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嬌聽了大長公主的話緘默不語,薄太后這個人平日不聲不響溫和淡薄,在大事上卻把握準確,一擊必中。就像她在眾人關心陳嬌身體的時候迅速處理掉衛子夫,這麼一件小事其實能為她帶來三方面的好處。
一來鞏固與劉徹的母子關係,劉徹是天子面子裏子都要,陳嬌出了事他心裏愧疚難安卻很難當眾發落衛子夫,他畢竟還要在衛青這一班下層出身的心腹面前立威,此時薄太后出手直接幫劉徹早早料理了麻煩,也免去劉徹許多不便;二來衛子夫入宮是陳嬌小產的□□,大長公主和皇后都將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她在沒有任何風險的情況下率先處置衛子夫也是向大長公主投誠表態,畢竟堂邑侯和大長公主在朝中的勢力不容小覷;第三,大漢王朝的實際掌控者畢竟還是站在列侯宗親一邊的太皇太后,薄太后處理了衛子夫也就是幫了皇后,幫了皇后也就是站在了皇后身後的宗室一邊,如此一來太皇太后也會對她另眼相待,而薄家也能夠從中獲取太皇太后的恩寵。
一舉三得百利而無害,薄皇后做的確實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太后把事情做到這一步,先為咱們處置了衛子夫我還有什麼好再問的,她畢竟也是先帝的皇后,那三分敬意我還是要給的,況且當時你尚未清醒,我也沒那個心思管什麼衛子夫。」
大長公主見陳嬌仍把這事放在心上不由就有些擔憂,勸她道:「阿嬌,薄太后這個人雖然心軟未必對衛子夫下了殺手,可她也絕不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樣,深宮內院有的是辦法讓人銷聲匿跡生不如死,那衛子夫是再也不會讓劉徹見到了,這口氣算是給你出了。」
陳嬌唇角一揚露出一抹不屑而苦澀的笑容,她又何曾真的在乎過衛子夫,她為衛子夫惱羞成怒不過是因為「衛子夫」三個字始終是一個代表,一個劉徹對她不誠不信,不忠不義的縮影,她真正失望的還是那個口口聲聲說着「阿嬌信我」的劉徹。
這一世陳嬌自問再也沒有對不住劉徹的地方,他要的尊重,他要的自由,他要的心有靈犀和情深意重甚至他想要的子嗣她都給了他!她曾經失去過他,所以她今生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然而,呵,然而又怎麼樣呢。
大長公主在黃他便跪坐下來,注視着陳嬌眼神充滿了心疼和憐愛,看着自己的女兒大病初癒卻仍舊放不下那些擾她心神的厭事她就心如刀繳,這事她最寶貝的女兒啊,是那個昂揚驕傲,高貴跋扈的皇后,卻生生被劉徹那個混小子委屈了成了這個樣子!
想到傷心處大長公主看着躺在榻上的陳嬌不禁又心疼又憤恨的說:「劉徹這個忘恩負義的豎子,要是沒有我館陶他焉有今日?!若不是為了你,我……」
「阿娘,你不要代替我恨劉徹,我可以恨他與他決裂,但是阿娘不可以,您和阿爹除了我還有堂邑侯府,還有君愛,還有整個陳氏家族。」
對待愛情陳嬌永生永世都無法改變,如果說她人活兩世有什麼進益,那就是她比前世更清醒,更懂得除卻「頭腦一熱的愛情」怎樣才能保住自己和家族的最大利益。
平心而論無論今生還是前世,劉徹對大長公主和堂邑侯府絕對都是榮寵有嘉,他並沒有像大長公主說的那樣忘恩負義,就算前世他廢了她的後位也沒有難為過大長公主和堂邑侯府,甚至更諷刺的是罷居長門供奉如故的她還算得上是劉徹那些女人里結局最好的一個。
陳嬌很清楚,前世她恨劉徹,但只是因為愛情,因為他背叛了金屋藏嬌的誓言。如果說因為其他的,那麼恨劉徹的人真是太多了,她就算排隊都趕不上第一時間去恨他。
大長公主聽陳嬌說完,短暫的怔忪後眼圈竟然紅了,她抱住陳嬌的肩垂淚道:「是阿娘沒用,沒能好好保護你,還讓你為陳家受委屈……」
「別這麼說。」看到往日威風八面的母親垂淚陳嬌心裏也難免苦澀,她用手輕擦大長公主眼尾的淚水輕聲道,「阿娘,世上哪有人一輩子都順風順水不受委屈的,當年高后何等威名,前半生也受盡了屈辱,外祖太皇太后當年不是也在文皇帝抬舉慎夫人的時候隱忍養晦嗎,就是阿娘您,之前為了與阿爹在一起也接受了大哥和二哥,委屈過自己,我嫁了天子又怎麼能一生平順不受半點委屈呢?」
長公主見女兒反過來安慰自己,心中一暖卻又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收住淚水幫陳嬌蓋好錦被,強笑道:「阿嬌真是長大了,這些話說的我這個做母親的無話可說了。」
「阿爹之前也是這麼教我的,阿娘放心,這些道理我都懂,委屈一時一刻也就罷了,到底要看誰能笑道最後,他是天子又能怎樣,日子還長容我仔細想清楚,我不是那麼容易善罷甘休的人。但是阿娘千萬要記住,我是我,您是您,您和阿爹的身後是整個陳家,千萬不要因為我與天子離心。」
陳嬌身體虛弱,跟大長公主一下說了那麼多話體力有些不支,聲音明顯小了下去。
大長公主見她不舒服,連忙順着陳嬌的話點頭道:「好好,都聽你的,阿娘明白你和你阿爹都是有主意的人,快放心吧,家裏的事兒有你阿爹把持着,還有你大哥二哥在,你就好好養好身子,放心吧。」
陳嬌長舒一口氣,大長公主又讓大寒端了一杯溫水來給她潤喉,喝了水才讓她好生躺下歇息。
大長公主又陪陳嬌坐了一會兒,臨走時對陳嬌親昵道:「好孩子,你外祖太皇太后很掛念你,給了我一個熬湯羹的好藥引方子,我明日在紅棗薏米羹里加了那藥引為你熬來吃,太皇太后說了,只要是至親之人誠心誠意的熬這藥引湯羹,必定有神仙顯靈,你的痛病很快就好了。」
大長公主還怕陳嬌不信,又加了幾句道:「以前太皇太后病的時候她就讓我和武兒熬過,真真管用,這事太皇太后趙國故地的藥引方子,靈驗的很!」
陳嬌知道母親也是一片愛女之心,微微一笑點頭道:「好,那我等着吃,從前從來沒吃過阿娘親手做的吃食。」
大長公主撇撇嘴,點一下陳嬌的鼻尖故意佯裝不悅道:「還記恨你娘呢。」
陳嬌躺在床上目送大長公主走出路寢,在她出門的時候,大長公主忽然回頭,猶豫了片刻才道:「阿嬌,徹兒……是劉徹他想見你,你覺得……」
「阿娘慢走,我想休息了。」陳嬌閉上眼睛好似沒有聽到大長公主的最後一句話。
「好,阿娘明白了,你休息吧。」大長公主說完跨出門檻將雕花門親自關上。
路寢賬外紅燭高燒,陳嬌閉上眼睛,心裏有些亂。
劉徹……
見是終究要見的,但她至少現在不想見,她不知道該用怎樣的心態面對這個欺騙她信任、無理取鬧又直接造成她失去孩子的丈夫。
她或許真的沒有辦法留住她的孩子,即使沒有她和劉徹的爭執小產也必然會發生,可是一定不會那麼早,一定不會發生在她不知情的時候,一定不會像趙謙私下告訴她的那樣幾年之內她都無法受孕無法再擁有做母親的機會。
陳嬌想要等到她完全脫離這種恨意的時候再見劉徹,那個時候她或許還可以跟他平靜的說幾句話,而現在,她真的怨他。
這一夜陳嬌睡得朦朦朧朧,小腹傳來的隱約脹痛讓她輾轉之間睡意淺淡,斷斷續續都是零散的夢境,夢裏總有一雙深邃的熟悉黑眸注視着她,一直,一直,伴隨着每一個夢。
黎明時分窗外起風,竹葉沙沙的聲音伴隨着風聲敲打着路寢的窗;屋內青銅燈架的碗燈里油已見底,明明滅滅的火光輕輕搖曳,似乎快要燃盡了。
陳嬌在朦朧中睜開眼睛,無意識的虛眯着看向身邊,透過紗帳,她似乎看到了一個跪坐榻前的身影。
劉徹的坐姿不似平日般英姿挺拔,他一身天子常服穿戴如故,只是低首斂眉神情疲憊的坐着,放空了眼睛。
陳嬌似乎並不驚訝他的出現,她重新閉上眼睛輕聲道:「你總出現在我的夢裏,這又是何必。」
榻邊的劉徹忽然脊背一僵,抬起頭來,隔着艷紅的百子垂珠絞綃帳看向那張略顯消瘦的模糊容顏。
片刻後他輕輕出了口氣問道:「朕總是出現嗎?」
劉徹的聲音低沉輕緩,語氣里沒有太多的驚訝,似乎只是在平靜的陳述。
陳嬌仍舊閉着眼睛偏過頭無奈的嗤笑一聲:「我不想見你,夢裏也不想。」
「但朕想見你。」
「見我做什麼?」陳嬌的聲音冷冷淡淡,她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在夢裏跟劉徹吵架。
劉徹一時語塞,頓了頓才道:「朕……朕並不知道你有……我們的孩子,朕,朕很後悔……」
「我也不知道,竟然已經有了你的孩子。」陳嬌的語氣里充滿了嘲諷,「劉徹,後悔對你有什麼用呢,好像你後悔就不會背着我私會衛女還讓我相信你,好想你後悔就不會無視眾人的勸阻把衛子夫迎入宮中,好像你後悔就會……就會……讓我重新擁有那個孩子……」
陳嬌說着說着情緒開始激動起來,說道她的孩子,她的眼淚便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陳嬌偏過頭,即使是在夢中她也不想讓劉徹看到自己此刻的軟弱。
「阿嬌,你哭了?」劉徹傾身靠近床榻,抬手就要打開紗帳,語氣裏帶着無措的急切。
他沒有聽到陳嬌的哭聲,也看不清她的淚水,可是在這一瞬間他就是感應到了陳嬌的眼淚,似乎那淚水每一滴都滴在他的心間,漾起酸澀的漣漪。
「阿嬌,朕有朕的無可奈何,留下衛女朕也是身不由己,那些世家和諸侯……」
「劉徹,道歉對你來說就那麼困難嗎!」陳嬌側身背對劉徹,劉徹強詞奪理的逃避態度讓陳嬌憤怒,她忽然揚高了聲音道,「你明明錯了,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理由,在夢裏你都這麼讓我這麼失望,你說我不在乎你,我真不知道對於這樣的丈夫,我陳嬌憑什麼在乎你喜歡你!」
「阿嬌,朕不是有意推脫,朕是天子,朕必須……」劉徹說着就要去拉陳嬌,他想像之前很多次那樣將她抱在懷裏讓她面對着自己,可是陳嬌卻在他的指尖碰到自己之前就移開了手臂,抽出枕下一柄鋒利的匕首冷冷道:「劉徹別碰我!你若用強我便自刎夢醒!」
「你……」劉徹神色複雜,看着陳嬌手中銀亮的匕首映出她蒼白而決絕的容顏。
那把匕首他認得,許多年前在長門殿他親自將匕首放在了她的手中,他曾說:「若我負你便用匕首取我性命。」
如今,她拿着那把匕首對他說:若他用強她便自刎。
劉徹的心忽然沉沉墜下,那種失落的絕望讓他感覺不到心臟的跳動,仿佛那裏已經被掏空。
「離開我的夢,以後也不要出現!」陳嬌冷視着劉徹,杏眼圓睜,眼底是翻騰的怒火,「我不想見你,再也不要出現在我夢裏!」
劉徹深吸一口氣,看着陳嬌沉默片刻終於妥協道:「好,你別生氣,朕走便是。」
劉徹說着就抽身離開了紗帳,站起身向緊閉的雕花門走去,當他打開雕花門的那一刻,全身戒備的陳嬌終於脫力,竟然身子一軟昏了過去。
「阿嬌!」劉徹大驚向她奔了過去。
……
陳嬌悠悠轉醒時,上春的陽光已經照進了椒房路寢,窗外傳來幾聲鳥鳴,暖黃的窗紙上斑駁的竹影落在上面,像一幅黃錦織就的古雅屏風。
「娘娘醒了,可要飲水?」小寒跪在床榻邊向陳嬌請安。
陳嬌環顧周圍,覺得有些頭暈,一些黎明時縹緲的記憶讓她搞不清楚眼前的一切是夢是真。
她張開淺淡的唇,聲音有些不確定:「昨晚……」
「昨晚外面起了好大的風。」小寒微笑着道,「娘娘可是覺得着涼了?要不要請御醫令過來瞧瞧?趙郎中前日回府照看侯爺還沒回來。」
「不必了,拿水來。」陳嬌搖搖頭沒有多說。
除了有些輕微的頭暈和仍舊微微脹痛的小腹她並沒有感到太多不適。吃了趙謙開的方子她的劇烈腹痛如今也是一陣一陣的發作,比之前一動就疼的昏天暗地的前兩日好多了。
「昨晚我睡下以後,有人來過嗎?」陳嬌抿着溫水問。
「昨晚是大雪當值,奴婢不清楚,不過沒聽她說,想來應該安好。」小寒回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