塞,另一頭連接着一台放在膝蓋上的ipad,屏幕中正在播放着韓國電視連續劇。
原來頭也不回一動不動是因為在看片嗎?!
此時此刻,楚人美、貞子、伽椰子……種種女鬼前輩好不容易在白秀麒心目塑造起來的形象轟然倒塌了。他正想問問六根十二根的有什麼講究,就看見樂曜春從隨身攜帶的塑料桶里抽出了六根不足小指粗細的線香,擺在了小紅手邊上的矮桌上。
小紅頭也不抬,目光一直停留在ipad屏幕上,卻又用手指了指樂曜春的頭頂。
「為什麼硨磲的也得我來付啊?」樂曜春撇了撇嘴,但還是又乖乖地抽出了十二支香。
等他把香全部擺好了,小紅終於往矮桌上瞧了一眼,隨手拿起一根就往嘴裏送。
嘎嘣一聲,還挺脆。
敢情這是鬼界的pocky嗎?!
白秀麒這算是開了眼界了。那邊樂曜春和硨磲交完了「洗澡費」,提着桶被放進了帘布後頭的澡堂子。白秀麒也有樣學樣地朝着自己的塑料桶里看了一眼。
江成路果然早就把香放在裏面了。
他抽出六根,也放到小紅的身旁。卻看見女鬼伸手點了點屏幕讓視頻暫停,拿下耳機抬起頭來。
雖然臉色也是青得發紫,但還是可以看出小紅生前一定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她用帶着血絲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通白秀麒,然後得出了一個並不確定的結論。
「你是……人?」
「我是人。」白秀麒點點頭:「只是在這裏暫時過個夜。」
「可你身上有阿江的氣味。」小紅看着他:「阿江很少把自己的氣味留在人類的身上。你是他特殊的人,我不收你的香。」
小女鬼的這句話忽然讓白秀麒心情大好,反正香也不是他自己的,乾脆大方地全塞給了小紅。接着提着熱水瓶和桶就進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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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少女為求穿越誤服藥物、紅酒甚至毒品,是確有新聞的,穿越有風險請大家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