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鼎
葉關辰看着管一恆臉上的表情只是笑:「你腰上的傷口比較長,幸好還不太深,不過也不能亂動,小心扯裂了。手臂骨折更不用說了,傷筋動骨一百天,幸好骨頭斷面很乾淨,只要好好休養,恢復也更容易;但不管怎麼樣,畢竟是骨折,千萬小心。」
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略帶沙啞的聲音一句句娓娓道來,不急不緩。窗外陽光明媚,映着綠樹成蔭,照進來的光線都像碧玉一樣,滿室清涼。葉關辰身上換了件淺橙色的襯衫,在一室淺綠裏頭格外明亮。
管一恆的目光不由得就在他身上流連了片刻,最後落到他手腕上。大概是為了煎藥方便,葉關辰挽了襯衫袖子,自然就露出了那條紅線編的手鍊。手鍊還是原來的樣子,不過陽光映照到中間那塊骨頭化石上,管一恆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化石表面輕輕一動。
&麼了?」葉關辰發現了管一恆的目光,抬了抬手。
他這麼一動,陽光映照的角度一變,管一恆剛才的那種感覺立刻沒有了:「哦,我一直在想這究竟是什麼動物的化石,不會是恐龍的吧?」
葉關辰把手舉到眼前看了看,隨手在化石表面摸了摸:「好像不是。我給幾個研究古生物的朋友看過,都說年代並沒有那麼早。看起來應該是只巨大動物的遺骨,但到底是什麼,沒人說得清楚。」
兩人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句話,管一恆便輕輕咳嗽了一聲:「葉先生——」
&葉關辰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眼睛狹長,但睫毛卻長且濃密,微微揚起,睫毛尖上就閃耀着一線陽光。
&天晚上的事,我覺得還是不要宣揚出去的好,葉先生覺得呢?」
葉關辰微微揚了揚眉毛,眼睛裏帶了一絲笑意:「那我能不能問一下,小兄弟到底是做什麼的呢?」
管一恆稍微有一點尷尬:「我是警察。」
&想也是。」葉關辰笑了,「那位小成同志,一看就是個警察,你跟他一起來的,就算不是警察也差不多。」
管一恆覺得更尷尬了:「很抱歉,因為案件比較特殊,涉及到一些文物,我在拍賣公司曾經接觸過,對這些比較熟悉,所以……」想想他當時還拿着拍賣公司的名片給葉關辰看過,這樣當面戳穿實在是……
葉關辰只笑笑點頭:「小兄弟的眼力我是見識過了,想來是家學淵源吧。不過昨天晚上那個東西——」
管一恆沉吟了一下,覺得不必說得太清楚:「大千世界,總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們是特殊部門,專門來處理這種事件的。昨天晚上你也看見了,事情已經不合常理,如果宣揚出去,恐怕會造成一定的恐慌。」
&明白了。」葉關辰又點點頭,輕輕嘆了口氣,「人哪,不停地把城市擴大,侵入深山老林,難免要遇到些奇怪的事情。」
管一恆心裏一動:「怎麼葉先生對這種事好像——並不驚奇?」
葉關辰往後一靠,輕輕吁了口氣:「是,這種事,我也聽說過一些的。小兄弟還記得前幾天我們談過話嗎,我說到方皇。那個東西,我就有一個朋友曾經見到過。」
&過?」管一恆有些驚訝了。
&啊。」葉關辰露出回憶的神色,「我那個朋友是做野外科考的,有一年春天去神農架。忽然下起大雨,他們躲進一個山洞,有個隊員在石頭縫裏看見一條雙頭蛇,身上佈滿了五彩花紋。」
&頭蛇雖然屢有傳聞,在自然界中也曾經發現過幾次,但一般來說,都不是真正的雙頭蛇,蛇尾處不過是有一對假眼,屬於嚇唬天敵的擬態罷了。但是這次他們發現的這條,卻是真正在身體兩端都生有一個頭,兩個頭都能發起攻擊。隊員們興高采烈,決定把這條蛇捉回去展覽。」
&知道他們下手去捉的時候,這條蛇忽然飛了起來,然後所有的隊員都覺得頭腦混亂,陷入了幻境,仿佛四周出現了野獸來攻擊他們。等我這個朋友清醒過來的時候,科考隊的隊員已經自相殘殺,十二個人中有六人當場死亡,三人重傷,送到醫院搶救之後雖然保住了生命,但有不同等級的殘疾,還有一個人受刺激太厲害,精神分裂了。」
&就是方皇?」管一恆喃喃地說,「沒想到,竟然會這麼厲害……」
葉關辰輕輕聳了聳肩:「其實這只是我的猜測。我這個朋友始終沒有弄明白事情發生的原因,我也是後來在古籍里讀到方皇,才有這麼個猜想的。」
&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管一恆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立刻追問。
葉關辰想了想:「有八年了,那時候我的朋友跟你差不多年紀吧。」
八年?管一恆的眉毛微微皺了皺:「當時報警了嗎?」
&然。當時還能活動的三個人也都受了傷,幸好遇見幾個旅遊的客人,才幫他們把人都弄下山,之後就報了警。開始的時候警察還不相信他們的話,把他們三人當作嫌犯關押了起來,過了十幾天才放出來。不過最後是怎麼結案的就不太清楚了,因為並沒有殺人動機,所以仿佛是不了了之了。」
管一恆的眉毛皺得更緊了。為了追查養妖族的蹤跡,他進入國安十三處之後曾經把最近二十年的案件卷宗都讀了一遍,尤其是這些與獸類有關的。但他記得,從來沒有讀過葉關辰所說的這樁案件。
事實上很多所謂「不了了之」的案件,最後都是結案了的,只不過案情真相會封存,並不對外公佈罷了。葉關辰說的這樁案件,理應也走這個程序,至少這樣六死三重傷的嚴重事故,即使最後沒有查明真相,也將做為案例歸入十三處的檔案資料中,為什麼會沒有呢?難道是當地警方的疏忽?或者是怕影響業績而隱瞞了?
&那個朋友,現在怎麼樣了,還在科考隊嗎?」
葉關辰笑了笑:「早就不在科考隊了。他本來當初也是跟家裏賭氣出去的,那一回出事也真是嚇得不輕,後來就回家接了家裏的生意。」
管一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還想再問點什麼,卻聽見旅館院子裏有人急沖沖地進來,是送藥的警察到了。他還不知道管一恆受了傷,進了房間一看管一恆吊着胳膊,頓時嚇了一跳:「這,這是怎麼了!」
葉關辰很有眼力地打了個招呼就走開了,管一恆也沒提土螻的事,只是說自己受了點傷,然後就問:「藥呢?」
警察把瓶子給他。是個玻璃長頸瓶,一拔開瓶塞,就能聞到一股清苦的藥味,隱隱還帶着些腥氣。瓶子裏有三顆梧桐子大小的藥丸,顏色深青。送藥過來的警察搓着手說:「那人把藥送過來的時候說了,吃三丸就好。」
他有些興奮地又補充了一句:「我走的時候,周偉成的眼睛已經不再分泌膿血了,連眼球上的血絲好像也消退了一些。這藥真神了!那個主治醫生死活都想弄一點去化驗一下,不過送藥來的人說了,這個藥丸必須整個吞服,連嚼都不能嚼碎。我一想,嚼都不讓嚼,那肯定更不能切一塊去化驗了,所以到底也沒給他。」
管一恆把藥丸倒出來看了看。藥丸外表堅硬,如果不是有濃郁的藥味,或許還會被認為是小石頭。老實說,管一恆也很想把它切一塊下來研究研究,但有了送藥人的話,他也不敢貿然動手。不過,這麼堅硬的東西,似乎不好消化吧?
王強倒是沒考慮這麼多。他現在對管一恆言聽計從,一聽說拿來了藥,立刻就吞了下去。
按說他是跟休舊鳥正面對上了,傷勢比周偉成還重些,但他一受傷就被管一恆用辰砂壓住,後來又用柏葉露洗了眼睛,因此現在藥一下肚效果反而更好,大約一個小時之後,他就能睜開眼睛了。眼球上雖然仍舊有血絲,但膿血已經不再分泌,虹膜的顏色漸漸地顯露出來,怎麼看都是在好轉了。
&來是問題不大了。」管一恆的心其實也一直吊着,到這會兒才長舒了口氣,正要說話,就聽外頭又有一陣急沖沖的腳步聲,接着就有人在院子裏放開嗓子在喊他的名字,仔細一聽,居然是小成的聲音。
來的不光是小成,還有董涵和費准。
小成一進門就撲到管一恆跟前:「說你受傷了!怎麼個情況?怎麼不去醫院?」
管一恆對他笑了一下:「沒事,都處理過了。」葉關辰的醫師資格證看來還真不是白拿的,他腰上的傷口還有些牽扯,但已經不怎麼疼了,精神也不錯。
&哪行!」小成一看他吊着胳膊就急了,「這是骨折了吧?那得去醫院照個片子!骨折是能隨便處理的嗎?萬一接得不好,以後落下毛病怎麼辦!甭說別的,一會兒就回城裏照片子去!」
他咋咋呼呼的說了半天,董涵一直在觀察王強的眼睛,這時候才直起腰對管一恆說:「剩下的藥呢?能不能拿來給我看看?」
&有了。」管一恆示意了一下旁邊的空藥瓶,「都吃了。」
&吃了!」費准一下就蹦了起來,「怎麼能都吃了!你至少也該留幾顆。」
&顆?」管一恆瞥了他一眼,「總共只有六顆,正好是兩個人的份量,你想留幾顆?」
費准被噎了一下,悻悻道:「這種藥必須要檢驗的,怎麼能隨便就吃了?」
管一恆乾脆懶得理他了,只對董涵說:「事情不少,去我的房間說吧。」
董涵點點頭:「這件事我已經上報了協會,你說一下情況,我也好申請加派人手過來幫忙。畢竟現在連周偉成的病因都不知道,這藥也都吃了,暫時很難找到線索。」
管一恆淡淡地說:「周偉成的病因已經知道了。」他簡單地把何羅魚和土螻的情況說了一下,「……現在土螻已經被消滅,但何羅魚忽然失蹤,還需要仔細搜索。」
&居然讓何羅魚跑了?」費准擰起眉毛,「這麼大的山,到哪裏去找!」
小成聽不下去,翻了個白眼轉頭嘟囔:「奇怪了,那當初有些人怎麼不來呢?要換個人來調查,別說什麼魚,就是蝦米肯定都能抓住,保證一個都逃不掉,怎麼也比在濱海呆着強,什麼都查不出來。」
費准被他陰陽怪氣的話氣得半死,但小成既不指名又不道姓,還擺出一副自言自語的模樣,費准就是有氣也只能咽下去了,總不能真跟他吵起來。
管一恆也扭過頭去,勉強忍住嘴角一絲笑意,才看向董涵:「照我的意思,這邊的旅遊山莊還是暫停修建吧。從前沒有開發的時候並沒出現這樣的事,我覺得是開發驚動了何羅魚,至少在確定何羅魚不在附近之前,這工程不能進行了。」
費准冷笑了一下:「你說得容易!天師協會也好,國安十三處也好,誰有這麼大本事干涉這些?這屬於阻礙社會正常活動了,你懂不懂?」
小成不服氣:「那你說怎麼辦?」
費准斜了他一眼:「要是濱海市出現一個流竄殺人犯,你們警察沒抓住,能不能讓濱海市所有人都不上班不上學留在家裏,免得出事?」
這次輪到小成沒話說了。實在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道理完全是相通的,警察不可能無時限地封鎖整個城市就為了抓個犯人,天師也不可能為了收個妖就阻止對本地的開發。
管一恆也沉默了片刻,才說:「或者可以跟周偉成商量一下……」目前周家的資金周轉也不那麼暢通,或許可以先把旅遊山莊這邊停一停。
董涵剛才一直沒說話,這時候忽然問道:「你說土螻已經被消滅了?」
&我看見它化成了塵土。」管一恆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一件事,「應該向網站提交新的詞條內容,以前並沒有資料記載土螻能潛入地下,也沒有死後歸土的說法。」
費准撇了撇嘴,沒說話。提交新資料是有積分的,這些在天師年終審核里都有體現。管一恆這次不但消滅了土螻,還更新了資料,在年終審核里能加不少分呢。相比之下,他在濱海耗了這幾天的時間,卻是一無所獲,單是在年終總分上就又要被管一恆落下一塊了。
董涵卻擺了擺手:「土螻能潛入地下,這一條是你親眼所見,當然可以提交加分。但你是否已經消滅了土螻,以及死後歸土,卻還不能確定。」
管一恆眉頭一皺:「我是親眼看見土螻消失的。」
&失不等於消滅。」董涵淡淡地說,「土螻的四角銳利堅硬,觸物皆摧,如果真像你所說的,宵練劍都不能斬斷,那麼即使土螻化土,這四隻角也應該留下才對。」
小成不服氣地說:「這可不好說呢。這些妖獸都是天地間戾氣所化,氣化之物,說堅則無堅不摧,說散也能化為無形,從陰陽二氣中來,又散為陰陽二氣,憑什麼就說一定能留下?」自打當面跟騰蛇動了手之後,他對這些神神鬼鬼的事大感興趣,很是惡補了一番,現在說出這麼一通理論來,自己都被自己嚇了一跳。
董涵微微一笑:「小成同志別着急,我並不是要打壓小管的積分,而是說不能為了積分隨意下結論。」
小成頓時急了:「董理事你這話說得有意思了,是說小管為了積分在隨便下結論嗎?那你說土螻的四隻角應該留下,有什麼根據?」
管一恆輕輕拍了他一下,淡淡地說:「董理事說的也有道理。現在離年終評審時間還早,我還沒有考慮過積分的問題。不過董理事既然這麼說了,那麼土螻是否已經消滅,是不是也該提請協會來鑑定一下?」
天師協會對於這種事情的鑑定方法,就是派人在收妖當地進行符陣測試,如果在三個月到半年的時間裏,當地沒有類似的妖力波動出現,就可確認該妖物確實已被消滅。現在是五月,即使用最長的六個月時限,年底之前也能有個結論,一點都不耽誤年終積分。
董涵倒仍舊是笑微微的模樣:「我也是這麼打算的。現在到年底還有七個月,不會耽誤年終積分的。」
他說得怪光明磊落的,小成倒不好說什麼了,只能默默在心裏呸了一聲。初見董涵的時候他還覺得這人生得溫文爾雅,現在只覺得要叫道貌岸然了。
管一恆輕輕又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別動氣,然後說:「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想把王強送到市內的醫院去檢查一下。」
董涵點頭:「當然。你也應該去好好檢查一下,骨折可不是小傷。只是可惜了,送來給他們治眼睛的藥丸實在應該留一點下來化驗的,至少讓我先看看也是好的,可惜我們來晚了一步。」
管一恆把藥丸的樣子描述了一下:「……我懷疑其中的成份可能見風會起什麼變化,所以沒有切開。不過配方麼……」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摸出手機登陸了協會的網站。
果然,在何羅魚名下的詞條又發生了變化,原本「或食魚肉可解」這句話里的「或」字已經消失了,變成了「食魚肉可解」。
&藥丸,可能就是何羅魚的肉製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