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長官,您可一定要救救文放,學生以軍人之尊嚴向您保證,他絕不是大奸大惡之人,這件案子大有蹊蹺。學生懷疑偵緝處那幫人故意設局陷害,為了宣洩私憤,大肆動用酷刑,只不過兩晚,就把人折磨得奄奄一息,要是今天不把他提出來他處羈押,怕是今晚就熬不過去了。」許靜岳看着來回踱步的熊秉節,心急如焚。
熊秉節昨日看到萬友民拿過來的報紙,心裏也是非常震驚。他對文放,還是很有印象的,辯論場上侃侃而談、滴水不漏的樣子,猶能記得,尤其是他寫的《我的理想》一文,縱談黨國積弊,並逐條給出了切實可行的改革舉措,看來讓人耳目一新,大為擊節讚賞。
這樣一個心思縝密之人,斷不至於為了**婦女而去殺人滅口,這其中蹊蹺,熊秉節不是沒有想過。
只是,作為湖南陸軍幹部學校負責教育與校務的教育長,他首先考慮的,不是案件本身,而是由這個案件,給軍校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其次,他還須顧及校長何健對此事的態度。
早在寧漢紛爭期間,何健任35軍軍長,就深感軍隊戰鬥力不足,正規院校出來的中下級軍官嚴重缺乏,在與魯滌平爭奪湖南省主席期間,更是慨嘆「身邊皆草莽」。
1929年3月2日,何健正式就任湖南省主席,他先後開辦了湖南軍官講習所、湖南團防訓練所、第四路軍幹部教導大隊等軍事教育單位,其後更將這些教育單位統一合併為湖南陸軍幹部學校,以期效法蔣介石,在軍中培養出自己嫡系來,在國民黨派系鬥爭中提升自己實力。是以,他對陸軍學校傾注了極大心血,不僅學校經費保證充足供給,並從全國各地搜羅教官,全面參照南京中央陸軍軍官學校課程設置進行授學,同時在學校實行佛化,以此激勵學員鬥志。
在隔三差五的演講視察中,何健不時將學校比作「湖南的『黃埔軍校』」,他這個何校長,也就自比當年的蔣校長了。
正因為何健對軍校的重視,讓熊秉節更加感到責任重大:作為軍校學員,竟然偷偷溜出去作奸犯科,這要是在各大媒體披露,不是打他何校長的臉麼。
昨日下午,熊秉節奉召趕往何健在省政府的辦公室,何健就對熊秉節提了八字方針:冷淡對待,快速處理。他的意思,是由陸軍學校和長沙警備司令部組成聯合軍事法庭,低調處理此事,不要交由地方法院公開宣判。
熊秉節自然明白何健話里的意思,他所說的冷淡對待,就是默認既定事實,快速處理,就是儘快處決文放,快速結案,在最短時間內平息事端,以免學校聲譽受損,他何校長臉面無光。
早在數日前,熊秉節已將文放的《我的理想》一文,通過特別渠道,轉給廬山上的一人,如果文章能得那人青睞,文放這劫,或許能逃過去也說不定。但這事,此刻卻不能說給許靜岳知道。
許靜岳見熊秉節只是沉吟,急道:「熊長官,當年您在南京中央陸軍軍官學校任教官,待臨川如子一般,臨川銘記於心,從不敢忘。現在文放也是您的學生,您就忍心看着他背負污名,含冤死去?文放家學淵源,其父文郁清,曾執教於城南書院,最是方正君子,省城內誰不仰他大名,他持家嚴謹,斷斷不會出奸邪之子!再退一步說,如果文放因此案被槍斃,陸軍學校難道不會被人背後指指點點?您治校嚴肅,軍校因文放而名聲受損,您臉上也無光吶。還文放一個真相,同樣是還軍校一個清白呀。」
上面欲要遮掩,下面群情激奮,熊秉節左右為難,沉吟許久,方才吁一口氣,徐徐地道:「案件蹊蹺,我也知道。何主席已經責令我,聯合長沙警備司令部組織軍事法庭,對此案進行審理,我有權力將文放帶出警察局。」頓了一頓,他瞥一眼許靜岳,續道:「但是,查辦案件不是我職責範圍之內,三天,我只能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內你要是找到證據證明文放無罪,我自然可將文放當庭釋放,三天後如果你拿不到證據,那就只能依律法辦。」
許靜岳驚道:「軍事法庭?文放不過是個學員,又不是現役軍人,又不叛黨亂國,為何要上軍事法庭?」
熊秉節盯着許靜岳,目光堅定不容置疑。許久,許靜岳重重吐出一口濁氣,「這大概又是上頭的意思吧。」他頹然坐回沙發,神情一下變得萎靡之極。
熊秉節緩緩地道:「上面的意思,我們只能遵照執行。在我職權範圍之內,只有三天,你要抓緊時間!我現在就叫訓練部袁主任,帶人去警察局要人,這三天內,我保證不會有人再傷害文放了。」
暫且不提許靜岳聘請律師,查找疑點,為文放翻案四處奔走。卻說溪東街36號,租住着一名小報記者,名喚陳復生,此人三十五六歲,專好偵緝秘聞,靠寫些奇志怪談為生。他的住所與祥福齋隔着幾條里弄,也不知道怎麼地,被他拐彎抹角探知到祥福齋少東家犯案被抓的事情。文放軍校生的身份,在溪東街是人人皆知的,陳復生稍加打聽,更掌握到文放就讀陸軍學校期間,多次前往聞香樓,行為放蕩,其父文郁清曾在城南書院執教,對其行為大為不齒。既有清貴家世,又有軍校身份,「矜貴公子逞兇犯罪、革命軍人淫威殺人」,這樣題材要是發佈出去,可是茶餘飯後不可多得之談資啊。
於是陳復生腦洞大開,以警察局發佈的通告為藍本,發揮充分想像,花了一個晚上時間,以文放狎妓冶遊為鋪墊,添油加醋地將此案**殺人之細枝末節進行大肆渲染,文中更佐以文放身份、家世,將其塑造成家族清白傳承的叛逆,混入革命軍營的奸佞,然後打包發給一些小報刊登,一時「軍校生大逞淫威破落戶母子雙亡」、「革命軍人不抗日婦女兒童要『抗日』」等報道走紅。
因案犯有軍校身份,又有方正君子的父親,兼之該案涉及**,極大地滿足了民眾搜奇**的窺私心理,一時洛陽紙貴,各類刊載文放報道的報紙雜誌紛紛脫銷。
報道一出,婦女界代表群情激奮,撰文呼籲嚴懲兇手,維護婦女權益。工商界代表藉機廣泛搜集軍隊欺壓商賈、詐取錢財的不法行為,要求當局清除軍中敗類,振奮軍隊士氣。教育界則稱文放飽受「封建思想薰陶」,為前清遺毒所害,號召全省各大中小學校學生以此為鑑,積極開展思想解放運動,敞開胸懷擁抱民國之民主自由天空…….
於是文放儼然成為一種現象,各界代表紛紛撰文,批判之,鄙視之,借喻之,警示之,各從自身觀點出發,引以文放現象,加以闡述,一時百家爭鳴,好不熱鬧。各家觀點雖立意、內容各不相同,但在最後「要求當局明正典刑,將文放予以法律制裁」上終於達成一致,皆大歡喜。喧鬧的背後,各界人士都在默默關注,靜候當局給公眾一個怎樣答覆。
形勢急轉而下,由於報紙炒作,鑑於輿論壓力,何健不敢再行遮掩,他將熊秉節與長沙警察局局長胡耀程、副局長薛正予叫到辦公室,痛罵一番,末了安排省政府秘書廳行文,將文放**婦女掐殺幼兒一案,交由地方法院開庭審理,陸軍學校會同審判,一切惟公依法而行。
眼看文放一案鬧得街知巷聞,自然有人歡喜,有人憂愁。尤文聲作為策劃佈局者,他仔細推敲此案經過,想來絕無破綻之處,他索性將受害人親屬全指引至法院,讓他們天天跪在法院門口,以壓迫法院儘早宣判。
薛汝岐也不驚慌,他自得知陸軍學校將文放帶離警察局後,就不再過問此事,在他看來,文放被帶走,不過是少了些施以虐刑的樂趣,文放終究還是難逃一死。
但作為具體實施者,回榮心裏卻是七上八下。當夜他看到文放出現在聞香樓,於是一路跟隨,待文放一人出了酒館,他就命人在小巷內撕扯,吸引文放過去,趁機將其打暈。然後在橫嶺街6號,覷准房內男主人去碼頭上夜班,以清查疑犯為由,登門入室,將屋內女主人及半歲幼子殺害,再將文放拖進屋子,偽裝先奸後殺的現場。等到文放醒來,奪門而出,回榮等人一擁而上,造成現場捉拿的既定事實。
這件事行事隱秘,橫嶺街16號也是早就踩好了的點,那裏孤處街尾,左右沒有街坊相鄰,不虞被人發現。回榮心中忐忑的,卻是怕有人說漏了嘴。
那晚參與此事的,除了警察局內張雙炮、王川一、李大個三名警察,還有城西暗娼周吳氏。回榮心中劃拉着:張、王、李三人自然信得過,都是自己從平津招攬過來的,各有陰私攥在自己手裏,不怕他們反水。只是這周吳氏,見錢眼開的貨色,要是此案不鬧開還罷,現在人人皆知,她定然會再獅子大張口,這張嘴巴貪慾無度,非滅掉不可!
於是當晚,回榮就帶着張、王、李三人,將周吳氏勒死在寓所,然後拋屍湘江。翌日,湘江內自然又現一具浮屍,亂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誰也沒去對這花容月貌的周吳氏多看上一眼。
自報紙公開此案後,許靜岳心中更是焦躁。如果由軍事法庭低調處理,說不定還可以走動關係,來個李代桃僵,將文放救出,送到自己部隊上去,改姓換名奮鬥個幾年,也不失一個出路。現在各路報紙跟進報道,哪還有迴旋餘地!他只得馬不停蹄從上海請來了著名的刑獄律師,調來所有案卷,一連三天,竟然沒有絲毫頭緒。
許靜岳心急火燎,與萬友民、劉繼雲、方子敬等人多次前往案發現場勘查,也沒發現端倪,眼看距離開庭審訊時間越來越近,眾人都是垂頭喪氣。許靜嵐更是茶飯不思,神情恍惚。
為了讓文放免受拷打,熊秉節將他從警察局提出,羈押在軍校禁閉室內,名為監視待審,實則優待保護。文放雖說飽受酷刑,失血甚多,好在大多是皮肉傷,學校軍醫經過幾日救治護理,文放傷情漸有起色,雖然身體仍然虛弱,臉色慘白,但眼中神采卻活泛了許多。
五月二十五日,地方法院首席檢察官親自開庭偵查審訊,文放在庭上拒不認罪。辯方律師提出了兩個疑點,一是偵緝處採用漁網這一非常規辦案工具,有特意為之之嫌。二是靜夜殺人,無聲無息,於理不通。現場處於鬧市街區,雖孤處一隅,但案犯既要**婦女,又要殺人滅口,這個過程中,受害婦女難道不會反抗?不會呼救?襁褓之中的幼兒受到驚嚇,難道不會啼哭?案犯只有一人,總不能將婦女及幼兒同時殺死!在走訪過程中,周邊鄰舍均反映沒有聽到婦女呼救、嬰兒啼哭,既然無聲,為何偵緝處反而循訊而至?說是巡邏恰好路過,未免太過牽強。
但這些疑點都是推測,並無直接證據。檢察官認為此案人證、物證俱在,證據確鑿,駁回辯方無罪釋放要求,正式提起公訴,定於十日後由法院公開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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