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月至今兩個多月的時間,長安城宮外的修竹館便收納了幾百位家人子。這些人大多是窮人或者富商庶出的女兒,模樣大多乾淨,進宮不過是圖個落腳之處。家中不願意出錢養活,又捨不得將其送進青樓,如此一來,符合規矩的送入宮,每月還有月銀可拿,祖墳上冒青煙的沒準還能被皇帝看上收進後宮,從此榮華富貴享之不盡。這樣看來,豈不是很好?
從四月起,這修竹館的官員們便開始甄選能夠最終入宮的人,身條體貌,手腳勤快,一樣樣選下來最終留了不到六十人。所以說是四月選家人子入宮,拖拖拉拉的也要到了六月中旬,余香便是借着周子歡這個後門直接隨他人入宮。
「姑娘們都抓緊些,眼瞅宮門就要關了,磨磨蹭蹭的,這入了宮還能有個好?」中黃門的劉公公一個勁兒催促着,眾位家人子低着頭不敢應聲。
這些入宮的家人子大多是要讓各位主子挑選到自己宮中伺候的,剩下沒選上的,資質不夠好的,又或者是得罪了上面的哪位人物,便需去膳房或是浣衣局這些伺候人的地方,度過一生。
從宮外到宮內,這些家人子看到的不過是劉公公的一道腰牌和幾聲巴結。看起來,這宮牆並不深,卻是充滿了無盡的誘惑。
此時有人前來接應,劉公公目光尖銳的選了幾個長相甚好的家人子,點着人招手道:「這幾位家人子,請隨小臣來。」這其中,便有餘香。
余香低着腦袋,學着眾人唯唯諾諾的模樣,夾雜在人中跟着走,儘可能的不要惹人矚目,出風頭。
她不知道自己要跟着走到哪裏去,但中黃門的公公不是周子歡早就打點好的嗎?應當是錯不了。
左拐又繞的走了幾個大門,眼前只見一條望不見盡頭的巷子,兩面皆是宮牆,沒有人,顯得空蕩蕩。不,不是沒有人,仔細聽能夠聽聞有女人的哭泣和咒罵聲,隱隱約約,從巷子深處傳出來,但你看不到任何人,不知道發生了任何事。
有位膽子極小的家人子見到此景瑟瑟發抖,忍不住喊出聲來,「有鬼啊——」這話卻在說出口的一剎那,被劉公公的一記眼刀嚇得住了口。
劉公公站到眾人面前,語氣忽然變得陰沉,「在這宮裏,你們應當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做人就當識好本分,這是個自身難保的地方,不管你們身後有何背景,誰也保不了你。要知道,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死人。」他的樣子,他的語氣,襯上這般場景,一切都變得越發陰森。
幾位家人子聽罷此話,齊齊下拜,規規矩矩答了一聲「喏」,此外什麼都沒有講。
「走吧。」劉公公一甩手中拂塵,轉身想要繼續引路,可卻被身後溫柔的聲音打斷。
「公公請等等,敢問這裏是什麼地方,又是哪位要召見我們?」溫柔似水的聲音響起,有位面容俊俏的女子走上前去,將手中的銀簪悄悄用袖子遮掩着遞了過去,微微一笑。
待劉公公看清手中之物,點了點頭,朗聲道:「這裏便是永巷,至於見你們的人,去了便知。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謝公公。」那女子福了福,唇邊依然是那一絲淺笑。
余香倒是回味着這後半句話,總覺得裏面有些意味。
身後其他的家人子望着方才上前問話的女子,神色各不相同,但唯一不約而同的,便是沉默。入宮前,任何一位家人子都被人千叮嚀萬囑咐過:病從口入,禍從口出。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左側的宮牆上出現了個紅色小門,劉公公推開,示意她們進去。幾位家人子互相對望,都猶豫着不敢先踏進去。
余香本要踏步跨進門中,卻見他人沒動,自己的腳步便也縮了回來。
「都進來吧,本宮的院子清靜得很,沒有吃人的東西。」屋內慈祥的聲音似是有一種無窮的吸引力,讓剛才還在望而卻步的她們大膽走了進去。只見一位身着素色交領中衣襦裙的婦人端坐在院子中間,身前擺着一張小石桌,放着一隻香鼎,還有一壺茶。如果不是因為她頭上華麗的步搖冠中和了她的裝束,旁人不知情的,沒準真會猜測她是不是個宮女。
那夫人打量着她們,然後點點頭道:「嗯,都是天香國色的美人,楚秀吶,給她們六個備座。」她吩咐身邊的侍女,待大家坐下後,又隨口問,「你們都叫什麼名字啊?」
從左至右,家人子們一個一個接着報出自己的名字。
「奴婢曹偉能。」
「奴婢染紅」
「奴婢孟存菲。」
「奴婢肖樓。」
「奴婢蓮兒。」
輪到余香的時候,她卻忽然抬眸做出一臉乖巧相:「奴婢如今已入宮,便與從前的過往沒幹系,主子說奴婢叫什麼,奴婢便叫什麼。」
眾人一驚,這話說的無疑是弄巧成拙,可見那婦人望向余香的眼睛裏卻帶了一絲笑意。
「說的不錯。你日後便叫宜主吧。宜,所安也,這名字適合你。看你的樣子應當是蕙質蘭心,該知道這宮裏的規矩。」
「諾」,余香叩拜行了個大禮,安安分分的應了這個名字。
各位家人子悄悄望着,心中揣測這是個什麼地方,這婦人又是誰,卻不料早已被人家看透了心思。
「行了,都別偷偷摸摸的在心中猜測本宮是誰了,本宮是衛婕妤,召你們前來此地不過是想看看這次太子會不會又看上哪一個,成就了一樁喜事,都左猜右想的是要作何?」她佯作發怒的樣子,唇角卻是微微向上翹着。
「奴婢們不敢。」見面前人是婕妤,連忙紛紛起身跪下,低頭不語。
「不敢?你們將來敢作為的事兒多着呢,不急這一時回答。對了,可都識字?」衛婕妤這話說的沒頭沒尾,但家人子們卻半點不敢懈怠。後宮一共只有兩位婕妤,其品階二等,爵比諸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更何況她們現在還不是馬呢?
「回娘娘,奴婢識得。」一行家人子紛紛規矩作答,卻在其中冒出了一個突兀的聲音。
「奴婢不識。」余香的那一聲回答讓眾人一愣,心道這女人真是不識好歹,娘娘面前,縱然識字不多,也要佯作自己能夠認字啊,不然怎麼能夠被人瞧得上?
衛婕妤見又是她,沒有多問什麼,隨意閒聊了幾句便讓楚秀送她們回去,說是乏了,要休息。
紅門關上,這門裏門外的人,便各存了心思。
一行人就這麼走着,漫無目的,其前景身世為何,誰也不知。
眾人被引出永巷,卻被劉公公帶去了與聚齊官人相反之地,方才給劉公公遞銀簪的曹偉能走上前去詢問要去何處,卻聽他這樣回答道:「姑娘們自有自己的去處,莫要跟旁人比。」
曹偉能擰緊了眉頭,不知是恐懼還是憤怒,但卻在瞬間平定了自己的情緒。余香猶豫了一下,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擔心。
名喚染紅的家人子看不下去余香這一路上的出風頭,見四處除了她們以外並無他人,於是大着膽子罵道:「裝什麼虛情假意,剛進宮來就這賤模樣,真以為能夠妖媚惑主嗎?」
余香心中感嘆,以染紅這樣的性子,當是活不長。
果不其然,劉公公聽見這話回頭挑眉,大聲道:「來人吶,把這名家人子抓起來,大吵大鬧太沒教養。若是驚動了主子,誰能擔待得起?」
頃刻間幾個侍衛打扮的人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一齊上去,鎖住了染紅的喉嚨。
余香心中一驚,見其他的家人子已經躲在一起,擠在一塊兒,如一根繩上的螞蚱,相互依偎。自己便也悄悄移了過去。
「啊——」染紅還來不及掙扎什麼,便被侍衛活活捏斷了脖子,睜大雙眸倒在了地上。有侍衛上去探其鼻息,見真的已經斷氣死去,才拽着她的腿拖走離開,那樣子,與拖走一條死狗並無差別。
「可都見着了?所以你們就都聽話些,老實些,否則這就是前車之鑑。」劉公公提了提嗓子,接着往前走。這一次,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因為在這一瞬間她們忽然如此清楚的意識到,以自己現在的身份,性命比螞蟻還輕賤。沒有人會在乎自己的死活,死簡直是一件太簡單的事情。
這座城喚為長安,長樂安康,聽着吉利得很,可是生在這城裏就註定了不得安生,無論你是達官顯貴還是平民百姓,想要好好活着,有時候都是種奢望。
子歡,你送我走入的不是牢籠,是戰場。
在這深牆之內,後宮之中,所有人都在打着一場無聲的仗。
這場仗有關於權勢,有關於家族,有關於生死。
若我有本事打贏這場仗,這江山便是送給你的報酬,以謝你對我的救命之恩。
而後至此,是生是死,兩不相欠。
隔壁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