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二年四月初,三年一度的秀女大挑正式開始,而在三月底關瓔也已經自己回府,兩天後瓜爾佳府收到戶部行文通知,關瓔和玉琪、玉珈三人參加這一屆的選秀。
滿洲旗籍秀女為第一批,第五天便輪到了鑲紅旗,關瓔和瓜爾佳府其他兩位備選秀女各坐一輛騾車到紫禁城的北門附近,加入了神武門外看不見首尾的浩蕩車隊,然後輪流到貞順門附近參加第一輪的初選,這一輪主要是看容顏,看言談舉止規矩禮儀有無傷病體味等……
關瓔自出了瓜爾佳府便輕蹙眉頭一臉冷肅,別人也只以為她因流言之故,進了宮也面無表情,挺直了身板面對各種打量審視的目光,偶爾透出一點僵硬——儘可能表現出一個被流言所傷的少女的倔強。
及至被閱選的內侍和嬤嬤們毫不遲疑留了牌子,關瓔心底雖然失望無比,面色卻沒有多少變化,倒惹得旁人不由自主多打量了她幾眼——知道自己應該表現得高興些,關瓔心裏微微一頓,終究決定不再勉強自己笑出來,兀自板着臉頂着別人打量的目光離開——反正她現在也算小有名氣,別人的各種目光她早就習慣了!而在關瓔後面,瓜爾佳府其他兩位姑娘也輕而易舉通過了海選般的初選。
六天後的複選,對規矩禮儀的考核更細了,然後是最難堪的身體檢查。不過好在每一個人都是在單獨的小隔間裏檢查,門口屋內各一個嬤嬤負責,這也是關瓔早就打聽好的消息。
隊伍不斷前移,關瓔已經能看到前面出來的女孩子出來的神情,或臉色蒼白,或面帶窘迫,或佯裝鎮定,也有那真正冷靜淡定的——關瓔不免多看了兩眼。
「瓜爾佳玉珞,丙字號房——」一個負責引領的小太監念到關瓔的名字,見她出了隊,那小太監也過來引着她進了那間所謂的丙字號房——
關瓔進去後,裏面那位看着還算和氣的嬤嬤也關了門,然後回頭望着關瓔,用明顯帶着不容置疑的語氣道:「請姑娘除去身上的衣物,一件不留。」
「是。」低聲應下,關瓔躊躇片刻開始慌亂寬衣,在脫去裙子時故意踩到裙角,人也被絆倒撲向那位嬤嬤,嘴裏也不期然發出不大不小的低呼——既能說明裏面出了點小意外,卻也不至於引來其他人。
「張嬤嬤,出什麼事了?」門外負責記錄結果的常嬤嬤的聲音果然沒有一點緊張,自然更沒有推門進來——小姑娘臉皮嫩,平日在家裏又多是嬌生慣養的,在這個考查環節鬧出點小意外是很正常的事。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被裙子絆了一下,差點兒撞到嬤嬤——」關瓔的語氣明顯帶着慌亂無助和害怕——果然外面的常嬤嬤再沒了聲音。
而房間內,剛才被關瓔撞到的那位張嬤嬤此刻已經被關瓔扶着坐到了一張椅子上,心裏雖然又怒又驚,無奈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只好睜大了眼睛怒瞪着眼前表裏不一的少女——
無視對方的惱怒,關瓔神態自若整好衣衫,又將左腿的褲管裙子往上提起,露出小腿上面一道約拇指長的疤痕,關瓔也目光深沉望着身不能動口不能言的張嬤嬤幽幽低道:「這是去年秋天騎馬時傷的,嬤嬤如實上報。對了,我不喜歡別人碰我,所以身上帶了不少防身的東西,這次只是請嬤嬤坐下歇一會兒,下一次會是什麼毒——我可就說不準了。」
威脅過了,當然要再給些好處的,於是關瓔也笑着拔下頭上那隻早就準備好的珠釵塞到對方手裏:「我也知道今天委屈嬤嬤了,這是賠禮,一千兩,嬤嬤得了銀子,就忘了今天的事吧,我希望自己以後不會有什麼理由再來找嬤嬤。」末了又一針刺下去,解了對方的麻藥,關瓔臉上的微笑散去,目光中只有陰狠和冷厲。
她真的會殺人——從關瓔冰冷殘酷的眼中得出這們的訊息,張嬤嬤也靠在椅子上無聲低喘了幾聲才慢慢找回流失的力氣,想了想,她也斂去眼中複雜情緒有些木訥開口:「奴才已經檢查過了,請姑娘穿好衣物就可以出去了!」說起來對方也沒有威脅自己做什麼掉腦袋的事情,自己也得了千兩的銀票,這件事還是徹底爛在心底吧——在宮裏生存了大半輩子,若沒有幾分識人的本領張嬤嬤也活不到現在,於是她很快便在心裏做出了決定。至於自己的主子,反正上頭還有個更大的主兒,別說這姑娘身上只有一點小傷痕,便是有再大的不妥,她還是會被留牌子。
關瓔也知道檢查身體的嬤嬤沒有權利決定自己是摞牌子還是留牌子,也不為難她。之前給自己腿上弄個疤也不是過想要碰碰運氣罷了——
規矩禮儀考察則跟初選時一樣在大庭廣眾之下,然後關瓔便繼續冷着臉配合閱選的人,眼睜睜看着他們睜着眼睛無視自己巧妙的漏洞,最後以多數優勢宣佈自己留牌子——
想起自己略顯遲鈍的回話和手拿帕子做出的兩次小動作,再看看現在的結果,關瓔也心裏明了,是上面有人想要自己留牌子呢!看來自己若是再繼續做小動作倒成了跳樑小丑了——
出去略等了一會兒,玉琪和玉珈也一起出來了,看兩人的神情,關瓔便知兩人也通過了——
只是不待關瓔開口,玉珈已經笑盈盈望着她道:「我跟三姐姐都留了牌子,二姐姐應該也是吧?」自從選秀前這個嫡姐從莊子裏回府,便一直擺出這樣一幅陰沉沉的棺材臉,自己也越發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當然。」可惜了沒能讓你如意,我也沒能如意!關瓔再張狂,也知道不應該在宮門口就讓人看出自己的心聲,於是面無表情丟下這兩個字,對旁邊的玉琪點了點頭,轉身上了自己的騾車。
四天後各旗秀女第二輪閱選全部完畢,選出留牌子秀女八十二名,在四月二十二日統一入宮,會留居宮中一月左右,經過宮裏主子的觀察考核,然後被上頭安排最終的歸宿。
這一屆的秀女住在儲秀、建福兩宮,照例是四個人一個房間,沒有人能帶貼身丫頭進來,平日吃穿用度都是宮裏的奴婢送到各人的房間,連漱洗用水等也是丫頭送過來,安排倒也算周到。
安頓下來,又有嬤嬤來給秀女們講這宮裏的各項規矩禮儀,這個屋子裏的四位姑娘明顯都是有備而來,嬤嬤講的東西,她們至少有□□成都是學過的,也從另一個方面反應了各府里請去的供奉姑姑絕對不是濫竽充數——
建福宮東配殿內,同姐妹三人住在一起的是兵部尚書馬爾漢之女兆佳芷蘭。兆佳氏是個標準的大家閨秀,性子溫柔敦厚,同時也有幾分書香才氣,卻沒有一般才女的傲氣,縱然面對聲名狼藉的關瓔也溫和如故,仿佛不曾聽過半分外頭的流言。於是關瓔也以平常心待之,然後發現這姑娘不但才貌雙全,性格也極不錯——
太子妃的妹妹寧婉和伊喇欣月也是這一屆的秀女,連同見過一面的完顏氏和鈕祜祿容寧、富察淑賢和瓜爾佳碧嵐都住在建福宮內,與關瓔她們分別住在東西偏殿,大家族出來的姑娘沒有幾個蠢貨,如今一個個都恨不得將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現出來,自然不會做什麼授人把柄的事,即便是遇上討厭的人,也不過一個白眼一聲冷哼便先行揭過——關瓔在心底舒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期待:若是伊喇欣月的報復能攪黃了自己這次選秀,自己可以考慮不回敬她!
侍郎羅察之女完顏詠瑩和瓜爾佳寧婉住在關瓔她們的隔壁,與她們同一個房間的還有西林覺羅素蕊和納喇琪娜,因與寧婉還算相熟,兩個屋子的人也會經常聚到一起說話。
「昨兒我聽說這建福宮花園裏的玉蘭花這幾天正好開了,不如我們一起去看看?」參領之女喜塔臘氏敏秀突然開口提議。
「難怪我這兩天一直聞在那股獨特的香味——我們府里也種了好幾株玉蘭花,往年每到這時候,額娘都會帶着我們去園子裏采一些,或是用來做糕點,或是晾乾了泡茶喝——只可惜今年等我回家,那花兒怕是早就榭了!」這是幾個女孩子中年紀最小的西林覺羅氏。
「妹妹若是饞了,這會兒自去園子裏摘些就是。」開口的少女叫納喇琪娜,也是與完顏氏同一個屋子的。
「這樣不太好吧,畢竟不是在自己家裏。而且這園子裏的花是種給大家欣賞的,若是每個人都去摘上那麼幾朵,那些樹怕是早就禿了——」面容嬌憨的小姑娘有些忐忑也有些不舍——
看着這個叫西林覺羅素蕊的小姑娘,關瓔突然滿心感慨,這麼一個小姑娘,竟然具備了後世很多人都缺失的公德心,實在是難得了!
「不摘就不摘,咱們只聞聞味兒,解解妹妹的饞也好!」這個納喇氏性子比較活絡,與西林覺羅氏似乎也頗為親近。
「姐姐就愛取笑素蕊——」西林覺羅氏很是不好意思嬌嗔抗議。
幾個女孩子說說笑笑往建福宮正殿前面的園子而去,卻不想此刻花園裏已經有了好幾個秀女——為首的正是伊喇欣月和鈕祜祿容寧。
「幾位姐妹也來賞花呀?早知道我們剛才去尋了你們一起過來!」伊喇欣月主動開口,眼裏的笑卻怎麼看怎麼假。
「不敢勞煩姐姐,得空了我們去拜訪姐姐們。」聽出伊喇欣月話中的不善,兆佳氏也淡淡回道。
「妹妹若來自然沒有問題,只是不要帶些不三不四的人過來就行,免得污了姐妹們的眼睛。」看到關瓔連甩也不甩她,伊喇欣月的語氣也帶了幾分尖銳。
「心有佛陀,眼中萬物皆有佛性,心思污穢,眼中所見皆是污穢!」不戰而逃決不是關瓔的行事風格,面對伊喇欣月的指桑罵槐,她也一臉嘲弄反擊。
「你——你說誰心思污穢?」關瓔的諷刺一點都不隱諱,伊喇欣月霎時便被氣得一臉鐵青漸漸失了理智:「瓜爾佳氏,你的那麼齷蹉事滿京城都知道,你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裏罵別人——」
「我有與你說話嗎?伊喇姑娘。」挑了挑眉,關瓔眼中的蔑視諷刺也是□□裸的:「我不過隨口感慨一句,姑娘一定要對號入座,怎麼就成了我罵人了?我可不會罵人,不痛不癢的,只會浪費口水!」不知她們兩人在這裏大鬧一場,明天能不能有機會出宮?
鈕祜祿容寧就是看不慣關瓔,但現在她更緊張伊喇欣月,眼看着兩個人就要鬧起來,知道自己朋友的性子,她連忙拖着伊喇欣月的胳膊笑道:「欣兒,我們還是回吧,八福晉不是說要帶着我們去給惠妃娘娘和宜妃娘娘請安?我們可不能讓八福晉久等了。」
「表姐來不來都一樣,我又不是不識路——」冷哼一聲,聽鈕祜祿氏提到福晉娘娘的,伊喇欣月也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在宮裏,於是惡狠狠瞪了關瓔一會兒,便又隱含得意道:「不過表姐既然說了,必然會派人來接我們!」
「誰不知道八福晉與欣兒姐姐最是親厚,如今姐姐身在宮中,八福晉自然會照拂——」喜塔臘氏一開口,又有人跟着恭維,伊喇欣月心氣稍平,與鈕祜祿氏帶着與她們一起的幾個秀女驕傲地離開。
「這玉蘭清香實在誘入得很,難怪引得素蕊妹妹念念不忘!」兆佳氏淺淡含笑的一句話讓眾人的注意力回到園子裏,氣氛又漸漸活絡起來。
這邊關瓔也低聲叮囑兩個妹妹以後不要落單,遇着那兩個人也躲着走,末了又道:「罷了,也就十來天的時間——應該就能出宮了。」唔,自己也該找個機會去阿哥所看看自家寵物,這次怎麼着也要讓它給自己一個確定的時間,不然,哼,自己直接拿了神珠走人,管它在外面會不會被發現!自己這個主人也是有脾氣的!
今天刺激了伊喇欣月一回,後面幾天關瓔便呆在房間裏基本上足不出戶,免得讓人看出自己是有意找茬——既然她還需要瓜爾佳玉珞這個身份,現在就不能讓康熙厭惡了自己,不然,吃虧的肯定是自己!
次日鍾粹宮裏,宜妃伺候着康熙用了午膳,見對方心情還不錯,閒聊時便話題一轉說到了伊喇欣月和關瓔前一天的衝突,末了笑道:「臣妾才覺得那伊喇欣月這兩年性子沉穩了不少,誰料還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不,一遇上那瓜爾佳氏,伊喇欣月以前那個炮仗脾氣又回來了——」是伊喇欣月而不是欣兒,宜妃自是向康熙表明態度。
康熙自然也聽出來了,卻仍是微微挑眉開口:「朕記得你以前不是挺喜歡那伊喇欣月的?」
聞言宜妃也脆聲聲笑道:「年輕漂亮的小姑娘臣妾都喜歡,與伊喇欣月多說幾句話也只是因為玉慧——皇上慧眼如炬,自然能看明白的。」末了又道:「倒是那瓜爾佳氏臣妾真是看着不錯,皇上,這秀女入宮也快十天了,不知臣妾生辰那天所求的恩典——」
「可是老九那個不成器的東西又來磨你了?」其實不用問康熙也知道這是肯定的,冷哼一聲他也緊緊望着宜妃一字一句開口:「你可知道那瓜爾佳氏朕原本是想要指給十一的?」沒有錯過宜妃眼底的震驚茫然,康熙也微帶了幾分嚴肅繼續道:「看來十一的心思,你這個做額娘的是一點都不知道了!倒真是個貼心的好額娘!」老九自小瞧中什麼就會討要會爭取會鬧騰,十一卻是難得有個鬧騰的時候,果然是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皇上,十一怎麼會與那瓜爾佳氏有關?」從康熙隱含指責的話中微微回神,宜妃也臉色發白望着眼前的康熙滿眼的不可置信——自己的十一怎麼會喜歡那個瓜爾佳氏?這不可能——可是看到康熙的神情語氣,宜妃便知對方說的是真的,他不會拿這種事來跟自己開玩笑——
「朕知道你瞧不上瓜爾佳氏的出身,覺得自己的兒子就值得最好的,只是這幾年你可有問過十一的意思?」微帶着幾分不滿冷哼一聲,康熙又沉吟着開口:「罷了,老九這般鬼迷心竅,你也儘是由着他的性子胡鬧,既如此,那瓜爾佳氏朕便給了他,只願將來有一天你不要後悔!」當斷不斷,反受其累,那個丫頭根本就無心嫁入皇家,更是野性難馴,絕非是安心守在後宅之人,既如此,自己只好遂了鍾粹宮母子的心意,讓那個野丫頭去折騰老九這個不成器的,也好讓十一和十三他們早點死了心——而且那個丫頭既然不懂得避嫌主動與老九攪和到一起,她也就配不上自己的十一十三了!
其實康熙終於決定將關瓔指給九阿哥,還有一個他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理由:去年重陽節時伊喇欣月設計關瓔一事上,九阿哥差點兒因此就與八阿哥八福晉鬧翻了——這是做為皇帝的康熙樂見的,於是,對於宜妃的請求,他終於順水推舟在今天給出了明確的答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