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香驚愕地望着張放的臉色從白皙變得烏青,這得跟太子是怎麼樣的交情,才肯為了自己去死?
「張放,你給本宮挺住了,本宮不准你就這麼離開。」太子感覺張放的四肢在一點一點失去溫度,就連那呼吸也是越來越弱。
「殿下,奴才今日來了,就沒打算活着回去。沒承想,卻是要用這樣的方式跟您告別。看到您大婚,奴才就放心了,有個人替奴才照顧您,奴才走了也安心。」張放的唇角上揚,無比留戀地看着太子的臉。這是這輩子的最後一眼了,再不看,就永遠也見不到了。
他是多有貪心,這張臉竟然是怎麼看也看不夠啊。
張放想要抬起手去摸一摸太子的臉,既然已經要死了,這大逆不道的舉動他也不妨做一回。可是胳膊已經完全沒有知覺,他只得罷休。
疼到不疼了,你知道那滋味嗎?
現在張放就感受着這滋味,但他卻覺得心滿意足,有生之年得以邂逅太子,相識相知,還死在他懷裏,此生何求。
再讓他自私的想一回,也許他替太子妃擋了這一箭,太子會覺得一生有愧於自己呢?如此一來,太子可否是還能多掛念自己兩年?
除此之外,他再無別的心愿。
「張放,是本宮對不住你,這一箭不該你來挨,你這麼年輕,不該就這麼離去。」太子悲痛不已,眼淚湧出眼眶,滴在張放的臉上,瞬間滑落。
太子殿下竟然是為了自己哭了嗎?當真今日是值了,死也值了。
張放用盡最後的力氣,微笑着,說出了最後一句話,「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他費力地擠出這八個字,斷斷續續,用完了他此生最後的力氣。
他本還想要再說些什麼,但是那身上迅速蔓延的劇毒並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下一刻,他的喉嚨發出一聲嗚咽,而後閉上了眼睛,止住了呼吸。
太子抱着他的屍體,痛哭不止。這逝去的不僅僅是張放這個人,還有他跟張放把酒當歌,暢談古今的那段歲月。
他的那段故事過去了,那個陪伴他一起講故事的人,現在死去了。沒有什麼能夠再證明他活過那段歲月,經歷過那種毫無忌憚的放縱。
太子一直堅信,人是沒有來生的,不管過往多少輪迴,這一世,便是戛然而止,人死燈枯。
張放走了,他的心,疼的發空。
為了這個不顧一切犧牲自己的男人,也為了無意中傷害了他人的自己。
太子此刻寧願那個受傷死去的人是自己,他現如今欠了別人一條命,卻沒有來生可償還。
群臣齊跪,百姓不敢亂發一言。余香站在一旁目睹着這一切,心中默默念出了張放沒有說完的後八個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余香一下子就懂了為何張放會這麼做,這情分之深,亦如她對太子,亦如芊芊對子歡。
生算什麼?死又算什麼?縱使這是人世間唯獨無可忽略的兩件事,但若是沒了情愛,這生死又有何種意義?
在遇見太子以前,她以為人活在這世上,是為了生存。在遇見太子以後,她依舊沒有改變這個想法,卻明白了一件比生存更重要的事,那就是愛一個人。
因他而喜,因他而悲,因他而愛這世間萬物,因他亦可憎恨天下人。之後,你便懂得你來到這個世上真正的含義。你便是為了遇見他而來,既是為他而生,自然也可為他而死。
張放於太子的愛,無疑是人間小愛,可在余香看來,這愛卻無比偉大。一個人願意為了自己心愛的人,而去救情敵一名,這愛還可以更無私嗎?
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於張放而言,自己就是那屋上烏。因為愛太子,所以也在意起了她的生死來。
這境界余香做不到,她心生佩服,亦是滿懷感激。
張放,謝謝你如此愛他,謝謝你救了我一命。你且安心去吧,他的往昔,會有我陪伴着。
余香默默望着張放緊閉的眼睛,輕輕在心裏默念着。
此時,前方侍衛已經將刺殺的犯人壓了過來,那是一張極其陌生的面孔,身上還背着一張弓。
太子望見那人,當即如同瘋癲一般大喊:「給本宮就地處死,快,凌遲了他,替張放報仇。」
有了太子下令,侍衛們自然想也不想,當即要下刀處決。余香見狀,連忙道:「慢着,留着活口。」
侍衛一愣,這太子妃怎麼還敢忤逆太子的旨意?可是太子妃也是身份高貴,他們到底應當聽誰的?
太子也是從悲傷中清醒過來,沒有理解余香叫停的意思。
余香拿出懷中的手帕,硬塞進那犯人的嘴裏。而後道:「這刺客既然是衝着臣妾來的,就該交由臣妾處置,殿下覺得呢?」
還沒待太子答話,余香就招手讓侍衛將人壓制下去,務必留活口,千萬別讓他自盡了,帶回宮中待審。
人已走遠,太子再說什麼已經來不及。也罷,這人已經死去,總不能讓他的屍體就這麼晾在這兒。
「達公公,張放救太子妃有功,按期以大員之禮厚葬。」太子將張放平放於乾坤壇上,而後站起身,輕聲開口。
達公公心中覺得此舉有些過了,但卻不敢多言什麼,只得「喏」了一聲,應了下來。
「殿下,此舉不妥。張放生前不過一介平民之身,縱然救護臣妾有功,也不可以高官之禮厚葬,於理不合。」余香絕對不能容忍太子殿下在臨近參政的關口犯糊塗,任何一點錯誤和把柄都可能是他將自己太子之位葬送的理由。
太子的臉上微微不悅,「天寧,這事兒你不要插手。」
余香走上前兩步,伸手掩飾,踮起腳在太子耳邊輕聲說道:「太子殿下,切勿因為悲傷而沖昏了頭腦,今日的刺客十有**來自於宮中,為的就是看着您跟臣妾大婚不成。您現在若是執意先將張放以高官之禮厚葬,那便是令那幕後黑手抓了把柄,您的地位,終將不保。張放救臣妾一命,是為了您,他想看您活的好。您若是因為他葬送了太子之位,他就白死了。」
太子的身子一僵,余香的話直接戳在了他的心坎上。
他不能讓張放白白喪命,張放的期望他記得,他要聽聞自己所作出的盛舉。實現這可能的唯一辦法,就是自己登基之後,成為明君。
張放,對不起,是本宮有負於你。
「且尋個寶地,將他葬了吧。」太子嘆了一聲氣,揮手安排下去,卻不敢去看張放那張已經變得青灰色的臉。
世間再無張放,再無一人,為此知音。
子期已逝,伯牙何念?太子今日這蹙緊的眉頭,怕是再也不會舒展開了。
「殿下,接下來您可是要回宮嗎?」達公公湊上前去,看似詢問,實則是在給太子殿下遞話。
「怎會回宮,接下來咱們應當去皇廟祭祖才對。」余香接過了話頭,一本正經道。
達公公故作猶豫,「這……娘娘,今日長安諸多變故,恐怕您跟殿下在外多有不測,還是回宮安全一些。」
「刺客已經被抓,還會有什麼不測?今日出宮本就是為了祭祖而來,倘若不能趕去皇廟,這才是最大的變故。達公公可還有其他間接說給我聽?」余香寸步不讓,因為倘若自己此時妥協了,一旦回宮,皇后娘娘就會抓住把柄,一舉將她從太子妃的位置上拽下來。
不可錯,不能錯,每一步都得走穩了,但凡出了一點亂子,就全毀了。
張放的犧牲也好,自己的努力也好,子歡的期許也好,芊芊的承諾也好……
倘若她不能坐穩這個太子妃的位置,那便是辜負了無數人。
她輸不起,也辜負不起,所以只能固執地堅守自己認為對的選擇。
「殿下,咱們上車吧。」余香主動伸出手去,與太子十指相扣,而後拽着他往車輦方向走。
太子默許,也沒有太多爭論的力氣。
今日所發生的一切太突然了,完全在他的預料之外。
「仙師,別忘了跟上。」余香還不忘提醒身後的崔至仙一句,可心中卻隱隱嘆了口氣。
不是仙師嗎,算不出她今日的劫難嗎?還是說他早就料到了,否則怎麼會早早便躲到了一邊。
可是料到了又為什麼不肯提醒她一句?難道這世間多死一個人,會是什麼令人心生愉悅的事情嗎?
「他走了。」太子坐上車輦,輕輕念了一句。
余香握緊了太子的手,堅定不移地說道:「您還活着,臣妾還活着,足夠了。他畢生所願,不過是您活的好。」
「走吧,去皇廟。」太子吩咐了一句,旁邊的達公公便大喊了一聲,傳令下去,趕往皇廟。
這浩浩蕩蕩的隊伍還在走,余香心裏卻沒底,她都不敢再祈盼什麼。這事情真是不禁念叨,怕什麼,偏偏要來什麼。
她怕諸事不順,便是一定要諸事不順。
那也好,索性她也不再盼着了,好就迎接好的,壞就承受壞的,老天爺還能將她怎麼樣?
只是剛才那刺客,好像有哪兒不對。她將手帕塞在刺客口中明明是為了防止刺客咬舌自盡,但那刺客竟然萬分配合。
這讓余香想不通,難道是他想要被抓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