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蜂湧起千嶂立,潛蛇伏走百折轉。」這句詩說的是一處叫盤陀山的地方。詩文氣勢磅礴的,好似一付氣象萬千的樣子。其實這盤陀山形勢不過四百餘里,千嶂自然是沒有的,只是有些險岡危嶺,至高處僅只三四百丈,別說是孔國,就是在郁州之地也是尋常之極,想來是哪個文人騷客一時醉酒眼迷,錯把它山當此山了。
不過 「盤陀」的名頭也不是憑空得來的,山勢雖不長亦不高,卻綿延起落有嶺丘千座,又在嶺丘之間生生轉出許多盤陀路來,形勢曲折確實宛如群蛇亂走,無論是從東往西抑或是由南至北,說是千折百轉一點也不為過。一般人若是不熟悉路徑的擅入內中深處,多半是出不來的,不是落入獸口成了飽腹之物,就是要活活困死在裏頭。
盤陀山的南首正好處於兩縣交界之間,東邊是昶縣,西邊是穆縣。
昶縣治下的一處村落名叫東平村,正好就在盤陀山南麓的山腳下,傍山而建,周邊清溪曲走,景色頗為秀美。這東平村其實不算大,攏共不過四十來戶人家,大多是些淳厚樸實的莊戶人。除了應對官府的徭役,多是靠着周邊數百畝的田地低頭生息,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極是平淡無奇。直到兩年前村西頭住進了兩個半老的儒生,這才略有點不同氣象。
這兩個儒生一個自號東原蒙塵,另一個自稱西山下野,原本只是偶然經過這裏,看到這裏人物樸素、清平寧和,山川風貌也還不錯,便買了村中幾間空置的屋子,修繕一番後搬過來住下了。村長也曾過來拜訪探問他倆的來路,二人只說是城裏的教書先生,並沒有家眷,因老了只想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以度晚年。
二人平日看着形容潦倒邋遢,其實薄有財資,住進後只好遊山玩水的四處晃蕩,一連數月後才漸漸消停下來。不過消停沒多久又耐不住清閒,就請木匠在其屋旁不遠處的一方數畝大的池塘邊上胡亂搭起了一座水閣,算是臨水而眺,在村落中倒多了一分清雅之意。
自打水閣立起之後,二人更是經常每日大清早的就來到水閣里品茶飲酒的閒話,終日不倦。一些好奇的村人路過時也曾停下細聽二人說些什麼,聽了半日只覺得甚是不着邊際,就搖搖頭去了。
兩老儒這般一折騰,倒引來了一個在村里蟄居多年的瞎子。原本這瞎子是住在村東的,生性沉寡孤僻,只獨自一人過活,極是沉默無聞的。只是一日偶然和兩老儒閒談,老儒們驚於瞎子竟有一肚子的奇聞怪談,都說山野多遺士怕是不假,便邀他常來。
不多久,整個東平村的村民都知道村東一向沉寡孤僻的瞎子竟是個有怪識又善談的人。村民還罷了,村裏的童子卻正是閒得發慌的年紀,最是喜歡這等奇聞異事。一個村童偶然經過水閣聽他們閒聊,正好聽瞎子說起一段異聞便聽住了,一傳十、十傳百的,如此一來孩童越聚越多。那瞎子性情雖然有些古怪,卻不是那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心情好時便給村童講些古怪故事,於是這水閣有時顯得熱鬧非常。兩老儒初時頗有些不喜,但時間一長也不覺得有什麼了,倒有些樂在其中。
這日正是隆冬時節,朔風時起,天上紛紛揚揚的飄着細薄如柳絮般的雪花。因孔國氣候溫潤,故雖是嚴冬時節雪勢卻並不算大,地上積雪僅只兩三寸,不過一眼望去到處仍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此時雖是大清早的,但水閣里卻擠了一堆人,與外頭的風寒相比顯得溫暖如春。
水閣里只在臨水處支起了兩面小窗,以便透氣取光。閣子正中擺着一張看似搖搖欲墜的矮木桌,桌上立着一個煨着碳火的小銅爐,銅爐架着一銅壺,壺裏正溫着酒,酒香溢滿整個水閣。矮桌還有幾支杯盞和胡亂擺放着幾樣粗劣的肉脯和一碟蠶豆。
在矮桌旁坐有兩個儒生模樣的人,臉上掛了不少皺紋,怕也有五十來歲的年紀,桌子的旁邊還有一隻精花鏤刻的銅盆,精巧而別致,裏頭加着碳火,兩人一邊喝酒取暖,一邊正笑看着不遠處圍坐着的一群人在胡鬧。
那一群人多是半大的孩童,均不到十歲的年紀,足有十數人之多,倒將村裏的幼童聚了近半,一圈兒圍着一個身形壯大的漢子坐在地上。
那壯大漢子則坐在一張杌子上,看模樣四十歲左右年紀,身形壯大,長着一臉針刺般的粗髯,倒象是個糾糾武夫,在一眾孩童中似座山一般。只是眼部處蒙着一塊泛着油光髒兮兮的藍粗布,身前還斜抱着一根已經磨得禿了頭的竹竿子。那瞎子前面有一個頗大的鐵盆子,正燃着碳火,明明滅滅的,蒸騰着熱氣。在其手側還有一個粗陋的小矮几,上面放着個酒杯,微微冒着熱氣。
除開這些人,在水閣進門的一角還孤伶伶的歪坐着一個約莫十四五歲大的少年,身上盤着草繩,旁邊還立着個小簍子。少年穿着甚是簡薄,不過似並不覺得冷,獨自一人靠着屋角發呆,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個童子嚷道:「瞎叔,今個兒你給我們講什麼故事?前些日子你不在村里,把我們憋得難受,今個兒定然要講個好的,不然我們不依。」
另一個童子也道:「就是,今個兒須得說個好的,最好就講袁將軍,我最喜歡聽了……」
幾個童子均附和道:「就是就是,最好是講袁將軍。」
……
一群孩童在一旁七嘴八舌的,瞎子卻似乎並不為所動,自顧自的取過矮几上的熱酒輕呷了一口,放好後靜坐了半晌,又發了一會兒呆,方才緩緩說道:「也罷,今個兒就講個特別點的……嗯……自古以來就傳說天有九重,虛渺無極,大地廣袤,厚土無邊……」
這瞎子的聲音頗為沉厚,聽着甚是入耳,與其樣貌的粗野大相徑庭。眾童子一聽瞎子已然開講,立馬安靜了下來。
「又都說天地間有一些人窺悟了大道玄機,可以凝聚煉化天地的靈氣,修成真命元身,上可飛天下能遁地,端的是神通廣大,幾乎無所不能。這實是真的,世人都稱這些人為『真士』,即真命元身之士,我們這次講的自然就是與這些『真士』相關的事情……」
幾個童子暗自嘀咕道:「哪裏有什麼特別?又是這個開頭,也不見有什麼新意。」
……
話說西北面有一國名曰薛國,薛國中又有一地名曰毗地。這毗地正好在薛國的最西頭,臨着上萬里的邊荒。這一大片看似無邊無際的邊荒有個名頭,叫小藏山,哪個藏?就是藏頭露尾的「藏」。其實這片邊荒自然不只一山一脈,險峰幽嶺、深溝隱壑、草原淺野、江流水泊都是有的,小藏山之名只是統稱罷了。
自來邊荒沿子上的人家不多,官府的人很少管到這裏,只要按時繳納稅賦,多是按自己的村寨各自管束,所以這裏的人雖說日子過得清苦些,倒也落得個自在逍遙。
話雖如此,自在逍遙之中未必就是清平安寧,朗朗乾坤之下未必就沒有妖佞奸邪。向來邊荒之地自古就是森然之所,正是:猛獸多出沒,精怪時聽聞。
譬如有一年這一帶不知什麼緣故竄出了數隻斑斕巨豹,兇悍之極,一時之間附近數十處村寨都遭了殃,牲口、村民死傷無數,嚇得各村各寨均關門閉戶、談豹色變。各村寨的村長、首腦為此聚集了附近數十個精幹的獵戶,頒下重賞,只求除了此患。
前有惡豹為虐,後有重賞激勇,這些獵戶自然慨然領命。一時間挖陷坑、下索套、埋暗釘、下毒等手段層出不窮,可謂無所不用其極,只竭力的四處獵殺。誰知這些惡豹不僅比尋常的山豹壯大強悍上數倍,更是頗為奸猾,到頭來這些獵戶除豹未成,自己倒是死傷了十數人。
眼見着惡豹橫行,鄉民惶惶,群獵束手,卻惹惱了附近帽兒村的一個好漢。這位好漢年方十七,看着年輕,實是英雄了得,憑着一柄渾點鋼叉和一把強弓,奔走十數日便將惡豹屠戮殆盡,還了眾鄉人一個朗朗青天,事後他辭不受賞,只說是為民除害,不為錢財,眾人都贊他俠肝義膽。
今日自然說的不是這位英雄好漢為民除惡的義舉,而是他十九歲那年遇到的一樁異事,且聽我慢慢講來。
這位英雄好漢姓解,因家中行大,所以眾人都叫他解大郎。他也是獵戶出身,別看他年輕,卻有些不同常人之處。原來自打他一出生便有些異於常人,其母懷他時夢有白光入體,一生下來不哭不鬧,只拿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周邊的人,看得眾人都嘖嘖稱奇。他長得也快,到了十歲的年紀,已是身長近六尺,體格壯健,能把一把三十六斤重的鋼叉舞得水潑不進的。不過最了得的是他天生一雙利目,端是犀利無比,十數里遠的地方草木清晰可辨,只似近在眼前。既能識獵蹤、避兇險,又射得一手好弓,還有兩膀子的大力,到了十三歲上下便可一個人獨自進山,而且每回必不落空,周邊的獵戶誰不佩服?單論行獵的本事周邊之地無人能及,在一眾獵戶之中堪稱第一人。
話說在他十九歲的這一年,一日解母召他前來說話:「大郎啊,過了年你也就二十了,老大不小的,我知道你看不上村里別家的姑娘,所以這一回我特特托人到臨近村四處相看,最後相中了一個好的,是上谷村楊家的四姑娘,人我也見過,模樣長得周正,身板子也好,是能生養的,我極是中意,不知你意下如何?」
那解大郎低頭一想,上谷村楊家自己也打過幾回交道,楊家的女兒多是不錯的,只是這楊家頗有些勢利,要娶他家的女兒恐怕不大容易,遂道:「既是阿娘看中的,就必定不差,只是這楊家的女兒怕是不好娶。」
解母見解大郎答應了心中甚喜,見他有些猶疑,便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你是方圓百里的好後生,楊家人也是中意的,雖說彩禮要得狠些,不過以我這些年攢下的體己也勉強夠了,所以你不必擔心,只早日放心成婚,也好給二郎他們做個榜樣。你又有一身的本事,將來二郎他們的彩禮還怕掙不來?」
解大郎聽了就放下心來:「既然阿娘定下來了,大郎遵命就是。我看這幾日天氣不錯,不如我進山幾日多打些獵物,也好多換些財貨。」
解母喜道:「如此最好,不過你雖然有本事,也要小心才好。」
第二日那解大郎便早早進了山,誰知這一回在山中晃蕩了數日竟一無所獲。
說來也奇,山裏的氣氛與往時似乎大不一樣,往日裏不時還能聽到鳥鳴獸吼的,如今卻寂靜生冷,好象這裏的鳥獸都躲到別處去了,令那解大郎好生的納罕。他在日間也曾撞到兩個鄰村結伴進山的獵戶馬氏兄弟,同樣是也兩手空空的,正鬱悶得很,還思謀着是不是要往深處再走上一走。
到了晚上,解大郎尋到一處窩棚歇息,因數日無功心中鬱悶之下竟一時無眠,一時想着山裏的古怪,一時又想着家中之事,折騰到了半夜,好不容易待倦意上涌正要睡去。也不知從哪裏捲來一道怪風,吹得他禁不住打了個機靈,正有些氣惱,忽然聽到遠處的蒿草叢裏傳來一陣陣窸窣響動,他卻是心中一喜:莫不是有什麼大獸出來了不成?反正也醒着正好拿了它。
他翻身出了窩棚,將身子埋在不遠處的草叢陰暗處靜靜查看。果然不多時,不遠處半人高的蒿草分盪開來,從中走出一個灰影。這夜月色還好,解大郎借着月色望去,頓時心中大感失望,這哪裏是什麼野獸,只是一個身穿灰袍的怪人罷了。
說怪也確實是怪,此人的身穿一件灰色的大罩袍竟罩得嚴嚴實實的,把面目、手腳都藏了起來,只在眉目處留有一口,卻又是黑黢黢的,以解大郎的目力竟瞧他不透。這倒還不算如何,真正古怪的是此人走起路來晃晃蕩盪的,象吊着走,腳下幾無聲息,看似不緊不慢的,其實頗快,且行走過處草木自動向兩邊分展開來。
解大郎見這人古怪,自是不敢輕動。還好那怪人只是在窩棚處頓了一頓就過去了,從出現到消失在夜幕中其實只不過數眨眼的工夫。
解大郎暗自尋思道:「自小就聽說山里深處有甚麼妖精鬼怪、異人怪客的,自己卻從未得見,此人莫非就是?不過觀其形體與常人無異,多半就是傳說中的異人怪客?行徑古怪些想來也不出奇……」
那解大郎又胡思亂想了好一會,也理不清首尾,才迷迷糊糊里睡去,只是不知是不是沒睡好的緣故,第二天醒來眼皮子跳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