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西臨的敏銳不是竇尋那根漫長的反射弧可以度量的——哪怕他完形填空錯了十四個。
竇尋在看一本描寫獄中男妓與同性戀者的書,這一點問題也沒有,文學作品裏寫什麼的都有,這本也不算獵奇。
有問題的是,竇尋在遮遮掩掩地偷偷看。
那說明他沒有把這東西當做尋常的閒書
本來徐西臨就覺得他這段時間有問題,又發現了這個事,神經不由自主地有些緊繃,他發現每次竇尋回家都會帶一本《託付詞彙xx》,《雅思寫作例文xx例》之類的東西,翻開一看,不是男男小說就是各種同性戀研究,涉獵之廣,閱讀之精深,讓徐西臨連自欺欺人的餘地都沒有。
剛開始,徐西臨的心情跟不小心翻到了親人朋友的「絕症診斷報告」差不多,巨大的憂慮衝撞得他心口有點麻木。而等這股震驚過了,他開始回過味來——竇尋異乎尋常的粘人,看他時候的神色,強自按捺的脾氣,還有偶爾打鬧時輕易就被碰出來的「意外」……
一個有點沒有真實感的結論似乎要呼之欲出。
徐西臨沒來得及慌亂或者憤怒,他好像發現了一個潘多拉魔盒,第一反應就是慌亂地拿木板糊上,絕不讓它露出一點縫隙。
因為這事太荒謬了。
退一萬步說,就算竇尋是個女孩,徐西臨都要慎重地掂量掂量,因為竇尋不是萍水相逢的普通同學,將來分手了各奔東西,往後天涯海角,再見還能一起吃頓飯。
他們倆陰差陽錯地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從互相隔應到整天混在一起,乃至於家逢巨變、相依為命,箇中情分是不一樣的。
他拿竇尋當自己家的人,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何況竇尋是個男的。
「同性戀」這三個字對於徐西臨來說,跟聽說「月半彎」里有嗑搖頭丸的差不多,都是離的很遠的都市傳說,他從未想過和自己會有什麼交集。
徐西臨好幾天沒睡好,琢磨怎麼處理這件事,他只要不耍混蛋,還是能處事的,知道中間那層「窗戶紙」絕不能破,只要不破,他就有迴轉的餘地。
徐西臨膽戰心驚地迴避着竇尋時有時無的曖昧,躲了一個多月,發現竇尋居然對此毫無所覺,態度依然照舊,也是服了。
於是借着六中專門給家長開的「高考志願集訓」時,他迂迴地給竇尋下了一劑猛藥。
「可能快報志願了。」徐西臨裝作無意中提了一句,他們這一屆是先報志願後考試,成績都得按照歷史數據度量着來。
竇尋眼睛「刷」一下就亮了,就差把「來我們學校」的宣傳標語頂在頭上。
「我沒想好是留在本地還是去外地,」徐西臨不看他,自顧自地說,「外地的學校性價比高一點,可以報個稍微好一點的,本地的可能就得降低要求了,不過我還得照顧我姥姥,當然還是越近越好……」
竇尋沒料到他一點「好高騖遠」的心都沒有,愣住了。
徐西臨這才看着他笑了一下:「你不會還想說服我報你們學校吧?那不現實。」
竇尋:「怎麼不現實?」
高三最後一個學期開學,徐西臨一個假期突擊成果斐然,開學摸底考試就重新殺回了班級前十,之後一模,他的數學一枝獨秀地拿了個滿分,儘管英語拖了後腿,依然拿到了他上高中以來的最好成績,全班第三。
「按一模的成績,你英語只要能再多考十分就有戲。」竇尋語速飛快說,「你這種水平的英語提高還不容易嗎?又沒讓你從一百四提到一百五,你只要肯下功夫背,能上個三位數就行,現在離高考還有好幾個月呢。」
徐西臨:「那也只是『有戲』,沒準我一模是撞大運,以後考不了這麼多分呢?七……張老師都不會答應的。再說,你想讓我冒着落榜的風險準備上高四嗎?」
竇尋:「……」
「你要真這麼說,那我就報,往後是死是活我也認,」徐西臨拿話逼他,「你說句話吧。」
竇尋張了張嘴,啞巴了。
「豆餡兒,」徐西臨用一種緩慢而意味深長的方式,把自己斟酌了很久的話倒了出來,「很多時候願望是美好的,現實是冷酷的,懂我的意思嗎?一時的想法、一刻的欲/望過去,然後怎麼收場呢?你是想讓我今年夏天順利收場,還是準備給我收屍?」
竇尋無言以對。
徐西臨頭一次處理這麼棘手的事,也不知道他聽不聽得明白,把自己說得一後背冷汗,他暗自忐忑了片刻,撒手放了最後一味藥:「對了,余依然那天帶來幾張葉脈書籤,挺好看的,我跟她多要了一張,夾你書里了。」
竇尋非常失望,沒了閒談的心情,轉身走了。
他隱隱察覺到了徐西臨似乎話裏有話,但沒反應過來。
直到這一天半夜三更,他才突然不知哪根筋接上了,從床上詐屍起來,開燈翻開了桌案上掛羊頭賣狗肉的《龍陽史》。
見那扉頁里掉下來一張精緻的葉脈書籤。
竇尋的心倏地涼了下去,呆若木雞地在萬籟俱寂中僵坐許久。感覺窗外的露水全都化成妖氣,從窗欞門縫中滲透進來,在他身上凝成了厚厚的霜。
他自以為隱晦的試探,自以為不露形跡的接近,原來都被別人看在眼裏。
他與這個世界從來都是兩廂惡意,未曾和平共處過,一點連着心血的柔軟方才初出茅廬,尚未來得及舒展,已經先迎頭被潑了一碗冰。
竇尋木然地坐了半宿,在破曉時分,偷偷把他那張可笑的計劃表撕了。
自那天以後,徐西臨發現竇尋像是把他的話聽進去了,不再越界,也減少了回家的次數,又變成了一周回來看一次,終於忍不住大大地鬆了口氣。
兩人安全地相安無事了一陣,徐西臨還以為這事過去了。
誰知又出了意外。
那天正好禮拜六,竇尋一大早就接到杜阿姨電話,得知她要陪徐外婆去醫院檢查身體,晚上不在家。
他摸了摸兜,發現自己沒帶鑰匙,只好先去六中,找徐西臨一起放學。
徐西臨的書本都在桌上攤着,人不知道跑哪去了。
老成對於在學校看見竇尋已經習以為常了,多嘴多舌地說:「你們倆真是連體的。唉,竇仙兒,你說你老往母校跑,我總覺得你還沒畢業,找咱家團座嗎?」
竇尋一點頭。
老成:「他讓七里香叼走了,你去樓上看看吧。」
後黑板的高考倒計時白底紅字,像個定時**包,一般來說,老師不會平白無故地在這種時候打擾學生。
竇尋不知道他又惹了什麼事,有點擔心地往樓上辦公室走去。
學校規定,老師找學生談話,如果辦公室里沒有別的同事,門要敞開,女老師也得遵守。
快到周末,七里香辦公室的人都不在,門打開了一半,竇尋往門口一站,剛好聽見七里香說:「這個事我希望你能慎重考慮一下,我也回頭想想,看到時候怎麼分配比較公平,現在志願還沒報,這點加分雖然不起眼,但是能讓你有把握報高一層次的學校。」
竇尋腳步一頓——對了,他忘了,一班應該是有一個優秀班幹部名額的。
早些年高考的加分名目很多,像少數民族、烈士子女、競賽、運動員……乃至於市級三好生、優秀學生幹部等等,都有加分。大多是家長給找的門路,還有一小撮是學校推薦的。比如一班這樣的重點班,如果當年撈不到保送名額,起碼能撈上個加分名額。
既然是「優秀學生幹部」,通常不是給班長就是給團支書。
竇尋心裏狂跳起來——這意味着徐西臨可能有機會報他們學校!
這時,他聽見徐西臨問:「咱們班今年怎麼就一個名額?」
七里香嘆了口氣:「據說是有家長寫信反應,今年能有一個就不錯了。你上學期期末成績太差,錯過了自主招生推薦,挺可惜的,這次也算個機會。」
徐西臨點了點頭。
他多此一問,並不是集體意識爆棚,而是想到了羅冰。
三年裏,羅冰做了多少工作,他都幹了點什麼,這不用別人說,徐西臨心裏明鏡似的——簡而言之,他們班長是默默幹活的,他這個團支書是帶着大家調皮搗蛋的。
徐西臨看得出來,老師有些舉棋不定,但這和當年徐進在世的時候給七里香送過多少禮沒關係,他們張老師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與世俗同流合污,但起碼的公平是能守住的——如果不是因為他家裏出了事,老師看他可憐,這個名額鐵定就是羅冰的,七里香根本不會問他。
徐西臨沉吟了片刻:「您跟羅冰說過嗎?」
七里香沒有隱瞞,坦然說:「聊過,我跟你們倆說的都是一樣的話,你回去好好考慮,咱們看看是弄個班級投票還是怎樣。」
班級投票的結果徐西臨想都不用想——大家是會偏向老師的代言人還是自己的小夥伴?
「不用了老師,」徐西臨說,「還是給班長吧,我受之有愧。」
門口的竇尋呼吸一滯。
七里香:「不用和家裏人商量商量嗎?」
「我跟誰商量去?」徐西臨苦笑了一下,「這事我自己做得了主。」
竇尋面色鐵青,勉強按捺了片刻,他終於忍不住了,扭頭就走。
也就沒聽見徐西臨後面的話。
徐西臨跟七里香說:「老師,我知道您這是沖誰,我媽……我媽在的時候,什麼都給我安排好了,您看,弄得我老大一個人長成這幅熊樣,現在她人都不在了,我要是還借着她的餘蔭蹭分,那也太不要臉了,再說對別的同學也不公平。」
竇尋沒等徐西臨,一路悶頭回了家。他先是暴躁,燎原似的席捲過他的胸口。竇尋又瞄準了一個牛角尖鑽進去了,心想:「你連加分都能放棄,就那麼不想和我在一起?」
到了家發現進不去門,竇尋才想起他去學校着徐西臨是要鑰匙的。
他困獸似的在門口轉了兩圈,分明是乍暖還寒,進出氣管的空氣卻都燒心燎肺的。
竇尋憤怒地踹飛了一顆小石子,隨即,他想起了一些別的事——羅冰每次跟徐西臨吞吞吐吐說話的樣子,成年禮那次在ktv里他們倆被起鬨的事……
對了——他們倆第一次動手就是因為羅冰!
竇尋想:「怎麼沒見他對別人那麼高尚?」
這個念頭一出,他五臟六腑就炸了,烽火狼煙過後,滿地灰。
竇尋在無比的灰心中,品嘗到了尖銳的嫉妒。
等徐西臨慢悠悠地溜達回來,已經是半個小時以後了,他知道竇尋要回來,特意去了趟超市,買了一堆投餵用的肉乾零食,一抬頭就看見那貨孤零零地蹲在家門口,像個沒人認領的小動物,說不出的可憐。
「你缺心眼吧,沒帶鑰匙幹嘛不去學校找我?」徐西臨抱怨了一句,把超市膠袋塞進竇尋手裏,從亂七八糟的書包里摸鑰匙開門,「今天晚上沒人做飯,咱倆叫什麼外賣?」
他絲毫沒有留意身後竇尋越來越不對勁的目光。
徐西臨推門進屋,半跪在地上換鞋,已經從晚飯問題發散到了「晚上該誰遛狗」上,半天才注意到竇尋沒接話。
徐西臨詫異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怎……」
竇尋兇狠地揪住他的領子,蠻力把他推向鞋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