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千一看着思楊堅定的臉,這個少年的允諾讓他感動,同時也有一些不安,一個十幾歲少年的承諾,無論何時,在成年人的眼中,總歸不是那麼可信。但是他別無選擇,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斷,一種來自命運捉弄的不可預估,一種對緣分的莫名信任,過了那麼多年,千一早已明白,真正決定我們人生走向的,往往只是微不足道的靈機一動。而此時,他所要求思楊允諾的,也只是一次無可解釋的邂逅,一次因邂逅而起的靈機一動。
把所有的希望都壓在靈機一動上,壓在「萬一能行」上,正說明了這世界的絕望。
千一拍了拍思楊的肩膀,嚴肅地說道:「為了你的這一個承諾,我送你些東西。」說着話,千一突然伸手拍向思楊的腦門兒,只是一下,思楊就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有輕煙般的晨光透過竹林灑下斑駁的光彩。身邊的千一已經離開,思楊揉了揉酸脹的四肢,從地上站起來,看着周圍搖曳的竹林,只覺得腦袋裏隱隱有些東西,卻觸碰不到。搖了搖頭,思楊反身走出了竹林,畢竟,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只是遇到了一個奇怪的人,聽了一個奇怪的故事,當做是一場奇怪的夢也無不可。
還是那句話,對思楊來說,還有更現實的事情要去做,就此刻來說,至少客棧里還有個姬成在等他。
落霞城醒的比晨光還早,街市上已是來來往往的小販客商在忙碌。思楊走出竹林,又一次站在了「千金一夢」的門前,此時的「千金一夢」,大門緊閉,沒有了夜裏璀璨燈光的輝映,在這晨光里竟透出幾分蕭瑟,一種曲終人散的悲涼感透門而出,了無生氣。思楊定定看了會兒門上的楹聯,許是柳千一的故事尚有餘溫,此時看去,那「千金不展顏/只為半掩春色已傾城;一夢盡相思/卻道遮面溫柔足解憂。」讀來竟少了幾分誘惑,平白多了些苦澀。
千金不展顏;一夢盡相思。
祝你好夢。
循着記憶中的來路,思楊也沒有坐車,一路步行回到了客棧。此時的客棧里,幾個客商模樣的人正坐在大堂吃着早飯,思楊打了打眼,沒看到姬成,便徑直踏着樓梯回客房。考慮到姬成隨行的黑衣人或許還在,思楊進去前先敲了敲門,手剛收回,就聽得裏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房門大開,就見姬成滿臉的驚喜,「林兄弟,你終於回來了!」
看着姬成真誠的臉,思楊也頗有幾分感動,但他只是點了點頭,平靜地說了聲「沒事」。姬成看思楊興致不高,也沒有多問,只是喚小二給思楊打了洗臉水,順帶要了些清粥小菜。洗漱完畢,二人坐下來吃飯,席間看姬成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模樣,思楊便問他有何事。
姬成猶猶豫豫,終於還是將要離去的意思講了出來。原來姬成從白馬書院出來,本意確是遊山玩水增長見聞,昨夜的黑衣人也確實是家裏給他安排的隨行護衛,只是偶遇思楊一時興起,才臨時決定要與思楊同行。此時到了落霞城,昨夜因為思楊的緣故無端被柳千一脅迫,一方面護衛為了保證姬成的安全,一方面是家中有些事情需要姬成趕回去,此時卻是不得不離開了。
思楊聽姬成語焉不詳,但終歸是沒有對不起自己的地方,此時對方要走,倒也沒有理由怪責,索性便坦然接受這個結果,也不多問。
兩人吃罷了早飯,各自收拾了行李,一同走下樓來,姬成結了賬,又起意要送思楊些盤纏,被思楊拒絕了,姬成也沒堅持。兩人出了客棧,站在漸漸紛繁熙攘的大街上,靜靜等了片刻,一個中年消瘦的漢子走來向姬成行了一禮,姬成看向思楊,思楊道了聲「珍重」,便看着姬成和那漢子上了一輛馬車,消失在擁擠的人群中。
又呆呆站了一會兒,思楊想到這一路走來的一個又一個人,姬成、竹悠悠、沐青青、柳千一,終歸還是過客,再相見也不知何年,一時間有幾分寂寥。然而陽光畢竟燦爛,思楊也便緊了緊包袱,踏上了自己的路。
沒了姬成作伴,行路倒是快了許多,時近中午,思楊走出了落霞城另一側的城門,在官道旁的麵攤兒吃了碗雲吞麵,又討了些水帶着,在初夏已經稍顯火熱的太陽底下執着前行。
此一路再也無話,出落霞,至孤鶩城折而向北,穿大小村鎮無數,行至倉廩山余脈腳下,已是荒無人煙。數十日的行程,思楊的臉上也染了些征塵,看上去倒是老成了些,盤纏早已用光,所幸前路無人跡,便有銀錢也用不上。思楊在山腳下休整了一晚,照着師傅所留地圖仔細辨認了方向,這一早便紮緊了褲腳,削尖了樹枝權做防身,又一次踏入了莽莽群山之中。
這一去又與上次不同,白馬鎮至落川的山路雖崎嶇,畢竟也是千百馬幫常年累月踏出來的,總算有跡可循,此處卻是真正意義上的荒山野嶺,便是思楊自小長在山間,這一路也是吃足了苦頭。夏日的山間,林木蔥鬱,野草灌木漫山遍野,幾無可下腳的地方,思楊無數次懷念自己的柴刀,卻也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前行。
如此在山中行了五六日,饒是思楊身強體健,此時也是支撐不住,停下腳步,仔細斟酌了一番,思楊決定選個好地方休整兩日,總算此去見師傅也沒個限期,倒也不必太過火急火燎。思楊抬眼看了看周圍,山雖是一樣的山,在思楊眼中卻畢竟有些章法,仔細辨認了一番,抬腳堅持着又行了五六里,轉過這座山,一道細小如線的瀑布從頭頂垂落下來,在腳下凝出了一汪小小的水潭,水潭邊有一方青石,平平整整,「就是這裏了。」思楊心想。
水潭頗小,思楊仔細看才發現這潭水順着一棵老樹的枯根不知流向哪裏,也沒心思探索,思楊先稍微洗漱了一下,待潭水復清後又取了些水喝,然後取出之前烤好的兔腿啃了兩口,喘息定了,便和衣躺到了潭邊的青石上。不多時,思楊就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天色已黑,四下里蟲鳴不絕,一輪明月高懸,映在水潭裏幻如夢境。思楊摸了摸身邊的行李,沒有動彈,他忽然被一種奇妙的感覺衝擊了。我是誰?我在哪裏?我要去哪裏?一切都沒有答案,一切都陌生的可怕。長久以來思楊習慣了專注於眼前的現實,專注於腳下的路,從不停歇。直到此刻,積存的疲倦忽如其來瞬息涌至,在這孤寂無人的深山裏,思楊第一次感到了迷茫。這是屬於一個十七歲少年的迷茫,當一個少年終於學會停下來看自己腳下的路時,他必然會感到迷茫。
更何況,他是思楊。
一個普普通通的山村少年,一場莫名其妙的頭痛欲絕,一些紛亂無序的恐怖夢境,伸出援手卻另有目的的香堂老人、寒夜陪伴的師傅、一路同行的姬成、竹悠悠與沐青青、以及柳千一...更重要的,所謂的妖與佛,所謂的佛與道,如此林林總總......
拋在腦後,且隨他去。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安慰罷了,思楊終歸只是一個山村少年,縱然有着遠超旁人的質樸與堅強,終歸還是一個少年,一個會好奇,會幻想,會害怕,會無助的普通少年。
所以思楊感到迷茫。他不明白是什麼讓自己落到現在這個處境,譬如一片落葉,飄於流水,一個一個漩渦里沉浮,待到終於停了下來,卻不知該去怪那陣吹落自己的風,還是將自己卷至此處的流水。然而腳踏實地總是好的,所以當思楊發現自己所有的回顧與總結,無非就是再一次確定自己的無知和對所有疑問的不解之後,他終歸還是決定專注眼前,終歸還是再一次告訴自己——且隨他去。
短暫的一時感慨,改變不了這山,也影響不了這水。思楊收了些枯柴,燃起了篝火,然後就靜靜地坐着,仰頭看看月,低頭看看火,漸漸又覺得光明起來。
思楊在水潭邊休整了兩日,設陷阱捕了兩隻野兔,把幾條褲子收拾了收拾,待到覺得體力恢復差不多之後,再次向着師傅的方向前行。
入山的第十日,思楊穿過了一條長長的峽谷後,看着眼前一道窄窄的僅容一人通過的山隙,明白自己終於到了。
側身小心翼翼的穿過山隙,眼前豁然開朗,阡陌縱橫,炊煙裊裊,渾不似地處山中。就在思楊驚詫這忽現眼前的農田水鄉風光時,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遠遠的走過來,向着思楊行了一禮,客氣地問道:「大哥哪裏人?到此處何事?」
思楊見對方問得客氣,也便回了一禮,答道:「我從白馬鎮來,到此處尋人。」
「請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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