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大口大口喘着氣,吸進來的,全都濃煙,他連咳帶嗆,滿臉涕淚。
今天是宮裏的大日子,各宮的人都被調走不少,阿哥所也不例外。
他身邊跟進來的,只有一個多誠。火勢剛起來的時候,他就讓多誠去看六阿哥和七阿哥是否無事。等到火勢大了他後悔了,卻再找不到人了。
四阿哥心裏一直想着三阿哥的那個提議說出口後會落個什麼下場,不知不覺走到了阿哥所,也不想去看兩個弟弟,就在一個小院子裏窩着。那院子平時也沒人去,當年阿哥所里只有他們倆時,三阿哥還帶他來這裏捉過鳥,烤過蟬。
四阿哥循着記憶走到一個樹下,摸着上面刻着的印記。那是他和三阿哥在比個高。
火勢是從七阿哥那邊起來的,四阿哥想着阿哥所門口那一溜儲水的大缸,心裏想着應當沒事,很快就能被撲滅的。
結果火不知怎的竟燒了過來,風也大了起來,四阿哥想出去的時候,已經沒路了。
路上有幾個被嗆得跌跌撞撞的太監、宮女,還有幾個已經暈地上不知生死了。
木材被燒得噼啪響,外面更是喊聲沸天,三個小主子全在裏面,任何一個出事,他們都要沒命。
四阿哥叫了幾聲,有個太監摸過來想要扶他,冷不丁被上面倒下來的房梁砸死在了四阿哥眼前。
四阿哥一聲尖叫憋在嗓子裏,踉踉蹌蹌地跑進了一個屋。
水!水!
四阿哥找到了一個盆,卻找不到水在哪裏。
他慌亂地舉着盆,幾乎要哭了出來。真不該逞能,七阿哥六阿哥出事了關他p事,何必讓多誠過去問一句呢!見着起火了他就該馬上跑出來,再小的火,被風一刮也要大起來的!偏他還想着藉此事在皇上跟前出頭,不能讓人報過去他慌亂無措貪生怕死的消息。
四阿哥不禁又想起了,疑患天花時躺在床上萬念俱灰的自己。那個時候,他就應該想到的!
他千算萬算,算到了每個人,卻獨獨落算了他自己。落算了一次便罷了,老天爺提點了他一次,他卻偏偏沒放在心上!
若是此時死了,就算三阿哥觸怒皇上被圈被禁徹底斷了登基的可能,他也是沒希望了!
四阿哥跑出屋,腳下不知道被什麼東西絆了下,猛地摔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他已經在床上了。
四阿哥茫然看着床頂,視線里突然多了一個人的臉,嚇了他好大一跳。
「四弟!」三阿哥驚喜道,「你醒了!」
四阿哥想說話,嗓子卻疼的厲害。滾燙的濃煙燒壞了他的喉嚨,鼻子裏也難受得很,全身上下,就沒有不疼的地方。
多誠端了藥來,三阿哥先嘗了一口,才餵四阿哥喝下。
四阿哥勉強喝了兩口,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屋裏,腦子慢慢地恢復了運轉。
多誠一直低着頭,屋裏除了他和三阿哥,再沒有別人了。
不對勁,這很不對勁。
四阿哥的心有些慌了,他抓着三阿哥的手,看着三阿哥,努力想要說話:「三哥,我,我……」
三阿哥用力回握住他,紅着眼道:「命保住了,比什麼都重要。」
四阿哥突然去摸自己的臉,多誠眼疾手快給攔住了。
三阿哥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小六大半個身子都燒壞了,現在都還沒醒呢,太醫說就是好了,也是個廢人了!小七,小七,小七沒了。」
四阿哥卻聽不進三阿哥的話,他怒視着多誠:「鏡子!」
多誠哆哆嗦嗦拿了鏡子來,四阿哥猛地奪了過來,卻不敢照,拿着鏡子的手一直在抖。
三阿哥憋了幾天,哭起來有些停不住。他抽噎着將四阿哥手裏的鏡子摳出來,人雖哭得發抖,手上的力氣卻依舊很大。
三阿哥將鏡子舉到四阿哥跟前,四阿哥狠下心去看,看到半張臉都糊滿了藥膏的自己。他的半張臉都毀了,燒傷一直延伸到了脖頸處。
四阿哥身子一軟,直直地往後倒去。
三阿哥大驚,也顧不得哭了,鏡子一丟,就去扶四阿哥。
「四弟,四弟,你別嚇你三哥啊。」三阿哥小聲道,將四阿哥小心翼翼地放倒回床上,握着他冰涼的手,來回搓着。
多誠往被子裏又添了個湯婆子,給四阿哥暖腳。
三阿哥看了多誠一眼,多誠知機的退了出去,留他們兄弟兩個人在屋裏。
離開滿是藥味的屋子,多誠緩緩出了口氣。
如今宮裏,四阿哥毀容,六阿哥半殘,七阿哥夭折了,八阿哥病怏怏,九阿哥年紀小且生母卑微,只顯出這麼一個三阿哥了。
多少人在猜這場火背後是三阿哥,三阿哥偏還在這個時候,攬下了照顧四阿哥的攤子,還把伺候的人都打發得遠遠的,是生怕這個黑鍋背不到自己身上嗎。
多誠知道,三阿哥是擔心四阿哥敏感的自尊心,所以不許別人近身伺候,怕他們見了四阿哥崩潰發狂的樣子。這都是宮裏的人,不似王府里那麼好封口。
也因着這,多誠願意相信,這場火,絕對和三阿哥沒關係。但是景仁宮那裏,可就不好說了。
可是,如今三阿哥是皇上唯一成年、健康、有資格繼承皇位的兒子了,就是再多的人猜測這件事和三阿哥有關,也沒有一個人敢說出來。誰敢得罪未來的皇帝呢。
就是皇上,也不願意往這方面想。
這是他唯一能立為太子的兒子了。
所以,三阿哥才能指揮得動這院子裏的人。這在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當年,也就是因為四阿哥吃了冷食傷了胃,三阿哥才第一次對着宮裏伺候的奴才們發了火。
多誠揉了揉臉,看向隔壁院子。六阿哥生死不明,七阿哥被燒成焦炭,三阿哥慶幸四阿哥無性命之憂,但是四阿哥自己,卻不會這樣想吧。
屋裏面,四阿哥眼睛終於聚焦,看向了三阿哥。
三阿哥心頭一松,張張嘴,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沒人比他更清楚,這個弟弟有多麼好強,他的心氣有多高。這個燙傷,徹底把四弟從皇位上拉了下來,再沾不得邊了。
三阿哥本來想說,好歹還活着,活着就比什麼都強。但是此時的四阿哥怕是聽不進這樣的話了。
四阿哥伸手抓着三阿哥的手,然後是胳膊,最後是肩膀。他將完好的那半邊臉靠在三阿哥的肩上,仿佛要用盡一生的力氣般,雙手死死地抓着他,壓抑地哭了起來。
「三哥!三哥啊!」
四阿哥含糊不清地喊着,他張大了嘴,用力呼吸着空氣,胸口卻一直因為缺氧而生疼。好幾次他哭得快要背過氣去,三阿哥就輕輕拍着他的後背給他順氣。
他哭了好久,仿佛一輩子那麼久。翻來覆去只喊着他的三哥,除了這,他再沒別的能喊了。
幼年時受人白眼被人冷落,他就下定了決心要出人頭地。他永遠也忘不掉,在圓明園的時候,他跪在勤政殿外的青磚上,被正午的太陽曬得整個人都頭昏腦漲的感覺。而他的皇阿瑪,一直就在屋裏,始終不肯見他。
一開始,他只是想要進紫禁城,讓他的皇阿瑪正眼看看他。後來,他想着做皇阿瑪最寵愛的兒子,再後來,就是那個位子。
他一直為此努力着,謀劃着,窮盡半生的心血,到最後,被一把突如其來的大火,給毀了。
受傷的那半張臉被淚水浸得生疼,他卻感受不到了。
完了,全完了。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啊!
明明他是最聰明、最刻苦、最像皇阿瑪的兒子!
他付出了這麼多,這麼多啊!
四阿哥痛哭着,哭他擦肩而過的龍椅,哭他毀於一旦的野心,嘴裏卻只能喊着他的三哥。跪在勤政殿外的時候,他絕望過,混亂的腦子裏甚至想着,自己就這麼曬死了,皇阿瑪都不會看自己一眼吧。
但那絕望中,好歹還存有一絲希望在。
可如今,他是半點希望都沒了!全沒了!
三阿哥輕輕撫着四阿哥的背,心裏嘆息着,這樣也好。
四弟是徹底斷了那個念想了,也就絕了再走錯路的可能了。
從今天起,四弟就是皇阿瑪的乖兒子,是他的乖弟弟了。
就算四弟如同六弟一樣,下半輩子可能是個廢人了,他也寧願四弟活着。這是他盼了那多年,付出了那麼多感情的弟弟啊,比任何一個弟弟都要重要。一想到可能會失去四弟,他就恐懼得無法呼吸。四弟昏迷的這兩天,他的心,就一直提着,沒有放下來過。
他願意把自己的壽命,分給四弟,求老天別收走四弟,把四弟還給他。
四阿哥這一生,只失控了這麼一次。
他的哭,被三阿哥解釋為為兩個弟弟悲慘遭遇的傷心。
四阿哥哭完了,也懶得和三阿哥溫情脈脈地互訴衷腸,已經如此熟了,自己除了巴着三阿哥不放沒別的出路了,兩個人都心裏明白得很了,那些個場面上的把戲也不想使了。
「誰幹的。」四阿哥惡狠狠地問道。
「皇阿瑪說,是不小心走水的。」三阿哥輕聲道。
在宮裏,越是大事,越要瞞着。這次失火,表面上牽扯到了三個阿哥,背地裏,牽動的是更多後宮的嬪妃,甚至是前朝的勢力,還指向了立儲大事上。所以皇上才那麼快地給這件事定了性。
至於背地裏,皇上要怎麼查,那是粘杆處的事,他們更加不能過問了。
四阿哥磨着牙,逼問道:「是不是皇后?」
三阿哥搖搖頭:「我不知道。」
四阿哥憤憤地瞪着三阿哥,哭了半天,他也累了,瞪沒多久,三阿哥在他眼裏就重了影。
三阿哥趁機給他灌了碗加了藥的粥進去,四阿哥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三阿哥鬆了口氣,往他旁邊一躺,和衣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