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有孕的喜訊迅速傳開了,堂邑候上下一片喜氣,甚至連宮中都賞賜不斷。
「小雪姐姐,我真有點不明白,平日裏翁主最愛一個人待着,似乎不太喜歡時時刻刻在長公主身邊,怎麼這幾天連就寢都要到長公主這裏來呢。」
陳嬌的侍女小寒站在長公主正房的外面眼巴巴的看到自己的小翁主一進去就是大半天,實在不知道最近她怎麼轉性了。
「翁主年紀雖小卻比咱們有見識的多,你就別瞎琢磨了。」本來似乎心不在焉的小雪此刻回神,伸手彈了一下比自己小几個月的小寒額頭一下,「早上王美人送來的點心呢,還不快給翁主拿過來。」
小寒聳聳肩膀,退了下去。
小寒前腳剛出院子,陳嬌就從正房裏走了出來。
「怎麼樣?」陳嬌將小雪招到自己身旁,找了一處避人的角落輕聲問。
小雪謹慎的觀察了一下周圍,將袖中的字條拿了出來交給陳嬌道:「翁主早幾年就讓奴婢注意府里的吃食和藥引,奴婢三兩年打聽下來在各處都有些貼心的姐妹了,這就是奴婢跟您說的那邊那一位姐妹偷偷錄下的單子。」
陳嬌打開那張折得十分隱秘的字條,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小字。
「奴婢出去找大夫看過了,確實是翁主想的那樣。」小雪低低的說。
陳嬌眸中露出冷光,狠狠的將紙條團在了手心。她真是恨啊,恨得牙根都痒痒,堂堂堂邑侯府,在她母親的威懾和管理下,竟然會有這等事情!
「奴婢許了不少錢在那個小丫頭的手上,那邊一旦有動作,奴婢第一個來回翁主。」小雪雖然年紀不大但從小跟在陳嬌身邊,這幾年更是受到陳嬌的重用,此刻見她神色冷暗,目光狠戾,心裏更有了幾分堅定,「奴婢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一切都聽翁主的吩咐。」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陳嬌抑住心中翻騰的怒火冷聲說。
「喏,奴婢就在附近,聽翁主差遣。」小雪恭敬的行了一禮便離開了長廊。
春和景明,萬物復甦,春風扶柳,吹面不寒——多麼明朗的春光,卻讓陳嬌有一瞬間無法直視的恍然。
身量尚小的陳嬌一步踉蹌靠在了身後朱紅的廊柱上,她垂下眼帘深深的嘆了口氣。
真是世事難料,原本陳嬌因為有人要害她才讓小雪處處留意府中各處的廚房藥所,她的事三年來一無所獲卻意外發現了前世母親流產的真相。
而如今的陳嬌已經不再是三年前剛剛重生的陳嬌了,那時候的她雖然在長門宮想清楚了關於愛情的一切卻仍舊疏於宮廷後宅的權術謀略,可現如今的她卻在有心的留意和生活中學會了太多,看透了太多。
只是今天,她真希望自己看不透。
陳嬌忽然有些猶豫,她該不該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母親,如果她說了真相,堂邑侯府真的還能像從前一樣平靜嗎?
第二天早膳罷過,堂邑候就要出門了。
「侯爺把梁王之前送來的那件雪貂絨的薄氅披着吧,雖說是入春了,到底還是冷,最近又泛着咳嗽。」長公主送堂邑候到正房的門口,還回頭一連聲的讓永安取大氅過來。
「不礙事,天亮的早了並不太冷,公主別出來。」堂邑候走到門口趕忙轉過身按住長公主的肩膀,望着毛糙糙追過來的妻子不禁露出溫柔的笑意,「有身子的人還要再跟着我往外走?」
長公主這才住了腳,眼見周圍僕婦眾多,多少有些羞澀,半晌才微笑道:「讓侯爺多穿點衣服真比勸天子收回成命還難呢。」
堂邑候見她故意岔開話題只覺得妻子更加可愛,不禁伸手輕輕按了一下長公主的臉頰:「周文仁還沒動身回雁門所以最近朝會也快,請早我就回來,等着我。」
長公主終於也沒拗得過堂邑候,聽得外面傳二門上的車駕已經備好才轉身回到內室。
穿着紅梅繡襦小襖的陳嬌跪坐在尚未撤席的早膳方桌旁,圓黑的眼睛望着長公主的方向,似乎有些失神。
「阿嬌在想什麼?」長公主看着自己已經長高的八歲女兒,又想到自己腹內的小生命,不禁笑了,「捨不得你阿爹走嗎?」
陳嬌抬起晶亮的眼睛,仍舊點燃的十二碗青銅燈下,她望着站在自己面前仿佛散發着慈愛而柔和光輝的母親。
她已經下定了決心。
阿娘,我會好好的守護我的弟弟妹妹,守護我們的家。
陳嬌微笑起來,「他等一會就會回來的,我陪阿娘等他回來。」
長公主坐下來,抱起女兒親吻着她肉嘟嘟的嫩滑小臉:「過一會先去你祖母那裏請安,不然的話你阿爹知道又要叨念你不聽話。」
「阿嬌知道了。」陳嬌偎依在長公主的懷裏,燈下的明眸卻比任何時候都沉黑深邃。
堂邑侯府的後堂花廳里,陳嬌像模像樣的跪在地上給祖母行過了大禮。
身着輕紫色線紋交領的堂邑候老婦人側臥在曲木圈椅中抬起手,聲音帶着一些蒼老的沙啞:「這一大早又跑過來了,哎,冷得很。」
陳嬌很少端詳自己的祖母,前世她在陳嬌的記憶里容貌早就變得模糊,只是在隱約的印象里,她那黑白夾雜的漢式長發和始終暮氣沉沉的昏暗雙眼讓陳嬌覺得仿佛是隆冬的霧氣,總是帶着一抹輕灰的色澤。
她其實還不算老,可惜三十二歲的時候就做了寡?婦,深居簡出,寡言少語;她不喜歡跟自己才智過人的兒子說太多話,對自己的兒媳甚至抱有敬畏天家的疏遠,在她的眼裏好像這個塵世早就沒有了太多的色彩,但她卻很愛陳嬌和陳季須,仿佛每隔幾日他們的短暫到來都是她灰暗餘生的一抹亮色。
但這個很少露出笑容的清寡?婦人的愛曾讓陳嬌感到抑鬱,前世無法體會世事的陳嬌甚至是有些怕的,厭惡她的陰鬱和始終如一的沉默。
「過來陪我坐一會吧。」堂邑候老婦人將陳嬌攬在懷裏,她有些渾濁的哀傷眼球里浮現出複雜的情緒,「你阿娘的身子還好嗎?」
「還好,謝祖母垂詢。」
陳嬌挨着堂邑候老夫人坐下,她的餘光落在左下手跪坐的安靜女身上——鍾夫人,這個年輕的女子年紀與母親相仿,她的容貌姣好甚至是極美,可她與豐艷的母親卻差了那麼多。
從來沒有得到過丈夫真心實意的愛,哪怕是一天。這樣形同枯槁的青春盛年反而讓她看上去無論哪一點都更像陳嬌身後的祖母。
她們都是灰色的,憂鬱而平靜,與長公主這多奪目艷麗的牡丹相比,她們甚至算不上是一朵醜陋的花朵,只是一層淡薄的霧氣,一種難言的苦澀輕飄飄的聚集。
都是可憐的女人。陳嬌在心底輕嘆。
老夫人的手撫上陳嬌的臉頰,她的神情還是那樣刻板,只是此刻陳嬌甚至在她的臉上讀到了一種哀戚:「多好的孩子,哎,好孩子。」
祖母的神情和舉動太異常了,陳嬌看着她眼角細碎的紋路,最終什麼也沒有說。
請安之後她沒有長公主的正房,也沒有回自己的臥室,今天她要為堂邑侯府日後的安寧做一件事。
復橋迴廊上,老夫人身邊的侍女杜鵑雙手端着托盤硬生生的被叫住了。
「翁主問你話,這是要到哪裏去。」小雪慢慢走向端着托盤的杜鵑問道。
杜鵑抬眼看到小雪和她身後站在欄杆旁似是賞春的陳嬌笑了起來:「奴婢回翁主的話,是老夫人房裏傳話差奴婢送安胎的補品給長公主。」
陳嬌慢慢回頭,對她的回答似乎很滿意,向小雪使了個眼色。
小雪會意,立刻對杜鵑道:「杜娟姐姐辛苦了,翁主想請姐姐幫個忙,不知姐姐肯不肯聽翁主的差遣。」
杜鵑待在府里也有七八年了,這點眼色還是有的:「翁主有什麼吩咐奴婢是赴湯蹈火也要去做的,眼下辦了老夫人交代的差事就來為翁主效力。」
「不必。」這一次陳嬌親自開了口,她走上前來迎着杜鵑微微一笑:「你現在就端着這碗湯藥,跟着我去見一個人。」
杜鵑不明所以,震驚的抬起頭,矛盾的想了想只好跟着陳嬌前去。
堂邑侯府後園偏廳的一處精緻房舍里,青衣素淡面無表情的鐘夫人端正的跪坐在桌前,桌上是一隻仍舊冒着熱氣的砂鍋,裏面散發出濃郁的藥香。
「夫人,打擾您了。」陳嬌微微欠身向鍾夫人行了一個晚輩禮,然後從容的跪坐下來。
鍾夫人仍舊垂着眼帘,「妾身不敢受翁主的禮,翁主請回吧。」
畢竟出身王侯之家,鍾夫人遠非堂邑侯府的姬妾可比,即使沉默她也從未卸去與生俱來的傲慢和尊貴。
陳嬌並不在意,她雖然身量尚小,但依舊上身優雅筆直的跪坐着,她身後艷麗的桃色雜花織染長衣鋪散在主席上。
「夫人是我的長輩,當然當得起。」陳嬌吹角輕撇露出一點輕笑,她微抬的下頜勾勒出天之驕女的倨傲,「阿嬌前來為的是問一問夫人,這碗湯藥到底是什麼。」
陳嬌不動聲色的從衣袖中拿出一張小小的紙條,手指輕輕按着滑到鍾夫人的面前,「祖母院中的大小事務都是夫人接手管理,這是從祖母小廚房裏無意得來的。」
鍾夫人神色毫無變化,淡然的拿起紙條,審視着上面的內容,良久沒有說話。
紙條上是小雪在小廚房線人那裏弄到的這碗滑胎藥的方子。不過看鐘夫人的態度,陳嬌有一絲納悶,她真的是太沉得住氣還是這原本就並非她的意願?難道陳嬌的猜測真的應驗了……
陳嬌不想再繼續猜測,到了這一步她沒有必要再演示與年齡不符的心智,直白道:「有一次我無意間撞見夫人和大哥在假山周圍說話,夫人很擔心大哥吧,擔心二哥會搶了他的世子之位。」
鍾夫人抬起頭,平靜的眼神中有一絲驚訝的望向對面八歲的女孩。
陳嬌忽略了她的詫異,繼續道:「若我母親生下一個男孩,那麼大哥就更沒有希望了。」
「這不一樣!」鍾夫人斬釘截鐵的說。
「既然夫人這麼清楚其中的不同與厲害,為什麼還會有這碗藥?」
鍾夫人這一次不是不欲回答而是真的語塞。
陳嬌暗暗嘆了口氣,她的猜測如果是真的,沒有鬧大確實是最明智的抉擇,不然堂邑侯府又不免要有一場難料結局的災難。
「其實,想讓大哥成為世子的人,並不只有夫人。」陳嬌有些悵然,「夫人,我能夠理解這些年來你的不易,其實如果你知道日後我的母親會嫁給父親,你或許並不想嫁到這個家裏來。所以,祖母覺得非常對不起你,讓你的一生都虛擲在這一場毫無希望的婚姻里,過着像她一樣灰敗凋零的生活。」
鍾夫人的胸口開始明顯的起伏,細看之下她的眼圈微微發紅,她在拼命壓抑着自己的感情。
「夫人出自列侯王府,拋棄血液里流淌的家族榮耀是不可能的,大哥是你的希望,也是祖母能夠補償給你的最大希望,所以她……」
陳嬌說着說着不由有些激動,但她的話還沒說完鍾夫人就霍然起身道:「就是我!是我不希望長公主生出一個堂邑侯府的嫡子替代我的兒子,與旁人沒有關係,與任何人都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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