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恰好今年又到了三年一度的祭天之期。
今年迎來了數十年難得一見的大雪,冬季雪期極長,然而冬去春來,各地恢復了欣欣向榮的春意生機。天佑大祁,國泰民安,當今聖上喜添一名小公主,後宮命案塵埃落定,今年祭祀尤其受到重視,雨期過後皇上便帶着一行人前往靈山祭祀。
近一年來後宮裏發生了太多的事,無論是朱妃還是蓮妃的死,或者是小公主令人毛骨悚然的誕生方式,這都被認為是個不吉的現象,皇上似乎也意欲借這一次祭天順便為長公主祈福,以及化解後宮的血腥戾氣。
三年前的那一次靈山祭天我沒去,前生並非沒有去過,那場合簡直太沉悶太無聊了,偏偏還必須裝出全程精神抖擻、儀表大方的模樣。每次一回想我倍感心累,能不去自然不會去的。
可三年後的今天,因為皇帝要帶長公主一同前往靈山祈福,公主還太小,必須有我這當母后陪着,逼得我不得不同行。
其實寶寶還這么小,身子又不好,此去靈山一路顛簸可不容易。偏偏皇帝道她是宗氏長女,非去不可。他如此凜然大義,講大道理我是絕計拗不過他,最終結果只得點頭答應。
只是等我來到靈山之後,我鬱悶地發現一件事。皇帝他根本就是誑我,長公主來不來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純粹就想拉我一起顛簸去!
我幽怨地瞟了他一眼,可惜他閉眼假寐一眼都沒回看我。眼看隱山寺祭壇就在前方,想跑路已經來不及了。
到了隱山寺,我掃了一眼綠桐抱在懷裏睜着眼睛四處轉的寶寶,回頭對上小桃紅無比幽怨的小眼神,我只能默默地低頭裝沒看見。
自從綠桐來了之後,小桃紅如臨大敵,天天繃着臉虎視耽耽地盯着綠桐。偏偏綠桐壓根就不理會人家,於是小桃紅就會拿淚汪汪的眼睛瞅着我,瞅得我相當無語。
雖然我很想真誠地告訴她,我就是給寶寶招了個保姆而己,你才是我真心的小棉襖。可一見她扭頭跑去找海公公腹腓我,我滿腔主僕情誼就這樣小心眼地吞回肚子裏頭去了。
隱山寺的方丈還是老樣子,慈眉善目,一句話有說半天。這也正是每次祭天我憋得難受的原因,實在是老方丈太磨嘰了,像我這樣的急性了看了極度抓急。
只不過這一次屬於我今世第一次來到隱山寺,老方丈第一次見我,十分友善地對我阿彌陀佛一聲,然後企圖拉我去誦經。我聞言登時炸毛,千推萬推沒推成,我抓住皇帝的衣角死不鬆手,企圖讓他替我擋一擋。誰知皇帝正和侍衛統領商量着什麼,回頭瞥了我一眼,一副很懂的樣子頷首說:「把長公主一起帶去吧,讓方丈大師替她開導開導,化解身上的戾氣也好。」
我簡直無語了,一個半歲不到的奶娃子你讓她怎麼聽方丈大師的開導?
可綠桐兩眼一眨,鄭重地點點頭,抱着孩子就跟了過來。綠桐一跟來,原本躲老遠的小桃紅眼神一利也跟着撲過來,然後方丈大師笑眯眯地伸出手,示意我們隨他去。
無可奈何之下,我們三人一奶娃被老方丈請去禪房聽經。
我鬱卒地踏進禪房,這禪房裏面很寬,角落邊整齊地疊了高高一疊的蒲團,正前方掛着一個大大的『禪』字,簡潔乾淨得令人意外。
隱山寺位於京城外的靈山上,山形地勢頗陡,位置較偏,平日裏其實很少有人會特地跑到這種地方來參拜。可作為國寺他又是在整個大祁中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尤其每過三年皇室將在此舉行祭天儀式,隱山寺也就頗受歷任皇帝所重視,每年朝廷都會撥出一筆數目可觀的費用進行寺廟維建。
於是,儘管藏於深山平日裏頭香火油錢不太旺盛,可從不缺經費的隱山寺修建得特別高端大氣、金碧輝煌。只不過這座寺廟除了佔地面積大、經閣又多,和尚卻實在少了些。從門口走到禪房這樣長的距離居然就見到一個掃地僧在埋頭掃樹葉。見他如此形影只單我有些同情,這麼大一座寺廟要掃乾淨多不容易,更何況人還那麼少。真該給方丈大師建議一下,反正每年朝廷撥下來的錢也有富餘,多養幾個和尚幾張嘴其實也沒啥壞處,至於那麼多的房間住多點人也熱鬧些啊。
雖然佛門淨地確實不適合熱鬧起來就是了。
看到這樣簡樸的禪房我就有些愣了,這跟外頭那樣富麗堂皇的裝橫似乎不太搭的樣子。
我們學着方丈拿了個蒲團坐了下來,方丈大師就坐在正前方禪字底下,光亮的大腦勺、白花花的長鬍子、滿面笑容可掬,還真有那麼點彌勒佛的即視感。
「這位便是靜琛公主了?」方丈大師首先看向綠桐懷裏的寶寶,「不知可否抱過來讓老衲瞧瞧?」
綠桐誠惶誠恐地將孩子抱到老方丈的跟前,老方丈低頭笑呵呵道:「真是位眉清目秀的公主。」
老方丈將孩子接過手抱了起來,在我們面前來回渡步。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原本下垂的眉頭橫了起來,慈祥的面容顯露一絲凝重:「就是煞氣太重了。」
我忍着沒翻白眼,這老方丈是不是逢人就說煞氣重?也不知道老方丈事前是不是跟皇帝套過話來着,一個說人家戾氣,一個說人家煞氣。左右怎麼生都是要見血的,不就是出生的時候見的血比較特殊麼,至於表現得這麼誇張麼?
綠桐顯得更加緊張,脫口道:「大師可有法解?」
老方丈把孩子交還她,掐指算了起來。
我看他閉眼掐指算了很久,忍不住提醒他:「這掐算不是應該對照生辰八字的嗎?」
見老方丈老神定定,我心道這必定是道行夠深的才有這樣的能耐,三人六目齊刷刷看向老方丈,等他算出結果來。
老方丈終於抬眼,慢悠悠地伸出手,慢半拍道:「對了,你還沒給老衲生辰八字。」
我嘴角一抽,收起滿帶期許的眼神。綠桐倒也不覺尷尬,連忙默出寶寶的生辰給老方丈。這時我跟小桃紅已經坐得彎腰駝背全無形象了,我望着窗外山景,頗有些希望老方丈的注意力集中在寶寶身上然後能放我走。只不過老方丈這次很快算完八字,微笑頷首說:「放心,長公主命格有煞,卻並不礙事。待老衲給長公主畫個符系在脖子上隨身攜帶定能壓住煞氣力保平安。」
說罷,老方丈說辦就辦,走到角落的柜子中取出硃砂筆墨,開始畫符。
不多時一道朱紅砂黃底符就此大功告成,他難得手腳利索地封成三角形狀然後遞給綠桐:「此符有鎮煞之效,系上此符可保平安長壽。但請切記,每隔三年祭天之期還需帶回隱山寺由老衲重新為長公主再畫一張,方可真正起到鎮邪避煞的作用。」
老方丈頗有些神氣地黃婆賣瓜,拼命誇他的符多好多有效並且多麼一符難求,若非看在我是皇后的份上可是要收線啥的諸如此類。我托腮漫不經心地看着綠桐銘記於心、小心翼翼地將符塞進寶寶的衣服下,突然問:「敢問方丈,京城太平寺了悟大師可是你何人?」
老方丈眼睛一亮,笑呵呵道:「了悟啊?了悟乃是老衲的同門師弟。說起來老衲也有十數年不曾見過他了。他所畫之符效果亦是十分厲害,就是比起老衲來還少那麼幾分力度。」
「……」難怪我看他給寶寶畫的符怎麼那麼眼熟,敢情還是老熟人呢。我下意識地按了下自己身上懷揣的平安符,還有大哥當日臨行前送給我的錦囊。
雖然那個錦囊我至今都沒有打開來看,或許一輩子都不會打開也說不定。
我稍稍有些出神,老方丈興許是一直被我勾起了舊時回憶,興致勃勃向我打聽他那位『十數年未見的同門師弟』的消息。
我被他問有啞口無言,畢竟跟那了悟大師接觸的是我娘,我連他長啥樣都不曉得,更別說了悟大師那太平寺香火如何業務繁忙與否了……我將娘親給我求的平安符掏了出來遞給老方丈:「這是了悟大師替本宮畫的,不知方丈您可看得出來您師弟的筆跡?」
老方丈接過我遞過去的符時臉上的笑意突然沒了,這原本笑眯眯的人突然不笑的一瞬間其實怪嚇人的,反正我跟小桃紅以及綠桐三個都被嚇着了。
小桃紅立刻緊張起來:「方丈大師,您看這符莫非是假的?」
老方丈端詳一陣,搖頭:「是真的。」
我們都暗鬆一口氣:「那您這是……」
老方丈皺眉盯着我:「皇后娘娘,您能將生辰八字給老衲瞧一瞧嗎?」
他突然的態度轉變和語氣嚴肅讓我有些不適應,小桃紅更緊張,沒等我出口先替我把生辰八字報了出來。老方丈再次開啟神叨叨的掐指模式,喃喃自語地掐算着什麼。
等他終於張開眼睛,白花鬍子一翹,凝神對我說:「皇后娘娘,老衲能跟您單獨談談嗎?」
我的心突然咯噔一跳,還沒說話小桃紅已經把話搶了:「不行!」
我瞪了她一眼,小桃紅委委屈出地瞅着我,我移開視線看向方丈:「可以。」
我扭頭對綠桐道:「長公主尚幼,長途跋涉來到此處怕是累了,你和桃紅帶她回去睡一覺吧。」
綠桐點頭遵旨,倒是小桃紅還在蠻纏:「娘娘,奴婢想……」
我打斷她,正色道:「出去吧。」
小桃紅囁嚅一聲,在綠桐的提醒下,鬱鬱寡歡地離開禪房。
沒有旁人干擾,我也索性敞開天窗說亮話:「方丈大師,您可有何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