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誠看着皇帝向前而去,四周文武百官魚貫列隊跟隨。
皇帝的命令已經傳達出去,鼓樂齊鳴,儀仗齊整,御街上民眾已經紛紛下跪,一派花團錦簇。
在這一片花團錦簇中,黃誠的臉色很是難看,他也毫不掩飾。
「大人,還是起來吧。」兩個內侍小心的勸道。
「我不起來。」黃誠說道,「我怕什麼,忠言逆耳,進言被駁斥,有什麼丟人的?這是臣子之責。」
他說着果然乾脆坐下來,一副不起身的模樣。
小孩撒起潑來,打一頓就是了,老人撒潑起來,真是沒有辦法,打又打不得。
皇帝反正也不在乎,內侍們對視一眼搖搖頭退開了。
踏踏的馬蹄聲蓋過了民眾的呼聲。
當那布衣軍陣出現在皇城前,在四周破衣爛衫的流民的擁簇下,雖然沒有鎧甲鮮明的兵將顯得威武,但卻帶着別樣的雄壯。
尤其是當看到皇帝出現,成國公上前高呼臣有罪,負陛下重託,兵士們下馬單膝恭迎,北地萬數流民下跪激動的痛哭叩拜,整個皇城前氣氛悲壯又振奮。
皇帝再無遲疑,上前握着成國公的手流淚不止,又撫慰激動的流民們,百官齊跪,民眾山呼萬歲,整個京城都為之震動。
皇城前成了熱鬧的中心,適才北地流民和成國公軍陣的走過的街道則安靜下來,這安靜當然是相對的,街上的民眾還在激動的談論着適才的所見,而更多的人則湧向皇城。
站在臨街酒樓的窗邊,賢王嘖嘖兩聲。
「真是精彩,精彩,成國公的風采真是無人能擋。」他感嘆道,想到什麼又向後看去,「人都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過你這個當兒子真是比不上你老子,你老子出街萬人空巷,你出街則雞飛狗跳。」
這一是一間豪華的大房間,此時內里精美的席宴前卻只坐着一個人。
這個人粗布衣衫,頭髮亂糟糟,一圈絡腮鬍,正盤坐着一手抓着酒壺一手抓着半隻燒雞啃着。
這樣子就如同適才街上經過的北地流民,實在與這室內環境不符。
「你這是嫉妒。」他說道,將鬍子扯下,露出乾淨英俊的面容,順便用手一撫頭抬起,「我什麼時候出街不是萬人空巷了?」
說着伸手一指外邊。
「你信不信我現在出一個給你看?輸了你給我多少錢?」
賢王哈哈笑了。
「咱們談什麼錢,談錢多傷感情。」他說道。
似乎也知道在朱瓚面前口舌上討不到好處,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伸手指着外邊。
「那些人這次真是氣死了要。籌劃這麼久花了那麼多錢鬧得陣仗這麼大,結果連成國公的面都沒見到,就被衝散了。」
朱瓚冷笑一聲,將酒壺的酒仰頭倒在口中。
「他們也配。」他說道,「一群沒腦子昧良心收了錢的跳樑小丑。」
賢王搖搖頭。
「可是就是一群小丑也能讓人出醜。」他說道,「如果不是北地流民們到來,你老子怎麼也得出來見這些人。」
「沒有如果。」朱瓚乾淨利索的說道。
賢人嘖嘖兩聲。
「看把你得意的,不就是你媳婦厲害嘛。」他說道。
朱瓚一瞪眼。
「你媳婦!」他說道。
「我媳婦在家呢,好幾個呢,你找個哪個?」賢王也一瞪眼說道。
朱瓚呸了聲。
「別瞪了,再瞪眼也不大。」他說道,伸手拿起筷子再次吃了口飯菜。
賢王挨着他坐下來。
「哎哎,你媳婦呢?這大戲都唱完了,她還不登場?」他好奇的問道。
朱瓚一胳膊推開他。
「說話注意點,別一口一個媳婦的,我還清清白白少年人一個呢。」他沒好氣的說道。
賢王呸了聲。
「你可真白!」他哈哈笑道,一面拿起酒也痛快的仰頭倒下去。
屋子裏雖然只有兩個人,但氣氛歡悅熱鬧,與不遠處的皇城的熱鬧相應相稱。
而再遠處的城門口適才泱泱的人群早已經不見了,唯有當值的官兵們站着議論方才的事,城外一群人走過來,看到這群人官兵們不由互相使個眼色,站直了身子。
這是一群穿着儒衫帶着四方巾的人,只不過比起往日的儒雅俊秀,他們看起來有些狼狽,或者是因為衣衫的凌亂沾染了塵土,又或者是因為臉上頹敗的神情。
而以往看到這些讀書人而肅然起敬的守城兵丁們也沒了往日的敬重,神情毫不掩飾譏誚。
「他功勞歸功勞,我們又沒有否認他的功勞。」一個書生帶着幾分羞惱說道,「他邀功要賞就是不對。」
身邊的人還沒有回答他,旁邊響起一聲嗤笑。
這書生扭頭看去,見是城門兵。
「要按照秀才你這說法,我們這些人連餉銀都不能要了?」他似笑非笑說道。
書生神情更添幾分羞惱,因為自己的話被一個粗鄙的兵丁反駁。
「該得的自然該得,不該的自然不該。」他說道,「你們不要混淆了我們的意思,被那成國公蠱惑。」
兵丁要說什麼,有重重的哼聲先一步傳來,同時腳步雜亂,眾人聞聲看去,見城中又走來一群讀書人。
兵丁不由心生畏懼,說到底還是不敢跟讀書人對抗,他剛要後退一步,就見那城中過來的讀書人中為首一個長者站住腳,衝着這邊的學子文士重重的啐了口。
「宋文才,你們真是丟盡了讀書人的臉。」他厲聲喝道。
哎?竟然是…兵丁神情變了變,視線在這兩方讀書人身上轉。
城外來的這些讀書人神情也變了變。
「周先生。」一個文士站出來,「我們這麼做也是為了大周文士,他成國公一介武將,太過於飛揚跋扈了,歷來左武右文,哪來的文臣要為武將獻俸祿的事。」
「沒錯,周先生,決不能允許武將如此跋扈,否則必然亂世。」他身後的不少人也紛紛跟着說道。
被稱作周先生的長者看着他們再次冷笑。
「我眼裏可看不到什麼文臣武將,我只看到人。」他說道,「而你們,別說讀書人了,連人都算不上。」
這話可重了,這些讀書人面色一陣紅一陣白,待要分辨,周先生已經伸手指着其中一個。
「康亮臣。」他冷聲說道,「你收了人多少錢?你在帽兒胡同的宅子是怎麼得來的?」
此言一出不少人面色愕然,紛紛看向一個人。
這是站在那群讀書人中間的一個微胖的中年男人,此時神情驚恐,下意識的後退。
「我,我沒有。」他結結巴巴說道。
周先生沒有再質問,視線冷冷的掃過他們。
「你們以後休要在京城穿這身讀書人的衣服,國子監也沒你們這樣的學生。」他冷聲說道,拂袖轉身大步而去。
跟隨他的諸多學子文士也看着這些人搖頭,一臉的鄙夷。
「有辱斯文。」
「真是斯文敗類。」
他們紛紛說道,也拂袖而去。
這邊的讀書人陷入了混亂,不少人上前揪住被點名的男人,吵鬧着。
守城的兵丁們樂了。
「哎哎。」他們抱着胳膊在身前,一副看熱鬧的嬉笑,「你們說說不過人家,不如打一架得了。」
「哎哎能動手就不要動口。」
城門附近的一家酒樓上也傳來一聲起鬨。
看着城門下掩面奔走的讀書人,陳七拍着窗戶笑。
「先是丟了臉,如今又被周先生驅逐,這京城是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的。」他說道,恨恨的啐了口,「十年寒窗到此白費,活該。」
「做事就是這樣,結果說不定,如果他們這次成了,活該的就是成國公了。」方錦繡說道。
陳七看着她一笑。
「你是沒看到,京城外那兩場攔路真是兇險。」他誇張的說道,「我讓你跟我去城外,你偏不去。」
「反正還是會進城,我看結果就好。」方錦繡說道。
陳七嘻嘻笑了。
「你就這麼篤定?」他問道。
方錦繡嗤聲,卻沒有說話。
陳七笑着拍拍手。
「好了,如今結果落定,咱們回去吧。」他說道,一面就要向外走,方錦繡卻在窗邊坐着沒動。
「怎麼了?」陳七說道,「沒有熱鬧看了,走吧。」
方錦繡聽着遠處皇城那邊傳來的喧鬧,看着安靜的城門外,握着茶碗的手微微攥緊。
她呢?
而在隔壁的房間裏,寧炎也正搖頭離開窗前。
「斯文掃地。」他說道。
寧十一從門外疾步進來。
「父親,成國公已經進宮了,陛下今日賞宴,北地的流民們陛下也讓各部妥善安置,遷入各個州府。」他說道。
「還好陛下沒有繼續被奸佞所蠱惑。」寧炎點點頭說道,父子二人下樓。
寧十一聽到這話笑了。
「父親,其實陛下這麼做也是被蠱惑了。」他說道,「當時陛下被黃誠抱着腿,就要入宮迴避了。」
寧炎腳步一停看向他。
「十哥站出來請陛下留下的。」寧十一忍着笑說道。
雲釗啊。
寧炎微微意外又覺得沒什麼意外的。
他的這個侄子,如此聰明,怎麼可能真的甘當一個碌碌無為的附庸。
…………………
「雲釗啊,這次真是嚇死我們了。」
御街上的熱鬧還在繼續,皇城前的儀仗已經撤去,所有人都向皇宮走去。
按次序在後的寧雲釗被幾個同僚圍住低聲說道。
寧雲釗含笑目視前方。
「那現在你們感覺是死的還是活着?」他問道。
現在麼……幾個官員也向前看去,皇帝坐着轎子,身邊有成國公朱山伴行。
今日這一幕深的皇帝歡心,比起勸回宮的,他們這些道賀的當然也就有功無過了。
這一次可是在皇帝眼裏留下印象了。
「死去活來。」一個官員說道。
幾人都笑起來,正說笑着,前方有內侍急匆匆走過來,對着寧雲釗笑眯眯的施禮。
「小寧大人,且跟雜家來。」他說道。
這是皇帝要跟他說話了?
幾個官員面露喜色,寧雲釗神情平和,笑意淺淺的施禮應聲是。
太監先一步而行,寧雲釗卻沒有在同僚們的眼神祝賀下立刻邁步跟隨,而是停下腳向後看了眼,帶着幾分期盼。
看什麼?
等什麼?
同僚們下意識的向後看去。
「熱鬧。」寧雲釗說道。
熱鬧啊?
御街上此時民眾還未散去,熱鬧依舊,不過也就這樣了,看了半日也疲了。
「別看了,沒熱鬧了。」一個同僚低聲笑道。
寧雲釗笑了笑,沒有再說話,收回視線對大家拱拱手,款步跟上那內侍向前而去。
同僚們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喜悅。
「同樣是官袍,怎么小寧大人穿起來看上去就這麼好看呢?」一個同僚樂滋滋的說道。
這話被同伴們取笑一番,因為太過熱鬧,引來一旁御史不悅的瞪眼警告,大家忙收整了儀容,排好隊列魚貫前行。
「果然跟着小寧大人行動不會有錯。」一個官員行走中忽的喃喃一句,帶着感嘆又帶着慶幸。
…………………………
寧炎走下酒樓,城門前的喧鬧已經隨着書生們的離去而散去,街上沒有了民眾涌涌,顯得很是安靜。
「人少了不會堵了路,咱們可以很快到家了。」寧十一笑道,看着家丁趕着馬車過來,話音剛落,有人從樓里跑出來。
「來了來了。」
來人喊着,風一般從寧十一身邊穿過,寧十一差點被撞倒。
「幹什麼啊?」寧十一沒好氣的喊道,「什麼人來了?急成這樣?接菩薩啊?」
那人並沒有理會他,徑直向城門口跑去。
寧十一下意識的隨之看去,見城門外的大路上,有一人騎馬而來。
看不清面容,只看到身形嬌俏,一身紅衣如火,但又因為姿態嬌柔,並不顯得咄咄逼人,溫雅颯爽風姿交融,引人注目卻又不招搖。
這誰啊?
「君小姐!」
陳七高舉着手大聲的喊道。
君小姐?
哪個君小姐?
這喊聲讓街上不多的行人停下腳步,讓城門的守兵站直身子,所有的視線都看過去。
那女子越來越近,已經到了城門前,遮擋風沙烈日的面紗已經散落飄在身前,露出亮麗的面容。
大街上似乎一陣凝滯,旋即爆發出喊聲。
「君小姐!」
「君小姐回來了!」
「九齡堂的神醫回來了!」
伴着這喊聲街上突然湧出許多人,似乎從地下冒出來一般,更有酒樓茶肆食樓中的人也涌涌而出,頓時擠滿了街道。
寧十一被擠得東倒西歪,小心的護住寧炎。
「這可真接菩薩呢。」他說道,看着擠滿了人的街道,無奈又懊惱的跺腳,「完了,路又被堵上了,一時半時是出不去了。」
大街上掀起了新的熱鬧,御街前熱鬧正在散去,消息散開更多人從那邊湧來,場面不亞於迎成國公入城。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成國公還沒進京呢。」江千戶說道。
此時他們就站在城門下陰暗的小房內,避開了日光也避開了人們的視線。
江千戶看着身邊負手看向外的陸雲旗。
「果然如大人所料,君小姐今日真的也到了。」他恭維道。
陸雲旗面無表情邁過了門檻,但並沒有邁進日光下,依舊在城牆角的陰影下,以至於涌涌而來的只顧着看君小姐的民眾沒有發現他。
但有一束目光在他邁出的同時看過來。
因為騎在馬上,居高臨下。
陸雲旗微微抬頭,木然相對。
視線里那紅衣女子將馬鞭在手裏輕輕的敲了敲,嘴角微微一笑,無聲的動了動嘴唇。
我回來了。
陸雲旗看的懂她無聲說出的話。
我回來了。
陸雲旗只覺得日光陡然變的刺目,心跳一瞬間停下。
不是因為她的話,而是因為她的樣子。
她回來了。
他的她,不是別人,這是他的她,回來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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