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顏色已經暗淡且繡功拙劣的五彩香囊安靜的躺在盒子裏。
只一眼,只有一眼就讓劉徹啪的一聲合上了盒蓋,那速度快得,好像多看一眼就會勾起心底所有的憤怒和不快,就會立刻失去理智做出難以收拾的舉動。
「鎖起來!」劉徹將盒子厭惡的推到曹小北手上,他的眉心緊蹙,雙目閃着複雜的光焰。
「喏喏。」曹小北趕緊手忙腳亂的鎖上盒子,有些擔心後怕的看着天子。
那雙時常深邃如海的瑞鳳黑眸曹小北向來難以讀懂,但是那雙眼中有一種最強烈的情緒他看的分明,那是憤怒,拼命隱忍的憤怒,是從堅強心底流露而出且非同尋常的憤怒。這種怒,他已經很陌生了,只是依稀記得幼年時在長門殿,他年幼的主上得知南宮公主遠嫁匈奴時出現過一次,僅此一次,剿滅匈奴就成了主上無論付出多少都從不動搖的執著所在。
曹小北低頭,疑惑好奇又分外憂心的看着那隻盒子。
到底是什麼呢?這裏面到底藏着什麼東西能引起天子這麼大的敵意和憤恨。哎,其實已經不重要了吧。曹小北心底輕嘆,他已經能夠預見這小小盒子裏的東西將會引起一場震動朝野的軒然大波。
位高權重受人愛戴的大將軍長平侯衛青,他的部將遍及大漢軍統,從天子衛隊羽林郎到皇家禁軍,從京畿虎賁到北地駐隊,即使天子內心有一百個願意信任他的理由,天子也會有一千個懷疑他的原因,更何況還有這盒子裏觸怒天子的□□。
大將軍,怕是要盛寵而衰岌岌可危了。
劉徹背對着所有人閉上眼睛,努力平復着心中澎湃的情緒,最後醞釀成一片眼底的鋒銳與冰冷。
「夫人,多謝。」劉徹轉過身將曹小北手上的盒子遞給陳瓊。他的神情與往日無異,但他的眼睛卻分外森寒,目光所及像一把利刃,刮骨起皮。
陳瓊只看了一眼就像被閃電閃過一樣打了個寒顫,低下頭像是要避開那強烈的目光,接過盒子的手微微顫抖。
劉徹低頭,薄唇在陳瓊的耳際輕輕開合:「你做的很好,朕不會食言,衛青從此以後就是只屬於夫人一個人的了。」
劉徹確實沒有食言,第二日衛青就由藍田大營調回長安,暫不安排朝事,留府待命。與此同時剛剛代天巡視南郡而回的公孫賀被天子嘉獎,官職由宮廷衛尉升任虎賁軍統領,執掌京畿虎賁軍;而駐守朔方郡的李廣因數次擊敗匈奴偷襲獲賞,其子李敢封為未央衛尉接替公孫賀。
天子的旨意下達的不算突然,而升賞補缺又是尋常之事。目下天子盛年,朝中領軍主將主要出自三家:破虜侯李廣世家,葛繹侯公孫敖與其弟南奅侯公孫賀兄弟代表的公孫世家,再有就是大將軍衛青與其外甥冠軍侯霍去病一系。
細細分說的話李家資歷最老,上下四代皆為大漢名將忠良深得幾任天子的信賴,李氏子弟外可為將征戰內可統轄禁軍;公孫家祖上雖有匈奴血統但公孫兄弟自少年跟隨太子劉徹,向來是天子在長安統兵的左膀右臂,直接受天子節制;而三家當中論功績爵位和威望勝率,首屈一指的還屬衛霍。
雖然此次軍中封賞調動李家與公孫家,從大將軍衛青手中收回了虎賁軍的指揮權,但幾乎沒有朝臣會懷疑天子疏遠大將軍,人人心中都有數,畢竟匈奴未滅,大將軍帶着冠軍侯不久後還是要回到朔方和代郡,殺雞不用牛刀,鑌鐵至於鋒刃,進一步打擊匈奴拓展河西之地,還是要靠立下蓋世奇功的大將軍。
朝臣有朝臣的想法,可曹小北最近兩天卻一直在忐忑中度過,他伺候了天子二十五六年,對這個主上暴戾的脾氣秉性太了解了,他一直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主上的雷霆怒火,然而卻什麼都沒有發生。天子仍然每日處理政務,甚至處理朝事處理的越來越晚,甚至通宵達旦;當他短暫休息的時候就會獨自一人坐在空曠的大殿裏,垂着眼睛神情驀然,不准任何人打擾。
曹小北害怕這樣沉鬱卻過分平靜的天子,原來天子暴躁,每日都會有宮人受到不同程度的懲罰,又或者更有不開眼者於小事上激怒他被直接杖斃,然而那個時候只要小心謹慎摸着天子的脾氣來總會平安無事,可是現在他甚至不敢靠近天子,好像那宣室殿一級級御階主位上盤坐的是一條隱忍着萬千怒火的孽龍,全身逆鱗,碰一下就會遭來無數人的滅頂之災。
這種感覺於知道□□的曹小北而言就好像明知會有一場災難巨大的風暴即將降臨,可是烏雲壓城那場驚雷滾滾的大雨卻遲遲不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直到幾日後的朝會上,天子頒旨命冠軍侯霍去病為驃騎將軍率軍八萬前往代郡進一步鞏固河西戰果,打擊匈奴,開闢疆土。
而一直被群臣公認的領軍主帥長平侯大將軍衛青卻過度兵權與年金二十歲的驃騎將軍霍去病,於長安賦閒待命。
朝臣們看着十二掛玉冕垂珠冠下天子不甚清晰的表情,忽然明白,能堪大漢滅匈將帥大任的,已經不止衛青一人。
對待這件事衛青的態度是淡漠的,沒有失望和憤恨,有的只是平靜。在朝臣各色各樣的目光中他依舊走得很穩,在他聲名鵲起立下不世戰功的時候他沒有驕功恃寵,所以在賦閒暗淡的時候他也不會狼狽不堪,衛青便是衛青,一如既往泰然自若。
十日後天子劉徹於驪山舉行盛大的祭天出征儀式,請求上天庇佑漢軍橫掃匈奴。
幾番預言戰事令漢軍大獲全勝的陳嬌,作為星宿轉世天意佑漢的神聖象徵出席過數次出征祭天,此次也不例外。陳嬌很清楚自己必須出席祭天典禮,一來這是對大漢將士的鼓勵和支持,二來,她作為天后是劉徹天授皇權的象徵,正是因為她有天命加身,她才能與劉徹做到真正的平等,令劉徹對她和她所代表的陳家有所敬畏。
炫目的驕陽,瑟瑟的秋風,驪山祭天台下黑甲列陣的萬千大漢將士將士矚目以待,他們手中鋒銳的□□橫戟在日光下反射出白亮的光澤。
沉重肅穆的號角聲起,天子站在高高的祭台上,軍旗獵獵。
一番九鼎祭天的大禮之後劉徹舉起青銅尊朗聲道:「天佑大漢,保家衛國,朕會與天后在這裏,等待你們凱旋的消息。」
「天佑大漢,保家衛國!」響亮的口號響徹甘雲。
陳嬌也拿起面前的青銅酒尊,面對站在隊伍最前面的黑玄甲紅披風的年輕主將,儀式般拱手舉樽,將裏面並不算多的清酒一飲而盡。
首次掛帥的霍去病面容肅整,一身甲冑英武非常,上前一步抱拳道:「末將霍去病,定當不辱大漢天威,不負天子殷望!」
莊重的祭天儀式持續的時間並不算久,霍去病慷慨激昂的陳詞過後,整齊的兵士在幾路將軍的帶領下逐漸退出,御階上分列兩旁的文武大臣也從後向前依次離開。
陳嬌站在劉徹的身邊,忽然覺得陽光刺的耀眼,那些緩慢退出的臣子身影開始變得模糊起來,她的意識也開始慢慢潰散。
怎麼回事,已入仲秋,不可能在陽光下站一會就產生眩暈的感覺,可是……
就在陳嬌一時迷離天旋地轉的時候她忽然感到一隻有力的手臂從腰後恰到好處的撐住了她的身體,而她也只能倚靠這隻手臂的主人勉強站立。
陳嬌腦海中僅存的意識不停的提醒着她:這裏是祭天台,在這裏她是天命的象徵,所以她不能倒下,絕對不能……除此之外,現在的她已經想不到更多。
大典已是尾聲,但群臣並未散盡,禮儀還沒有完全結束。劉徹看着杏眼半合的盛裝陳嬌靠在他肩上,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仍然威嚴而沉着,但他從身後攬住陳嬌的那隻手卻分外有力的摟緊了她的腰肢。
站在御階最前面的衛青在轉身退去的時候餘光輕撇,一眼就看出了站姿有些奇怪的皇后,他用不解的目光看過去,那一瞬間竟與冰冷的瑞鳳眸四目相對。
天子看向他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寒涼,他甚至從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看到了高高在上的警戒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敵意挑釁。
衛青讀不懂,衛青也不明白,他從來沒有見過天子用這種眼神看他。
禮官輕聲的咳,似在提醒走神的衛青按例他該退下御階了。
衛青匆忙回神,低下頭去躬身攏袖而後慢慢退下御階,而他的身後,那雙細長的眼睛似乎仍在冷冷注視着他,讓他感到如芒在背。
陳嬌醒來時看到的是輕藍如煙綴滿太湖小珠的帳頂。
這熟悉的紗帳讓她的意識慢慢恢復,意識到自己身在瀛台攬湖島的影嵐殿裏,她燕寢熟悉的床榻上。
陳嬌感到有手指從她的臉頰輕輕滑過,她的目光游移,定格在劉徹線條已經十分硬朗的英氣側臉上。
他側坐在床榻上,一雙不悲不喜的瑞鳳眸就那樣靜靜的注視着她,看到她醒來仍舊沒有說話。
由於劉徹的出現陳嬌的意識更快的開始復甦,她想起那日的祭天,驕陽在天,軍旗獵獵;想起那樽酒以及酒後的暈眩……
陳嬌一下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在祭台上忽然神智迷離,此時的她怒不可遏,向神情恬然的劉徹怒道:「你竟然在祭天的酒里下藥……劉徹你不怕報應嗎?」
劉徹唇角一勾,淡淡的笑望着她說:「朕為天子當然尊重天命,但天后失德,事出有因,朕相信天意還是公正的。」
陳嬌聽了他這番話忽然偏過頭去諷刺的笑了,她覺得自己剛才的話真是對牛彈琴,她怎麼會想到要問劉徹怕不怕報應,劉徹怕什麼,他根本就是無藥可救,一個瘋子有什麼好忌憚的。她不想再追問什麼叫「天后失德」,因為她同樣明白,只要劉徹說得出口,針對她的理由一定特別充分。
劉徹見她偏過頭似乎不想與自己再做交流便開口道:「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阿嬌。」
「無話可說,滾出去。」陳嬌看也不想看劉徹,閉起眼睛聲音疲憊,長長的睫毛垂下來。
「如果朕不走呢。」劉徹平靜的開口,好像在看着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語氣無奈中還帶着一點點寵溺的味道。
陳嬌蹙起眉心,流露出一絲厭惡。她不喜歡劉徹的口氣,不喜歡他說話的方式,不喜歡他這個人,不喜歡與他相關的所有!
「我再說一遍,滾出去,這是最後一次警告你!」
陳嬌說着猛然睜開眼睛,錦被下的手向枕下划去,可是她一動之下才發現身體根本就軟綿綿的無法控制。
「你想拿這個?」劉徹依舊坐在她身邊好整以暇的微笑,他的手輕輕滑向陳嬌的枕下取出了一隻漂亮的匕首。
「鏘」的一聲,鋒利的匕首出鞘,銀光四散映出劉徹狹長虛眯的瑞鳳眸。
「真是一把好匕首,這麼多年還是如此鋒利,朕,也就只捨得送給你。」劉徹把玩着那把匕首然後將它「噌」的一聲又合入刀鞘。
這把匕首是劉徹八歲那年於長門殿幽居時送給陳嬌的,當時他說:若我負你,就用這把匕首取我的性命吧。
「阿嬌,朕知道你的脾氣,讓你喝下那杯酒不是怕你傷了朕,而是怕你傷了自己。」劉徹傾身向前在她耳邊道,「你總是在揮霍朕對你的感情,不過沒關係,你比任何人都有這個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