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人定時,西苑延和殿內卻是燈火通明。
祐樘立於殿外迴廊上,大半個身子都隱沒在暗影里。他抬頭看了一眼空中滿月,眼裏划過一絲迷惘,隨即眸光一動,眸底湧起一股暗潮一般的難言情緒。
身後的殿門緩緩打開,他驀地回身緊走幾步,沉容道:「如何?」
太醫院院使施欽領着一班御醫低了低頭,繼而屈膝跪地,硬着頭皮道:「陛下,小公主得的……確是痘瘡無疑。」
祐樘聞言微怔,突然面色冷沉道:「確定不會瞧錯麼?」
施欽頭上冷汗涔涔,叩頭道:「回陛下,臣等方才查看再三,確乃痘瘡症候。這痘瘡……不與旁病類,若非萬分篤定,微臣不敢如此回話。」
祐樘沉默了一下,望了一眼旁側的介福殿,回頭沉聲問道:「有幾成把握醫好?照實說。」
「臣……臣不敢估量。小公主年紀尚幼,這痘瘡又是惡疾,」施欽猛地以頭搶地,「但臣哪怕搭上臣這條命,也會全力醫治小公主,以謝皇恩!」
施欽話音剛落,身後伏地跪着的眾位太醫也紛紛叩首附聲道:「臣等願拼死救治小公主,以謝皇恩!」
祐樘面容沉肅,突然聽到旁側殿門開啟的聲音,緊接着便是一陣虛浮的腳步聲漸近。
他第一次有點不敢回頭去看一個人。
「榮榮到底得了什麼病?」漪喬走至他身畔,虛聲問道。她一雙眼眸緊盯着他,連行禮都忽略了。
祐樘望着延和殿內的燈火,默了默才道:「是痘瘡,太醫方才已經確診了。」
漪喬木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迷茫道:「痘瘡是什麼?」
祐樘略感奇怪:「喬兒不知道痘瘡?」他如今沒心思多言,示意施欽解釋一番。
施欽忙忙應下,朝皇后叩了個頭道:「痘瘡又名痘疹,病者面部和身上廣出斑疹,繼而會依序演變為丘疹、痘疹、膿皰疹,且伴有寒戰、高熱、頭痛、乏力等症狀,甚至出現驚厥、昏迷,更有甚者,還會伴隨傷寒、溫病類病症。痘瘡乃烈性惡疾,來勢兇猛,極易傳染……」
漪喬聽得臉色越來越白,忽然打斷他道:「是不是還極易致死?即使僥倖不死,也會終身留下嚴重的痘疤?」
「是的娘娘,痘瘡極易致死,」施欽又略想了想,斟酌着道,「呃,不過若是能熬過來,也不一定就會留下終身瘢痕……」
「是天花!」漪喬突然驚道。
施欽愣了愣,一臉茫然道:「娘娘您說什麼?」
祐樘道:「喬兒那裏管痘瘡叫天花?」
漪喬低聲喃喃道:「應該是後世改了叫法……」
她自言自語間,突然後跌一步,慘笑道:「天花……榮榮居然得了天花……難道我的孩子又保不住了麼……」
她想到早夭的煒煒,心裏一陣錐心刺骨的絞痛。幼子痛苦地病死在她眼前的場景又一次浮現腦海,當初的無助和絕望再度襲上心頭。想到小女兒或許也要如幼子那樣,她瞬間腦中一片空白,眼神呆滯了一下。
漪喬忽而幾步上前,一把揪起地上跪着的一名御醫,怒道:「你們瞧清楚了麼?!你們憑什麼說我女兒得了天花!這宮裏頭哪來的天花!!」
那御醫一時傻了眼,驚怖得篩糠一樣哆嗦起來,抖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祐樘上前按住她的手臂道:「喬兒冷靜些,痘瘡事關重大,太醫們不會妄下定論。眼下趕緊救治才是正理。」
漪喬緩了幾口氣,一把鬆開手將那御醫摜到地上,轉頭對祐樘道:「他們有法子治麼?」
「法子肯定是有的,但是……能不能奏效,就要看天意了,」他低頭掃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眾人,「都別跪着了,速速開方子去,內托外治並行。」
太醫們口中連連稱是,謝恩起身,忙不迭地聚到一旁商量對策。
漪喬呆立片刻,按了按昏脹的頭,抬腳就往延和殿內走。
「喬兒做什麼?」
「我去看看榮榮。」
祐樘上前一把拉住她,道:「莫進去。太醫們方才都是做了一番防備才入內診查的。」
漪喬咬了咬下唇,心頭酸澀難當。
天花這種要命的烈性傳染病在沒有疫苗的古代比洪水猛獸還要可怕,一旦處理不好,便是一個傳一片,極易釀成大禍。他如此審慎,也是情有可原。
漪喬恢復了些理智,沉了口氣道:「他們如何防護的我也如何防護,我要去看榮榮。」
「我方才已經進去瞧過了,榮榮眼下的狀況尚算穩定。」
漪喬忽然回頭逼視着他:「陛下貴為天子都能冒險入內探視,為何我不行?」
祐樘垂眸思量一下,終嘆道:「我與喬兒一同入內。」
「不行,」漪喬面色一沉,「陛下乃一國之君,身系社稷,不能再犯險。」她話落便要去尋太醫,又被他拽住手腕:「喬兒如今這般恍惚,我怎放心得下?況且,我是皇帝,但也是榮榮的爹爹,再進去探視一眼也沒有什麼。」
漪喬回頭看到他堅定的神色,嘴唇動了動,終究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祐樘叫來太醫又詢問了一番後,命人下去準備,二人移步旁側的介福殿。待一切準備就緒,兩人入了偏殿,按照太醫的囑咐,以水調的雄黃散細粉塗抹於手心、腳心、胸前、額上、鼻端、人中和耳門,換上用雄黃熏過的腳繃和衣履,又在胸前佩掛上內藏太乙流金散的香囊,末了再在口鼻處罩上熏過雄黃和丹砂的布條,才算是防護妥當。
延和殿偏殿內的熏爐里也燃燒着大量的太乙流金散,藥粉主要由雄黃、雌黃、羚羊角、礬石和鬼箭羽調製而成,可防疫消毒、辟穢毒之氣。漪喬一走入偏殿,就聞到一股濃烈的藥石味。
她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羅漢床上的小女兒,一動不動,毫無生氣。
漪喬呆了一下,幼子病死的陰影瞬間浮上心頭,當下就快步上前,慌忙坐到床邊拉住女兒的手,急喚道:「榮榮,榮榮!快醒醒啊榮榮!」
祐樘見狀疾步上前查看了一番,舒了口氣道:「喬兒莫急,榮榮只是睡着了。」
朱秀榮緩緩張開眼睛,盯着眼前兩人仔細辨認一番,虛弱出聲:「母后?爹爹?」
「哎,乖,」漪喬握緊女兒的手,「是母后。」
祐樘也應了一聲,淡笑着摸了摸女兒的頭。
「我是不是得了很嚴重的病?我現在渾身都好難受,」朱秀榮微微抬眼打量了一下兩人的一身行頭,「太醫們也是這樣來給我瞧病的……我會把病過給你們,是麼?」
漪喬頓了頓,道:「榮榮不要多想。待會兒太醫就把藥送來了,喝了藥就沒事了。」
「母后騙人,我不信,」朱秀榮懨懨地偏了偏頭,「當初弟弟生病,母后也只說是發熱,弟弟也乖乖吃藥了,可弟弟還是走了……」她說着說着,忽然抽噎起來:「雖……雖然爹爹和母后都瞞着我,但我知道、我知道弟弟再也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來了……我也會和弟弟一樣,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能回來……」
漪喬咬牙強忍着淚,盡力笑道:「榮榮再睡會兒吧,睡醒了喝藥,不要胡思亂想,榮榮乖啊。」
榮榮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的斑疹,慢慢把自己的手從自己母后手裏抽出來,無力地垂着頭,沮喪道:「母后和爹爹出去吧,我怕傳給你們……」
「沒事的,爹爹和母后做了防護的,」漪喬拿帕子幫女兒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怎麼出了一頭的汗,告訴母后,哪裏不舒服?」
榮榮病懨懨地歪了歪腦袋:「沒力氣,頭疼,渾身疼……」
漪喬的動作一頓,小心地掀開錦被,捋起女兒的衣袖和褲腿,大致查看了一下,眼睛立時便紅了。她慌忙拭掉一滴滾落的淚珠,心裏一陣鈍痛,不忍再瞧。
「是不是很難看很嚇人,」榮榮將小臉埋在錦被裏,語帶哭腔,「我自己看到也被嚇一跳……母后,我臉上是不是也全是這些……」
漪喬默然片刻,又仔細幫女兒蓋好被子。
「病好了就消下去了,不礙事的,」漪喬輕輕扯掉她蒙在臉上的被子,「乖,不要蒙着臉,小心悶着……」
祐樘一直靜默着凝望妻子和女兒。他在得知榮榮疑似突發痘瘡時便心裏一沉,瞬間想到了妻子一直以來的擔心,以及他們在幼子夭折後的一段對話——
「歷史上的照兒沒有安然成人的弟妹,對麼?」
「你怎麼知道的?」
「從喬兒的話里猜出來的。」
「反正……應該是沒有弟弟的,有沒有妹妹……我也不是很清楚,也不知道榮榮會不會……」
痘瘡是何等兇險的惡疾,大人尚且多半挨不過,何況是只有四五歲的榮榮。
兩年之內,先是幼子病亡,隨後是小女兒罹難,是他以前造的業障太深,還是他當初賭上性命硬生生召喚妻子回來真的倒行逆施了?
「榮榮!榮榮!」漪喬突然驚叫道。
祐樘驀然回神,幾步上前詢問道:「怎麼了?」
「榮榮突然開始四肢抽搐,」漪喬紅着眼睛,聲音顫抖得厲害,「怎麼辦?會不會……」
「別亂想,」祐樘上前探了探榮榮的額頭,沉容道,「榮榮開始發熱了——喬兒,我們先出去,讓太醫們進來。」
漪喬看着女兒痛苦的神情,立時便想起了小兒子臨死前灰敗的小臉,心裏一冷,死拽着榮榮的手,驚恐道:「我不走!他們進來瞧他們的,我就在一旁看着!我還要照看榮榮,你看她一直喊着我呢……」
祐樘勸道:「你留在這裏,太醫們會礙手礙腳。」
漪喬也不看他,只睜着一雙紅彤彤的眼睛緊盯着女兒,惶遽道:「上回他們給煒兒看診,我也是在一旁瞧着的……不行,我不放心……」
「風溫不比痘瘡,煒兒那病不會傳染,」祐樘扶住她的肩膀,無奈地嗟嘆一聲,「難道你想耽誤榮榮的病情麼?」
漪喬怔了怔,回頭不舍地看着女兒,被祐樘強拉着出了延和殿。
「那些找來的兒科大夫呢?」漪喬忽然想起這一茬,急問道。
煒煒夭亡後,祐樘見她惶惶不安於小女兒的安危,花了半年時間招募、遴選了一批專擅兒科的大夫,擇優者安排到御藥房和太醫院做事。
「喬兒放心,今日值守的全找來了,都在這裏。其餘的,我已經差人去傳了。」祐樘回身吩咐殿外候着的太醫們全都進去看診,又差了一個內侍去催藥。
漪喬腦中靈光一閃:「那汪先生呢?」
「汪機和他弟子陳桷今日都不當值,我派人急宣去了,」祐樘見她神情恍惚地看着延和殿,擔憂道,「喬兒先去介福殿歇會兒吧,這邊交給我。」
「我怎會有心思休息,」漪喬站在殿外吹了會兒夜風,頭腦清明了些,苦笑着看向他,「我方才是不是有點不可理喻?」
祐樘凝視她片刻,道:「喬兒是不是因着想起了煒兒才會如此?」
漪喬微一點頭,慘笑道:「是啊,我永遠忘不了煒兒病死在我面前時的樣子。他就那麼直挺挺地躺着,臉色灰敗,口唇青紫……我方才看到榮榮那般痛苦的模樣,心裏實在怕得慌,我害怕我一離開,或許就見不到榮榮最後一面了……」
祐樘嘆道:「喬兒不要這般消沉,榮榮的病並非醫治無望。」
漪喬沉默少頃,神情木然拾階而下,站在銀白的月光下,自嘲低語道:「或許歷史上的照兒真的沒有安然成人的弟妹呢?我知道這是最大的可能,只是自己一直不願意承認罷了。煒煒那件事上,我輸給了歷史。榮榮這次,能例外麼……」
她說着說着忽然想起藍璇——既然有了藍璇就可以改寫祐樘的命運,那麼說明歷史是可戰勝的,興許榮榮的情況真的沒有那麼悲觀。那但是煒煒呢……
「喬兒不要胡思亂想了,也許汪機能救榮榮。」
漪喬一愣,忙回頭問道:「陛下如何知道?」
「還記得汪機師徒當初被喬兒帶入宮中後,我曾單獨召見了汪機麼?那回我考了他許多問題,汪機俱答得從容鎮定,縱然是研究不深的,也能說得條理明晰、有理有據,可見得他是個真正潛心於醫道的。何況他涉獵頗廣,兼備醫者仁心,如此人才我自是要留下的。有如此師長,想來那陳桷也差不了。所以,我當即便給了汪機師徒參與吏部考校的機會。他二人也着實爭氣,雙雙順利通過。如今不過兩年過去,汪機師徒已經從醫士升為了御醫。」
漪喬自語道:「是啊,汪先生被贊為神醫呢,想來能救榮榮……對了,榮榮是突然起了一身斑疹麼?我們昨日回宮時我還去看了看榮榮,她當時還好好的啊……」
他嘆道:「喬兒在思政軒查問長哥兒的課業,我批完了奏疏本要去思政軒尋你們一同用晚膳,然而剛出了殿門便瞧見榮榮身邊的乳母急匆匆地來奏稟說小公主不好了,我見乳母語無倫次,宣了太醫同去察看榮榮的狀況,太醫一望之下大驚,當時便說瞧着似乎是痘瘡。我當即便送榮榮來了這裏,又把太醫院和御藥房當值的都找了來,最後太醫們給了肯定的論斷,」祐樘緩緩走至她身旁,「原本是不想告訴你的,但還是不得不差人知會你。」
「這種事怎麼可能瞞得住,」漪喬有些崩潰地按了按刺痛的頭,「天花……」
在她生活的年代,因為疫苗的出現,天花早就被剿滅了,僅剩的極少數*天花病毒樣本也是用來做科學研究的。天花的可怕她有所耳聞,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女兒有朝一日會患上天花。
一個肺炎就能要了小兒子的命,何況天花……
漪喬越想越覺膽寒,險些一個腿軟跌坐在地。
祐樘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憂心道:「喬兒先去歇會兒吧。」他正要喚人來,被她搖頭打斷道:「我等太醫們出來。」
祐樘見她一臉堅定,一時有些為難。
兩人正僵持間,忽聞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快快,萬歲說一刻也不能耽擱。」李廣提着一盞琉璃宮燈,一面低聲催促着一面引着兩個人朝着這邊疾步而來。
漪喬站直身子,與祐樘同時看了過去。
「微臣來遲,萬望陛下和娘娘贖罪。」汪機到得帝後面前,趕忙跪下賠罪,他身後的陳桷也連忙跟着跪下附和。
「不必多禮了,」祐樘抬手示意二人起身,「你們準備準備,進去瞧瞧小公主。」
漪喬緊張道:「汪先生對痘瘡有研究麼?」
汪機一驚:「敢問娘娘,小公主得的確實是痘瘡?」
漪喬點點頭:「是的,太醫們方才確診了。」
汪機略一思忖,躬身道:「微臣不敢妄言,待微臣先入內診查一番。」汪機回頭交代陳桷先呆在此處,跟帝後行禮告退後,便準備去了。
陳桷垂手立於一旁,瞥見皇后神情恍惚地盯着延和殿,映着月光的臉色煞白一片,心下不忍,猶豫一番,躬身垂首道:「陛下、娘娘,不必太過憂心,家師對醫治痘瘡很有些心得,汪氏一門對兒科、痘瘡都頗有鑽研。家師近來正在整理札記,打算著書立說,以饗後人。」
漪喬心頭一喜,回頭看着他道:「汪先生真對痘瘡有研究?」
「是的娘娘,」陳桷暗暗望見她投來目光,竟忽然有些緊張,「微、微臣與家師以前在……在祁門行醫時,曾經跟着家師救治過幾例痘疹患兒,除掉一個實在病入膏肓的,其他幾個都救活了……小公主救治得早,又是貴人,必能化險為夷。」
漪喬心裏稍寬,淡笑道:「如此便再好不過了。」
陳桷知道師父方才什麼都不說是出于謹慎的考慮,畢竟眼前兩人身份至尊,貿然誇下海口,若是回頭小公主有個閃失,說不得便要惹禍上身。他正有些忐忑,延和殿門忽開,汪機和其他十來名太醫一同走了出來。
漪喬直接迎上汪機,急問道:「汪先生,如何了?」
被晾在一邊的施欽頗感尷尬,但他也不敢說什麼。上回他沒能救回二皇子,皇后盛怒之下說要他去陪葬,但所幸只是氣話。只是自此皇后便對他甚為不滿,沒有鼓動陛下摘了他這院使的官銜,他已是燒高香了。
汪機答道:「回娘娘,小公主情況不太妙,高熱不下,時有驚厥。臣方才擬了個方子,已經給施院使過目了,施院使也覺可行,娘娘您看要不要換方子?」
漪喬下意識地轉頭看向身邊的人,以目光詢問。
祐樘見她目露不安,暗裏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轉而問汪機道:「你有何想法?」
汪機略想了想,答道:「稟陛下,醫治痘瘡的方子不外乎補虛、清熱、解表三大類,以利水滲濕的方子增效,化痰平喘和理氣類的藥方也時有用到。若是將這些方子糅在一起便太雜了,主次不明,致藥下之後成效不顯著。是以,臣認為當循序漸進,逐日附方,詳明證治。痘瘡於五六日前宜疏散、解毒,藥用清涼;五六日後宜托里、助漿,藥用溫補,其要在清涼、溫補,且要切記轉換之間勿違時刻,勿要妄表妄下。」
祐樘思量着點了點頭,又問道:「那你眼下開的方子呢?」
「臣眼下開的方子,藥性上以寒性和平性藥為主。痘疹邪熱熾盛,故以寒性藥清熱解毒,並用平性藥運化氣機,調和營衛,疏通經絡。藥味上,以苦、辛為主。苦能瀉燥能堅,可清熱解毒透疹,辛能行能散,具疏通經絡、行氣活血之效。一言蔽之,苦堅散結清熱涼斑,辛散調暢氣機消疹。」
祐樘又問了問施欽的意見,隨後命人照方煎藥。
「啟稟陛下,」汪機猶豫了一下,「小公主年紀太小,臣等商議一番,終是不敢下重藥,是以小公主服下藥後或許不會立竿見影。而小公主眼下高熱不退,還伴有驚厥之狀,臣深恐小公主病況反覆,故而今晚一整夜恐怕都需有人在一旁時刻照看着,以防萬一。」
漪喬聞言正要說話,卻被祐樘揚聲打斷道:「若能救得小公主,朕必有重酬,屆時自會依功行封賞。你們誰去守夜?」
他言畢見漪喬還是一副欲待開口的樣子,附耳低聲道:「我知道喬兒擔心榮榮,但喬兒心緒不穩又不通醫術,真去守着也幫不上大忙,反而會令太醫們束手束腳。」
太醫們面面相覷,一時間都有些猶豫。
雖說聖上開出了懸賞,但痘瘡可不比常病,稍微一個不留神或許就會被染上,何況是守在一個痘瘡病者床前一整夜。再者,若是小公主有個三長兩短,少不得要落個照看不周之罪。但縱然是皇帝不發話,他們也不能打退堂鼓,他們領受的本來就是皇家的俸祿。
「臣願前去。」施欽率先開口道。
施欽這麼一帶頭,其餘的太醫也紛紛趨步上前,自告奮勇。
「用不了這麼些人,」汪機沖帝後躬身一禮,「陛下,娘娘,微臣願與弟子陳桷前去照看小公主。」
陳桷聞言也走上前來,垂首道:「微臣願隨師父前往。」
漪喬和祐樘對望一眼,點頭應下。但畢竟男女有別,榮榮又身份尊貴,祐樘又安排了兩個手腳麻利的宮人過去,給汪機師徒打下手。
漪喬被祐樘勸回了介福殿,但她無心休息,坐在偏殿裏發呆良久,差人搬來觀音像、香燭、蒲團等物,安置停當後,便跪在觀音座下,虔心祈禱。
「喬兒不是不怎麼信這些麼?」祐樘站在旁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漪喬進了三炷香,垂眸道:「都說觀音大士救苦救難,想來我誠心一些,觀音大士便能看到榮榮的苦難。我不能守着榮榮,為她做做祈禱還是可以的。再是不信,到了這個時候也不得不信。若能救榮榮,要我拜遍滿天神佛我都願意。」
她插好香燭,呆呆地望着神像,口中喃喃道:「希望老天慈悲,不要帶走我的女兒……」她話未說完,已是淚水盈眶,哽咽不成聲。
祐樘上前在她後背上輕輕拍撫,一邊幫她拭淚一邊溫聲道:「喬兒知道我為何將榮榮送到這瓊華島上的延和殿來麼?張玄慶張道長與我說過,這瓊華島鍾靈毓秀,山頂的廣寒殿仿若高踞層霄之上,這也是他選擇在廣寒殿修道的緣由。但廣寒殿有些高寒,我就選了山下的延和殿。」
漪喬淺淡笑道:「如此說來,佛道倒是都齊了。」她長嘆一聲,推了推他:「別總催我,你才應該去休息,你明日還要上朝。」
「什麼明日,是今日了,」他轉眼看了一下滴漏,「都這個時辰了,我再守一會兒就直接去奉天門了。」
漪喬望着窗外的月影,苦笑道:「中秋都過去了。原本想着還好能趕在十五前回來和孩子們吃一頓團圓飯,不曾想……」她的嘆息化在胸臆間,望着白霜似的月色,一陣出神。
或許真的是神靈為誠心所感召,或許是汪機的方子發揮了效力,翌日日出時分,榮榮的高熱終於退下。
但燒退了,臉上和身上的斑疹卻仍舊沒有消退。漪喬剛為榮榮終於退燒鬆口氣,很快就發現女兒身上暗紅色的小斑疹演變成了丘疹。她憂心忡忡,乾脆暫時先不回乾清宮,這幾日暫住在介福殿。
兩日後,榮榮身上的丘疹變成了水皰。五日後,水皰逐漸有演變為膿皰之勢。
榮榮的面頰、脖頸、四肢和軀幹上幾乎遍佈水皰,這些水皰呈離心狀分佈,邊緣有淺色紅暈,且有痛感,一碰就疼。
漪喬看着原本玉雪可愛的女兒如今變得面目全非,心如刀絞。
她問過汪機,為何榮榮身上的斑疹會惡化,汪機告訴她說,痘瘡並無特效藥方,病者在身上斑疹惡化期間不因並發的傷寒或溫病殞命已是萬幸,只要竭力熬下來,不讓膿皰化膿,撐到膿痂漸干縮或破裂結痂後,痂蓋會自然脫落,到時便是徹底痊癒了,並且終身都不會再得痘瘡。
「母后……好疼,」榮榮有氣無力地睜開一道眼縫,「身上到處都疼,臉也疼……我現在是不是特別丑……」
漪喬緊咬下唇,強笑道:「榮榮乖乖聽話,病好了就能變得和以前一樣漂亮了。」
榮榮稍動了動手臂便牽起一片疼痛,突然委屈地啜泣起來:「可是我不想活了……我已經在這裏躺了好久好久了,每天都乖乖聽話,可還是有喝不完的苦藥……身上也越來越難受越來越難看……就算病好了,我也會變成醜八怪對不對?」
「不會的,」漪喬忍住心頭的酸楚,「太醫說了,不一定會留下瘢痕的,榮榮不要多想,熬過這陣子就好了,乖。」
「真的?」榮榮咧開小嘴笑了笑,隨即又想到母后可能是在安慰她,頓時一陣沮喪,正要說母后又騙人,忽然聽到自家兄長的聲音從殿外傳來。
「是太子哥哥來看我了!」榮榮驚喜道。
漪喬聞聲一愣,趕忙安撫了女兒,一從偏殿出來,遠遠地就看到兒子正與太皇太后僵持。
太皇太后也極疼榮榮這個曾孫女,聽聞了榮榮的事後,幾乎每日都差人來西苑這邊詢問榮榮的病況。她老人家上了年紀,但也親自過來探視了兩三次。照兒也一直嚷嚷着要來看妹妹,但是漪喬和祐樘顧忌着痘瘡的傳染性,一直嚴令內官們看着太子,不許來西苑。
漪喬扯掉口鼻上罩着的布條,快步上前給太皇太后行了禮,轉頭低斥兒子道:「不是說了不許來西苑麼!簡直胡鬧!」
朱厚照撇嘴道:「是曾祖母帶我來的。」
漪喬一怔。一旁的太皇太后嘆氣道:「這個小祖宗麻纏得緊,真是怕了他了。我實在是被他磨的沒法子了,就說讓他來外面看一眼就走,結果方才就徑直要往裏面跑,還好幾個嬤嬤拉住了他。」
「在你曾祖母面前沒大沒小的,」漪喬瞪了兒子一眼,「沒規矩。榮榮沒事,你先回去。」
「既然沒事,那為何不能讓兒子看一眼?都這麼些天過去了,榮榮還沒回去,肯定是病沒好,」朱厚照說話間忽然板起小臉,「爹爹和母后是不是怕榮榮把病傳給我?那爹爹和母后不是照樣來這裏照看榮榮,不怕傳染麼?爹爹和母后不怕,我也不怕!榮榮可是我親妹子,爹爹說了,我們是一母同胞的血脈至親。我答應爹爹要愛護弟妹的,可是我沒護好弟弟……」
朱厚照說到早夭的胞弟,又想起爹爹那日與他說的生與死的問題,心裏一陣難過,低頭極快地抹了把眼淚,昂首堅定道:「不行,我要去看榮榮!」
漪喬緘默着不知如何答話,太皇太后想起自己那無緣的小曾孫,也忍不住紅着眼睛掉了幾滴淚。
這邊正相持不下之際,一宮人忽然慌慌張張地從殿內奔出來,匆匆跪地給幾位主子行禮後,張惶道:「不好了!小公主又發起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