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老身子骨一日比一日不好,他不去郭湛安房中沾染病氣,便去廚房看看情況。
現在還未到晌午,廚房裏的廚子廚娘都在,其中一個正專心致志地看着灶台上的砂鍋,裏頭混着熱氣冒出來的是一股難為的藥味。顯然,這是郭湛安的藥。
抓藥回來的小廝換了一身衣裳進來,看到孫老,便把事情細細和孫老說了。後者聽說這藥每隔一個時辰就要吃一次,乾脆把廚房裏幹活的幾個都安排了晚上熬藥的時間,免得大晚上的這藥不能及時端過去。
五大碗的水在大火的煎煮下,漸漸成了一小碗濃濃的藥,小廝小心翼翼地捧着,送到郭湛安房裏。
霍玉把藥放在一邊,伸手去搖郭湛安:「哥哥醒醒,吃藥了。」
郭湛安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霍玉嘴唇都裂開了,剛開口想說話,卻發現自己嗓子癢得厲害,竟然說不出一個字。
霍玉這時候正扭頭去拿藥麼,沒見到郭湛安這模樣,等他轉回來,郭湛安已經接受自己暫時不能說話的事實,披上外衣坐了起來,後背靠着枕頭,伸手想去接藥。
霍玉卻躲開了,說道:「這藥燙,哥哥你放着,我來。」
說着,他舀起一匙藥,先湊到自己嘴邊小心翼翼地吹了兩下,才送到郭湛安嘴邊,還不忘哄着人家:「哥哥,來,應該不燙了。」
郭湛安見他這小大人模樣實在難得,加上他想起來自己睡前霍玉那可憐兮兮的哭腔和發憤圖強的話語,也就任由他照顧了。他稍稍低頭,喝了一口,覺得的確不燙了,可是一股子苦腥的味道實在是不好受。
見郭湛安皺眉頭喝藥的樣子,霍玉反而輕笑了兩聲,又哄了一句:「這藥是苦,我問過大夫了,說喝完藥吃一顆松子糖不礙事的。哥哥怕苦,吃完了我分你松子糖吃。」
郭湛安瞧他這得意樣子,就跟小時候見到的大肥貓一樣,可惜他說不出話來,只是斜眼看了霍玉一眼。
霍玉被這眼神一瞧,一時間腦子空蕩蕩的,什麼都忘了;臉蛋紅撲撲的,比手中這碗藥都要燙上三分。
郭湛安看着心中發笑,都說少年慕艾,這小子倒是厲害,連男女都不分了?
好在霍玉手中那熱熱的一碗藥把霍玉給燙醒了,他反應過來自己竟然被自家哥哥一個眼神給看呆了,羞愧得很,連帶着手頭餵藥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喝完藥,霍玉從衣服裏頭的暗袋裏拿出一包松子糖里,拿出一顆遞給郭湛安。
這紙包還帶着自己的體溫呢!
這麼一想,霍玉一直紅着的臉就更紅了。
偏偏郭湛安前頭被霍玉當小孩哄,心中有心逗他,給自己扳回一城。見他這漲紅臉的模樣,乾脆低頭就着霍玉的手心把糖給吃了。
霍玉「呀」了一聲,慌忙伸手,巴巴結結地找理由說:「我、我去把碗還給廚房,哥哥你再睡一會。」
說完,就再也不敢多看郭湛安一樣,低着頭一溜煙就跑沒了影。
郭湛安躺回被窩裏,他剛剛喝完藥,發了一身汗,現在腦子清醒了許多。想到剛才自己的作為,郭湛安在心裏給了自己一巴掌。
這都什麼跟什麼!居然拿這個逗霍玉!
一定是自己生病生糊塗了!
另一邊,霍玉跑出門外,靠着牆壁,胸膛快速起伏了好幾下,才算平息。
他突然想起山寨裏頭那次最終沒辦成的喜宴,想起了劉老大說的話——「男人呢,就是要把他的東西給女人。比如皇宮裏的皇帝,有三千個裝酒的碗,可你聽說過他有三千個酒罈麼?酒罈互相倒來倒去,那還要不要喝酒啦?」
可霍玉是什麼人?一個從小就在一群土匪裏頭長大的孩子,就算有孫老嚴盯死守一般護着他,不讓他和劉老大他們有太多的接觸,可這十一年的耳濡目染,霍玉或多或少都養成了點蠻不講理的脾氣。
比如這時候,這點子小脾氣就冒出來了。
男人怎麼了?男子漢大丈夫,喝酒用什麼碗?直接用酒罈子喝!
想到這,霍玉理直氣壯地端着碗往廚房走。
一天下來,霍玉幾乎一直呆在郭湛安床邊,連中午送飯過來,也是霍玉先看着郭湛安吃完,再吃自己的——郭湛安病了,只能喝粥,廚房特地做了青菜粥,只加了鹽和一點點的豬油調味。
這還是郭湛安頭一次在霍玉面前如此虛弱狼狽,霍玉除了一開始被嚇到以外,之後也是膽戰心驚,一動不動守在床邊,連水都不敢多喝——萬一喝脹了肚子,還要出去方便,他可放心不下房裏的郭湛安。
不怪霍玉膽小,實在是郎中說的話太厲害了——若是到了明天早上,郭湛安的燒還沒退,他該怎麼辦?
霍玉發現,不知不覺間,他已經離不開郭湛安了。
到了夜裏,一直忙着在廚房和郭湛安房間來回送藥的小廝福全也撐不住了,換了個小廝吳佳頂班。他看霍玉依舊跟沒事人一樣守在郭湛安床前,和自己一比,難免有些羞愧,忍不住勸道:「二少爺,您也休息一會吧,再換個人來守着少爺。」
自從沈放被郭湛安一句話打回到自己奶奶身邊重新學規矩之後,縣衙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明白,霍玉這二少爺的名頭是坐實了的,誰也別想有異議!
霍玉搖搖頭,他一整天就沒喝幾口水,聲音裏頭帶着點沙啞,堅持道:「不行,我放心不下。你去休息吧,記得讓吳佳別忘了送藥過來。雨天夜裡冷得厲害,我不方便去廚房催他們。」
福全無奈,不過在心裏也替自家少爺開心——這霍玉不是個白眼狼,自己少爺對他那麼好,還認他做義弟,這霍玉好歹還是知恩圖報的。
不過福全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這身體可撐不下去了。賈歡帶來的人沒幾個,各司其職,眼下他可不能倒下,得趕緊去休息,明天一早再來替吳佳。
一入夜,郭湛安的情況就變得糟糕起來。
他渾身燙得厲害,身上的汗止不住地往外冒。霍玉把郭湛安柜子裏頭的裏衣都拿了出來,一件件輪流在火盆邊上烤,再替郭湛安換下身上濕漉漉的那一件。
當中郭湛安醒過幾次,都是被霍玉喊醒的,喝下那苦澀的藥後,又陷入沉睡當中。有一次,因為霍玉連喊了十幾聲郭湛安才醒來,等郭湛安又睡下,霍玉只能靠着床沿嗚嗚哭着,又不敢發出太大的響動,免得驚擾到郭湛安的休息。
到現在,霍玉才發現,自家哥哥也是個普通人。雖然看着風光,好像什麼難事到了他手上,都能輕描淡寫地解決,但這只是其他人看到的假象而已。
事實上,郭湛安付出的遠比其他人更多。
故事裏頭的縣令多威風呀,什麼事情都不需要做,一個命令下去,自然有師爺、衙役去辦。
可自己哥哥呢?頭一天來桐花縣的時候,還要自己打掃屋子;被人誤會了,又要在大雪天進山裏頭找人,為的就是還自己一個公道;現在修建水車溝渠,大雨天也沒個人幫忙,只能自己冒雨出去檢查那些石料木料是否被雨淋濕了。
要是自己過去在山寨裏頭稍微用點功,現在就能幫上忙了,也不至於讓郭湛安一個人累得躺在床上,高燒不退。
過了子時,郭湛安的燒退了。
可沒等霍玉開心多久,躺在床上的郭湛安又在睡夢中喊冷。
霍玉把火盆挪近了一些,又從柜子裏頭拿了床被子,鋪在郭湛安身上,再讓吳佳整了個湯婆子過來,用棉布細細包好,塞到郭湛安腳下。
可郭湛安還是覺得冷,不住地用沙啞的聲音喊着:「娘,我冷。娘,娘你在哪裏?你不要我了麼?」
霍玉實在是沒辦法,把雙手湊到火盆旁邊,感覺足夠熱了,又朝着掌心呼一口氣,這才把雙手貼到郭湛安冰冷的臉頰上。
郭湛安在睡夢當中,只覺得渾身發冷,仿佛置身在一汪深潭之中。這深潭像是凝固了一樣,沒有一絲波瀾。郭湛安身在其中,費力地想四周探尋方向,放眼望去卻都是無窮無盡的黑暗。
深潭之下,生出無數雙手,扯住他的身體,不停地把他向下拉。郭湛安掙脫不得,只能順着不停下沉。
就在這絕望之中,他感覺到臉頰上傳來一絲溫熱,這股溫熱以星火燎原之勢傳遍全身。原本束縛住他身體的壓力全都消失了,郭湛安忍不住向溫暖傳來的方向再靠近了一些。
霍玉看到郭湛安原本緊緊皺着的眉頭有些鬆動,知道自己這法子奏效了。他趕緊縮回手,打算再去火盆旁烘一會,結果半路被郭湛安給抓住了。
郭湛安側過身,沒有睜開眼,霍玉卻知道他在渴望溫暖。
霍玉咬咬牙,乾脆把身上衣裳脫了,只剩下裏頭的單衣,然後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一角,快速鑽了進去,再把杯子掖好,不讓夜裏的寒風透進來。
他把頭貼在郭湛安的胸膛上,雙手從郭湛安腋下穿過,勉強能抱住郭湛安。霍玉的雙腳則搭在郭湛安的腿上,腳丫子直接踩在郭湛安的腿上,一股寒意就順着腳掌心傳遍了全身。
霍玉打了個哆嗦,並沒有退縮,因為郭湛安被他這麼一貼,原本一直難受到反覆折騰的人漸漸就安分下來,復而又睡了過去。
被在乎的人這麼抱着,前不久才情竇初開的霍玉又高興,又羞澀,心裏頭還帶着點小激動,心頭仿佛生出了一隻百靈鳥,替他歡呼雀躍着。
被窩裏有了一個霍玉在,總算有了好轉,暖洋洋的被窩讓堅持了一整天的霍玉有些犯困。
睡意陣陣襲來,霍玉卻不敢睡,他算着鐘頭呢,要是錯過了喝藥的時間可不好!
等送藥的吳佳過來,一開始沒見着霍玉,再仔細一看,被窩裏隆起了一大團,顯然是多了一個人。
吳佳把藥放下,大起膽子湊近一些看,就看劍被窩外面露出半個腦袋,不是霍玉又是誰?
「二少爺,藥送來了。」
原本正犯迷糊的霍玉一聽藥送來了,一個激靈,睡意登時全無。
「什麼時辰了?」霍玉擔心自己錯過了時辰,多問了一句。
「卯時了,藥煮好了我就送來了,二少爺,您睡着,要不我來餵少爺?」
霍玉一看自己的處境,的確,郭湛安死死地抱着他不撒手,他隨便一動,郭湛安就抱得更緊了。
霍玉不免有些害臊,自己都十三歲了,還被哥哥抱着睡,還被其他人給看見了。他一個男子漢大丈夫,這說出去多丟人啊!
好在吳佳是個沒眼見的,沒看出霍玉的害臊,聽到霍玉悶悶地「嗯」了一聲,把郭湛安叫醒,自己就轉身去捧藥碗。
郭湛安迷迷糊糊醒來,就感覺自己懷裏抱着一個巨大的湯婆子,再仔細一瞧,居然是霍玉!
「你怎麼跑這來了?萬一傳染了病氣怎麼辦?」休息了一整天,郭湛安的聲音沒有那麼沙啞了。
霍玉低下頭,小聲回答:「我看哥哥渾身發冷,就想着給你取暖。」
郭湛安不知該說他什麼才好,雖然知道霍玉這麼做是為了自己,可怎麼就不替自己考慮考慮呢?
吳佳這時候正好把碗捧過來,遞到郭湛安面前,恭敬地說道:「少爺,您該喝藥了。」
郭湛安接過碗,仰頭把藥全喝了,又吩咐吳佳:「去把昨天的郎中找來,給二少爺看看。」
吳佳收了碗,應道:「是。」
等吳佳走了,霍玉才開口問:「哥哥,你沒事了麼?」
「沒事了,發了身汗,燒全退了。」郭湛安說着,便要起身。
霍玉忙攔住他:「還是等大夫看過再說吧。」
郭湛安卻執意起身:「你睡着,我不睡了。」
霍玉一愣,抬起頭來,牢牢看着郭湛安,問道:「哥哥是嫌棄我睡在這裏麼?」
郭湛安笑着捏了捏他的臉頰:「你小傢伙說什麼呢?我不習慣有人睡在我旁邊而已。你繼續躺着,等大夫過來看看。」
霍玉卻起身了,低着頭,悶聲不響地把自己衣服穿好,又雙手趴着床沿下了床,穿上鞋子。
他低着頭朝郭湛安行禮說:「哥哥病剛好,我做弟弟的不敢打擾,我回屋去了。」
郭湛安奇怪於霍玉態度的突然轉變,問道:「你怎麼了?不開心了?」
霍玉依舊沒抬起頭,回答道:「困了,哥哥,我先回去睡一覺。」
郭湛安不疑有他,又想起這床上指不定還有自己留下的病氣,便囑咐霍玉回去好好休息。
霍玉就這麼低着頭離開了郭湛安的房間,就怕有人看見自己通紅的雙眼,和臉上那兩道淚痕。
直到鑽進自己被窩裏,霍玉才死死抓着被角,放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