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殤紅顏
朱紅宮牆如蜿蜒的游龍盤踞在皇城裏,檐角飛峭,宏偉森肅的大殿,其上亮彩琉璃瓦映光,這裏是天子之地,是萬民景仰的所在。
宮牆之外,艷羨着皇宮的膏粱椒房,而宮牆內,嚮往着外面的廣闊天地,那綿延不絕的朱紅宮牆,如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把皇宮築成了華麗而絕望的囚牢。
大周景歷十七年,今夜的皇宮與平日有些不同,廊間行走的太監、宮女腳步匆匆,連多日臥病在床的皇帝都擺駕到承德殿裏,想來,有極重要的人來了。
入宮的路上,青苔染上石板,透出年月洗舊的滄桑,青石板雕着姿態各異的獸,在濃稠的夜色里,顯得威嚴而森然,有宮人在前方打着燈籠,轎輦悄無聲息地穿梭在宮牆內,
轎中坐着個六歲的女孩兒,肌膚瑩白薄透,梳着雙環望仙髻,額前微卷的劉海,漆黑的眼眸,顧盼間靈動生姿,小小年紀,已有了美人的雛形。
朝兒有些坐不住,卻不敢亂動,把玩着手裏的翠葫蘆玉墜,指腹摩挲着,不時抬眼偷瞄着對面端坐的人。
那人年有三十餘,着一襲素白錦衫,身形單薄,繾綣青絲簪着一支古樸的碧玉簪子,容顏清冷,眉眼悠然,恍若不沾人間紅塵,眸子有些黯然失神,顯出心境的悲涼、淒楚,
但無礙於朝兒心內的悅然,她三歲離宮,如今已有三載,終是能見到日夜思念的父皇和母妃。
轎輦在殿前停下,皇帝身邊的紅人,大太監李承前竟親自在階下候着,李承前侍奉過兩朝皇帝,在新帝臥榻期間,盡心服侍,細心周到,據說曾跪着用手捧住皇帝嘔出的污物,頗得聖心,遂有了閱看奏摺,稟於聖聽的權力,其地位在宮中可窺一斑。
李承前異常恭敬地彎腰上前,低眉順眼地打起轎簾,抬手,真叫旁人不敢揣測轎中之人的身份是何等尊貴。
轎里的人戴上了帷帽,垂下的皂紗遮住面容,落了轎,卻沒有搭上李承前的手,紗下的眼神看了李承前一眼,冰涼徹骨,讓他心驚地把腰彎的更低,連呼吸都淺了些。
跟在身後的小人兒,踩着做工精細的粉色繡鞋,邁着細碎的腳步,個頭小小的,
&荷,帶昭寧公主去偏殿,待皇上召見」,李承前吩咐道,候在一旁的宮女方知今日回宮的乃三年前離宮的昭寧公主,掩下臉上驚異,垂首低眉地領着公主而去。
&上在裏頭候着呢?」,李承前恭敬地輕聲說道,「走罷」,清如玉石的聲音響起,她跟着李承前走進殿內,
赫然就看到那襲明黃龍袍裹着瘦削的身形,蕭瑟站在殿內,負着手,頗有些焦慮的踱步,見他面色蠟黃,雙頰凹陷,不過二十有二的年輕皇帝,竟頹然如斯,不怪乎,外有邊境不穩,內有宦官亂政。
李承前讓太監和宮女都退下了,低眉斂目地站在皇帝身前,來人輕聲道,「李承前,你先出去」,
李承前身體僵了下,往皇帝看去,見他沉默不語,遂合手躬背,一步步往外退去。
從來都在皇帝身邊寸步不離的御前紅人李承前竟給驅出殿外,宮人們臉色不變,心中揣度萬千,皇帝竟對今夜入宮之人,信任甚過李承前。
殿門關閉,皇帝渾濁的眼裏,閃過亮光,顫着身子,跪倒在地,喊道,「兒臣恭迎母后回宮!!」,
微不可察的嘆氣響起,仍是那清澈溫潤的聲音,淡然道,「起來罷,這些年,皇上受苦了」,
來人摘去帷帽,容顏清冷,眉目淡然,歲月沒有在臉上留下半點痕跡,氣質清冽,洞察一切的眸子裏,掩着不為人知的苦楚,正是那放棄了最高權力,佯薨離宮的本朝太后,端若華。
端若華知悉這些年纏綿病榻的皇帝近況後,出言寬慰了幾句,話鋒一轉,卻淡然道,「本宮聽的丞相所言,朝政落於宦官之手,恐毀我大周基業,皇帝此舉欠妥...」,
皇帝坐在龍椅,無奈苦笑,費力說道,「兒臣心有苦衷,如今,母后回宮,朕心寬矣,一切且任母后處置」,端若華看着皇帝虛弱的樣子,眉眼黯然,輕搖着頭。
&且讓開」,朝兒提起裙擺,往殿外走去,「公主,李公公說公主得候在此處」,綠荷攔住朝兒勸道,
&肆!」,朝兒眉毛一挑,小小年紀那份威壓倒是不小,震的綠荷一愣,朝兒便往正殿快步走去。
&妃薨了,可昭寧公主並不知情,此番回宮,不知怎麼鬧了?!」,尖細的聲音響起,讓朝兒的腳步頓住,大眼睛緩慢地眨了眨,蒙了一層水霧,
&說,皇上倒真是絕情,公主當年那么小,就送出宮去,讓梅妃日思夜想,鬱積在心,不過年余,便去了,臨去連公主最後一面都沒見着,唉」,有個聲音蒼老的宮女嘆道,
朝兒捂着唇,瞪大了眼睛,淚水在眼眶裏滾動着,她猛地推開門,大聲斥道,「刁奴才,竟敢胡言亂語!本宮饒不了你們!!」,
那老太監和宮女本就垂首低語,卻不妨給人聽了去,一聲大喝下,嚇的跌坐在地,臉色慘白,忙的下跪求情,李承前聞聲而來,不問情由,聲音尖細卻陰厲地斥道,「好大的膽子,敢在背後議主子的是非,給咱家拖下去掌嘴!!」。
朝兒扁着嘴,包着淚珠兒,往殿內衝去,險些給裙擺絆住,李承前忙的上前,作勢要扶,勸道,「公主,皇上在議事,還沒宣公主入殿,公主且..」,
&開!」,朝兒推開李承前,憋紅臉推殿門,「李承前,讓朝兒進來罷」,皇帝的聲音在裏面響起,估計是聽見外面的動靜了。
李承前應了,推開殿門,朝兒走進殿內,見到那龍椅上坐着的人,寬大龍袍下,露出的一隻手,瘦的只剩層皮了,臉色蠟黃,眼神渾濁,雙頰凹陷的厲害,與三年前,俊秀溫和的父皇大相徑庭。
朝兒不由自主地嚇的往後退了步,皇帝周祺麟微微一怔,嘴角笑意淡了些,柔聲道,「朝兒,離宮三年可有想念父皇?」,
&兒,不可忘了禮數」,端若華在旁輕言,朝兒忙的跪下行禮,有些怯意地站在皇帝身前,半響不說話,心底的委屈鋪天蓋地的襲來,眼裏的淚水就如斷線的珠子,一串串滾落下來,看的周祺麟心疼不已,招手道,「過來,讓父皇抱抱你」,
朝兒流着淚搖頭,大聲說道,「父皇既想朝兒,為何遲遲不接朝兒回宮?剛才宮女說,朝兒的母妃薨了,為何父皇連母妃的最後一面都不讓朝兒見到?!!子欲養而親不在,父皇為何置朝兒連盡孝母妃的資格都剝奪了去?!!」,
周祺麟身形一僵,手掌用力拍案,死灰的臉上閃過怒氣,勃然大怒喝道,「李承前!給朕把嘴碎的奴才拖下去斬了!!」,
蠟黃枯槁的臉,配上怒意凜然的表情,顯得尤為森然可怖,朝兒往端若華挪去些,站在她的身邊,含着眼淚不停地說道,「父皇,此事可是當真?!」,「兒臣想見母妃」,
端若華抿唇不語,握過朝兒的手,安撫地輕拍着,周祺麟面有難色,言語間帶着哀痛,「朝兒,你母妃去的突然,朕,朕..」,說畢,皇帝捂着紅了的眼,劇烈咳嗽起來,
&上自梅妃薨後,染了疾,久病不愈,望聖上為大周子民,保重龍體」,李承前上前奉茶勸道,皇帝重重嘆氣,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滿懷愧疚地看着朝兒,那張隨着時日,出落的愈發與梅妃相似的臉,感慨萬千,想起梅妃的逝去,只覺得胸口窒悶,難以喘息,
餘光里是朝兒臉上昭然的恨意,皇帝手指微顫,別過臉,說道,「李承前,帶公主回宮」,
&兒恨..兒臣恨父皇.父皇,讓兒臣背負不孝..」,朝兒扭着身子,小臉哭成了花貓,鼻頭紅紅的,緊緊拽着衣角,倔強地看向皇帝,
把自己摟在懷裏哄着的母妃,一臉溫柔笑意的母妃,就這麼去了,而自己竟連母妃的最後一面,都不能見到,再不能牽着她的衣角,再不能朝她撒嬌,再不能吃她做的芙蓉糕...
&兒」,端若華蹲下來,拿絲絹替她擦着眼淚,朝兒伏在她肩頭,哭的肝腸寸斷,小小的身體顫抖着,料她懂事的早,仍是小孩心性,忽聞母妃逝去的噩耗,自是悲泣、憤恨、抱憾...
哄着朝兒哭的倦極而睡去,端若華才讓李承前抱着她送回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