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朝堂或是後宮,今年註定是個不平靜的一年。
經流金城一役之後,雖守城不利,但皇帝念及朱家世代為國盡忠的情面,朱老將軍又已為國損軀,未再苛責朱氏。然而此事對朱氏打擊仍舊巨大,儘管尚未影響到朱妃在後宮的地位,但後宮形勢詭譎萬變,沒有了父親的朱氏已經不能成為朱妃強有力的後盾,往後朱妃恐怕可就不能像從前那樣橫行霸道。
同時,關於流金城的失守一事尚存在眾多疑點,對於流金城失守之快是迄今為止最令人匪夷所思的疑點。
不少大臣認為朱老將軍常年鎮守流金城,不應該會貿貿然出城應戰,犯此等低級錯誤。而當日監軍匆忙逃離流金城也存在了一定的問題,朱將軍出城迎戰,消息未果,監軍選擇在那種情況下匆忙出城逃回京城,正因為他強行破關而出,令外族有機可趁,一舉攻入流金城內。
監軍此時正被刑部扣押審理,而此次監軍卻是由丞相一手督促。往年佟丞相與朱老將軍不睦,兩位朝中老臣之女又位居後宮皇后及朱妃,冠於後宮首輔,有人道此事是佟相故意而為,因為皇后肚皮一直沒有動靜,可朱妃卻懷得子嗣,對身居中宮之位的佟皇后是一個極大的威脅。
不管謠言是真是假,此事引起了一眾武將激反之心。他們或許並非為朱老將軍感到激動和憤怒,他們憂心的是設身處地而想,若他日換成自己身處戰場,卻被遠在皇城的什麼人所算計,其心悲寒。
雖然這些都沒有證據,但所有的矛頭一致指向佟相,令佟相一時處境為難,不得不稱病在家,數日沒有上朝。
這件事波及後宮,導致皇后在後宮的處境也起了微妙的變化,十分尷尬,與朱妃的不睦隨之加劇。相傳為了丞相之事皇后數度前往御書房,似乎是終於放下身段,企圖修復與皇上的這段淡薄如冰的夫妻之情。
當然,我在此表示,這些絕壁只是謠言!
關於我幾次三番跑去御書房的問題,難道真是皇后眼巴巴跑去抱大腿的節奏嗎?其實不然,我承認我有藉故跑去打探情況的意圖,可真正的原因卻實在令我難以啟齒。
要說事情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要從皇帝在我宮裏被雪埋了之後,他好不容易康復說起。自從他大病一場之後,我懷疑他腦子可能就出了點不尋常的毛病,從此不走平凡路,變得有那些點……蛇精病。
就好比他三天兩頭到我鳳儀宮溜達,居然無人通報,變得極度神出鬼沒。某日午後我難得閒情逸志練練毛筆字,毫無防備被他瞧個正着,他將我慘不忍睹『墨寶』裱了起來掛在他的御書房裏,我那時簡直死的心都有了。
然後我天天跑去御書房求皇帝還我,他還不答應!我聽說每逢大臣在御書房面聖,皇上就要怎麼怎麼介紹那幅字是皇后的墨寶,羞恥得我直想一頭撞牆。
後來我命人到宮外求了名隱世書法家的字臨摹了一副美美的書法字畫送給皇帝,企圖藉此換下原來那幅歪瓜裂棗似的皇后『墨寶』……可他居然還看不上,死活不肯換!
再之後……就沒有之後了,我那幅臨摹的字成了欺君的罪證,被皇帝捏在手心。他說如果我寫不出跟那幅臨摹的字一模一樣的書法,就是坐實我的欺君之罪。
於是我被皇帝拎到御書房,每天他批奏摺我寫字,從此過上了苦逼的強迫練字生活。為什麼會在御書房練字呢?因為皇帝懷疑我造假,要親自督促我練字啊!
今天我吃過午飯就被海公公強制『請』去了御書房繼續練字,我默默看着一桌的宣紙,上面全是早上我辛辛苦苦寫出來的字,瞬覺有種重返幼年時期被教書夫子罰抄書的那段歲月,我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皇帝早就坐在御案前不停揮舞着手中的御筆,他認真嚴謹的半邊側臉我從原來看得怪心動的到現在已經有些麻木,畫面幾乎爛熟於心。
見他不理我,我訕然地攤開宣紙,毛筆沾了點墨尋思着寫點什麼。
我雖身處於御書房,但平時除了寫字,真正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御書房設有別間,供予皇上夜間批奏摺太晚或是午間小憩用的。每當皇帝接見大臣或是談及國家大事,我都是要迴避到裏面去的。
至於隔音好不好以及我會不會偷聽,皇帝似乎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無論我在或不在,他該高談闊論的照舊高談闊論。對於這一點,我不知該說好是不好,事實上大部分時候我是不關心時政的,就算聽了也不當一回事,但是又不得不逼着自己聽着。
前生我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也漠不關心,不到逼不得己我絕對是懶得去動這些心思腦筋的。當然,書到用時方恨少,若不是因為重生一世,我也不至於像現在這麼後悔前生太草包。
我凝神寫了幾個字,忽聽御案那邊幽嘆一聲,抬頭就見皇帝捏着眉心,身子向後倚靠着軟墊。從我這角度是看不見他御案的奏摺寫了什麼,只不過他大面積攤開,還能看見『加急』二字。
「皇上可是有何憂慮?」
他緊閉的雙目睜開,面色沉重:「今年冬天大雪不斷,地方報上來的災情比想像的還要嚴重。不僅凍死莊稼,就連尋常百姓恐怕也熬不住,各地都出現了凍死人的現象。」
我打了個激靈,今年冬天確實特別冷,新年好不容易放晴幾天,接下來又是連日大雪。不說我們這些整日窩在屋裏頭的,這要是放在平民百姓家中,恐怕真的會出現凍死的情況。
「明日早朝,朕決定擇定一人前往地方賑災。」
天災無可避免,好在近年大祁國庫充沛,由朝廷出面賑災確實應該。我剛要點頭,驀地想到什麼,猛地震了一下。我琢磨了會兒,不着痕跡問:「皇上決定派誰去?」
皇帝眉心一動:「皇后可有人選?」
我微微一笑:「皇上覺得臣妾的兄長佟明容可行?」
天助我也,真的是天助我也!怎麼沒想到有此一着!「兄長位任戶部尚書一職,此去賑災理應是最好不過的人選。」
當初怎麼也沒想到可以藉此一事將二哥調離京城。原本只是為了阻止二哥出使,不得不把二哥從禮部尚書之位換出來,戶部這一職可謂緩兵之計。只是二哥如今在戶部擔職也有段時日,只不知戶部被他收拾得怎麼樣,我還愁不知該如何將二哥調離京城,這不就來了機會嗎?
由戶部的二哥前去賑災,這樣的人選豈不是最合適不過?二哥為了鞏固京中勢力必不願意離京,這時就要由皇帝來推這一把。一旦二哥離開京城,要想架空二哥的勢力就更好辦了。
反之,皇帝也就不能再去動二哥分毫。
我心裏描繪着美好藍圖,卻見皇帝陰沉地掃過來一眼,拾起御筆將那份奏摺往一邊堆:「朕再想想。」
我一愣,頓時覺得哪裏有問題。皇帝不是應該拍手贊同?這樣有利於他掌控戶部,他有什麼好猶豫的?
我心下一沉,難道……他已經在找機會對二哥動手,所以要留他於京?我故作不經意地問:「皇上可是覺得臣妾兄長不適合?」
他執筆的手一頓:「皇后處處為兄長着想,兄妹情深令朕深為動容。」
「臣妾也只是隨口提議,國家大事不容輕率,還需皇上親自定奪。」他話里的意味深長令人不寒而慄,難道他對二哥早有防備,還看穿了我那麼點小心思?
他神情冷淡,我看他不打算回應,索性也選擇緘默。室內溫度驟降,變得極不自然。
果然一提到二哥的問題,他就格外謹慎防備。我只能暗暗揣測着他究竟知道了多少,無法想像他將會去做什麼。正因為經歷了一世,我才更加害怕結果無法挽回。
「朕心中的人選本是蓸斐。」
我還以為他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了:「……蓸斐?」
皇帝頷首:「朕打算趁着這次賑災讓他暫時離京一段時間,避開京里的流言蜚語。」
他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來了。蓸斐最近聲名受累,在京中日子不好過。我之所以最近聽得比較多,主要是因為他三天兩頭跑來找佑嘉皇帝辭官,然後被皇帝三言兩語打發回去。
原來他已有心目中的人選,那我強求也沒無用,悶哼一聲表示理解。
「皇后就這麼希望是佟卿家?」
我神經繃緊,猛搖頭。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朕可以答應你。」他說。
我愣住,忍不住小心翼翼偏過頭來:「皇上是說真的嗎?」
他面無表情地撇開臉直接無視,默了半天,悶出四個字:「君無戲言。」
雖然我覺得他不是那種輕易妥協之人,我甚至懷疑他是故意先兵後禮,可是聽見他那種好似妥協的語氣,我頓覺心花怒放。
「謝皇上!」我美滋滋地道。
心情好了,看着滿桌宣紙也不惱了,勤勤懇懇地埋頭寫字,沒有注意到那邊皇帝的眼神抑鬱得不行。
隔日清晨早朝,皇帝就各地大雪一事與朝中百官榷商,任命工部蓸斐與戶部佟明容二人為欽差大臣,前入地方賑災。這兩位皆是近年朝廷新貴,湊在一起卻是稀奇。
只不過兩人在聞得此事時的反應卻截然相反。前者巴不得下了朝回家收拾行李火速啟程,而後者卻是推辭無果,勉為其難答應下的。
賑災之事刻不容緩,不久之後,南轅北轍的兩位欽差大臣一同啟程,向受災最嚴重的止水城進發。
隨着阿爹的稱病在家以及二哥的離京,他們的黨羽陷入相對沉寂的狀態之中,而我尚不知道後宮即將掀起了驚濤大浪,無知無覺地坐在御書房內努力練字,苦不堪言。
剛開始那陣子我還能日日提起精神努力練字,後來慢慢地就懶了。我本就不是個精通書法的人,偏偏我臨摹的那位是個大書法家,字寫得特別蒼勁有力,一筆一划渾然天成,絲毫不是我這個毫無功底的人寫得出來,這不練個三五十年都將是徒勞。
意識到這一點,我深深懷疑佑嘉皇帝在坑我,早知就不臨摹這種大家書法了,真是腸子都悔青了。
午休時間,我這人跟佑嘉皇帝不一樣,他那麼勤勤懇懇的人是從來沒有午休習慣的,而我飯完不打盹就憋不住困勁,我打了個呵欠,我寫着寫着打起瞌睡也不是沒有前科,皇帝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所以我這一打盹就十分肆無忌憚了。
字可以慢慢練,困了不睡可是會死人的。
這一盹之後,我就直接趴下起不來了。
*
元佑嘉放下御筆,悄聲來到皇后身邊。她伏在案上,臉頰枕在手臂上,對於有人靠近毫無所覺。
小海子遞來了絨毯,小聲說:「娘娘又睡着了。」
元佑嘉低唔一聲,接過絨毯小心翼翼地披在皇后的肩上。
小海子替皇后收拾桌上的筆墨,有些墨水還沒幹,印在皇后的鳳袍上,墨跡左一塊右一塊。他看了一眼皇后寫的字,有些好笑:「難為娘娘練了這麼久的字了。」
元佑嘉看了一眼,目光隨着柔和。
「只怕再過陣子娘娘膩了,還願不願意這麼練字可不好說。」
元佑嘉的手貼在皇后的側臉上輕輕摩挲,淡道:「無妨。」
就算不是長久之計,他只是想讓她多陪在身邊,縱使只有短暫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