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飲酒,趙禎總是覺得意猶未盡,只好拿了茶來,對徐平道:「以茶代酒,你且陪我飲一杯。 .朝廷有你掌管錢糧,真是國之大幸!」
徐平謝恩,陪着趙禎喝了一口茶。
把菜碗放下,趙禎一個人眯着眼想了一會,才對徐平道:「你先前提內藏庫與三司合開一間銀行,是個什麼道理?為什麼內藏庫不能自己開一間?」
「陛下,微臣有話直說,若有不當的地方,恕臣不敬之罪。」
趙禎擺手道:「說,有話儘管直說。在這裏召見你,就是要你有話儘管講!放心,這裏祖宗神御所在,太祖遺命優容士人,不管說什麼,我還怪罪你不成!」
徐平捧笏道:「那臣就直說了。如果這銀行是讓內藏庫自己開,三司不參與,陛下認為外朝的大臣會怎麼講?雖然微臣剛才講的清楚,銀行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但用小本錢從百姓手裏賺大錢,哪怕三司自己也開着銀行,朝臣只怕也會」
趙禎點了點頭:「好了,我明白了。不過,有沒有什麼通融的辦法?祖宗舊制,內庫的賬目只能由朕一人知曉,不能傳出去的。」
徐平笑道:「這有何難?不管是公司還是銀行,賬目都是由專門的人來做,這些人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守口如瓶,絕不可以泄露他們做的賬目,不然就奪了一生飯碗。與三司合開的銀行,一年賺多少利息,只有三司使和陛下知道,外人問也不能說呀!」
見趙禎有些不信的樣子,徐平又道:「陛下,做生意的人,最怕讓人泄露了自己生意的機關。世間很多事,捅破一層窗紙便就不值一文,這叫商業機密。朝廷專門教了這麼一群做賬的人出來,便就是要讓他們有這個操守,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那就不要吃這碗飯。而且銀行跟公司不同,就是做賬的人,實際也是算不出賺多少錢的。」
徐平磨破了嘴皮子,趙禎還是不相信,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勉強同意罷了。內藏庫可是自己的私房錢,在這上面,朝中大臣的操守趙禎都信不過,更何況一群做賬的。
不過徐平說的確實不錯,直接劃撥稅款倒也罷了,銀行對經濟的影響太大了,讓內藏庫獨自經營是不可能的。外朝大臣可以信得過皇帝,但絕對信不過操辦的內侍近臣,那個職位誰上去誰死,除非趙禎把整個外朝徹底控制住。有那個本事和信心,趙禎還要宰執大臣幹什麼,跟史上的道君皇帝學學,怎麼開心怎麼過多好。趙禎難能可貴的,就是有自知之明,關鍵時候,能克制住自己,不會由着自己的性子亂來。
不過想來想去,趙禎還是有些不甘心,對徐平道:「你先前說的要建三間銀行,那間專門給衙門放款的不說,跟另外兩間不是一路。就說另外兩間吧,到底是怎麼個開法你是三司省主,主管天下錢糧,三司你做得了主,內藏庫我說了算。今天有閒,我不如就往細了說一說。話說開了,我的心裏也就有底了,對不對?」
徐平愣了愣,才捧笏恭聲道:「臣謹遵聖諭!」
趙禎現在的樣子,很像個愛財如命的鄉間土財主,一門心思鑽錢眼裏去了。不過細想一想,徐平也能理解。朝中的很多關係,外朝和內朝,文官和武將,外戚和宗室,都是需要用內藏庫的錢來平衡的。皇帝的位子,趙禎坐着也不那麼輕鬆如意。
太祖的時候只有封樁庫,沒有內藏庫。封樁庫的財物主要來自於平定天下其他政權的繳獲,只存不取,明言是用來有朝一日收復幽雲地區用的。
到了太宗登基,伐遼連連失敗,知道收復幽雲沒什麼指望了,把封樁庫改造成了內藏庫,而且大大擴大了財源。不再光是來自於戰爭的繳獲,還收了天下新鑄的銅錢,市舶司的稅錢,以及一些產優質絲綢地區的絹帛。這時候內藏庫的用處就成了平衡外朝財權,籠絡禁軍人心,真正是天子私財了。太宗對內藏庫的賬目非常敏感,不但是外朝的所有官員不知道,就連宮裏掌管的內侍也不清楚,只有皇帝一個人知道。臨終之際,太宗才把賬目交給自己的兒子真宗,告訴他自己睡覺枕着的箱子裏放的條條棒棒代表什麼,算是交權。
真宗進一步擴大了財源,把兩稅入內藏的州軍擴大到了六十多個,進一步增加了干涉外朝財政的能力。簽了澶淵之盟,與契丹成了兄弟之國,幽雲連想也不能想了,內藏庫就徹底失去了太祖最早設立封樁庫的意義。只有在東封西祀搞得國庫空虛,徹底沒有辦法的時候,真宗才允許當時的三司使丁謂知道內藏庫財富儲存的數目,這是惟一的特例。
趙禎的運氣不如他爹,登基的時候年紀還小,劉太后稱制。太后女流是外人,內藏庫當然不能交給她一個人掌管,是由太后和宰相一起管着的。等到劉太后去世,趙禎親政的時候,這個賬目才算交到他手裏。從此之後,外朝便就不知道內藏庫有多少錢了。
內藏和左藏的關係一直是動態的,在每個皇帝手裏都不一樣,各有各的算盤。從表面上來看,是內藏庫在國家財政中占的比例越來越大,皇帝干涉財政的能力越來越強,也就表示皇權越來越強勢。但反過來,也正說明外朝的權勢越來越重,皇帝對政治局勢把控的能力越來越弱,才需要不斷加強這一手段。太祖的時候,無所謂外朝的權力,朝政他一言而決,有着絕對的權威。太宗登基本來就傳言紛紛,對外作戰平定北漢之後,又是連連失敗,作戰中短暫失蹤眾將要擁立廷美,使他連執政根基的武將也不信任了。提拔了科舉文臣起來,打擊元老勛貴。但科舉文臣一樣要掌權,這個趨勢不斷增強,內庫也就越來越大。
趙禎倒是沒有注意徐平認真的樣子,此時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怎麼保證自己的內藏庫財產不受損失,而且還能夠越來越多上面。
讓徐平坐下,趙禎道:「如今三司手裏並沒有錢,你要建兩間銀行,本錢從哪裏來?」
「稟陛下,三司手裏的錢還是有很多的,只是沒有印出來而已。京西路的幾千萬貫飛票,都是印出來的錢要補的。等到新錢制出來,一部分飛票作為銀行的本錢,其他的付完各衙門之間的賬款,剩餘的轉成存款。」
趙禎搖了搖頭,也沒法說什麼,設立銀行本來說的就是要兌付那些飛票嗎。不過三司這樣相當於空手套白狼,一文錢不出,就佔了內藏庫參與銀行的一半股份,讓他的心裏有些不舒服。做皇帝的不好跟臣子計較這些,徐平這樣說,也就這樣算了。
趙禎又問:「兩間銀行,該如何佈局?如果都擠在京城裏,只怕有些不合適。京城的人戶就那麼多,公司暫時只有要改的那些場務,貸款放到哪裏去?」
「陛下說的有道理,做的事情都一樣,擠在一起確實不好。依微臣之見,不如這樣安排吧,京城和西京各設一家如何?內藏庫出本錢的自然就設在京城,皇宮裏也好找人照看着,陛下也放心。三司單獨出錢的那一家,便就設在西京城好了。」
趙禎點頭:「正合我意。不過如此一來京西路的漕司職權就重了,轉運使應當要找有作為的大臣才可以,最好如你當年到京西路一般。」
徐平急忙道:「陛下多慮了,銀行和地方兩不相干,不能讓漕司管到銀行里來。不然地話,就相當於給京西路放了個錢袋子在那裏,這還了得?」
趙禎一時沒說話,這種衙門,以前按慣例都是讓轉運使司兼着的,多設一個職位就要多發一份俸祿,更不要說多設一個衙門花費更大。不過徐平說的也有道理,這要讓京西路轉運使管着那裏的銀行,銀行里的錢他不就可以隨便用了?
想了一想,趙禎才道:「此是三司的事情,你去與中書商量,你們自己定吧。」
只要三司的銀行不在京城與自己搶生意就好,一些細節,趙禎也懶得管了。徐平把鑄錢所得和地方兩稅的來源給內藏庫都斷了,趙禎現在就指望着新開的銀行給自己帶來足夠的錢,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將就。
兩家銀行相互競爭,趙禎很認真地跟徐平談了具體事項,市場的劃分,發生矛盾時的協調,以及兩家合開的銀行如何分利,能想到的都跟徐平商量了一遍。
最後,趙禎才道:「除了這幾家銀行,其實制錢的錢監更加事關重大,如何把握住不多制了錢出來,而且要用的錢也不要少了,不是一般人可以勝任。你先前說得好,制錢數目多了也不好,少了也不好,但剛剛好的把握住,非重臣不可。徐平,你覺得朝里誰合適?」
徐平捧笏:「依臣之見,做此事非內翰程學士不可!」
趙禎笑着點了點頭:「不錯,朕也正有此意,此事只有他合適。」
管錢監的人身份一定要有足夠的份量,還需要對經濟有一定了解,確實程琳是合適的人選。選他不僅僅是因為這些條件,還因為他是翰林學士,翰林是皇帝顧問,具有內臣的身份,也是一種對內外朝的平衡,趙禎容易接受。
錢監類似於徐平前世的中央銀行,不單單是管着制錢,還可以利用幾家銀行收到存款存在那裏的備用金比例,調整社會上的貸款數量。這就是商業銀行的存款準備金,由於貨幣乘數的關係,那裏多一點,就會大量收縮銀行的放貸。再一個通過購買的國債數量,調整經濟系統中的資金數量,控制通貨膨脹,關係重大。
當然這些具體操作,是需要在實踐中慢慢摸索的,現在包括徐平在內,都只是有一個朦朧的概念,並不能講得很清楚。貨幣管理從來都是極端複雜的操作,徐平現在要做的是把握住局,總的原則是宜粗不宜細,只要能夠穩定不出大的亂子就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