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所謂宿命
從那夜被扣在賀家之後,素一真是欲哭無淚,原本見了賀長青之後,還想硬強離開賀家,可想到賀家和雲九之間的恩怨,還有九年前那件事兒。他便躊躇了。這些年,雖深知那件事兒他卻從沒攙和過其中,一直以佛門人不染紅塵,避嫌在外。如果因為賀家的事兒,被牽扯進來,他就徹底撇不開,到時候就不僅僅只是為難而已,怕是不死不休的。思來想去,小和尚決定,吃這一次虧。
有素一在,又有那日賀映臻已死相逼,賀平修不在鬧死鬧活,每日按照醫囑吃藥看病,不過半個月,就已不在咳血,日漸發沉的身體也輕盈了很多,為讓他從內里就好起來,素一又為他制定了強健體魄的計劃,每日步行百步以上,多食肉食,為幫他強健體魄,樓氏的小兒子也在賀映臻請示了賀長青之後被叫來府里,名為樓虎的少年,如名字一樣,虎頭虎腦的樣子,四肢強壯,與賀平修一樣大的年紀,卻顯得比他大了一整圈。賀平修好了,嚴氏就高興,映臻也就放心下來,只是賀家皆大歡喜,被關在內府的素一卻是一臉不高興,他原本想着蕭煋走了就算了,葉九歌總不會真不會來救他,可等了足足半月,連救人他的人影也沒看見,每天就這麼被關在賀家,偶爾見賀小姐,那比狐狸還精明的女孩子,總憋得啞口無言。吃虧倒沒什麼,可你不能讓我吃虧都吃的不爽。
這日,天才入夜,從修德堂回來,素一一臉不高興,晚飯都不曾用,一個人坐在清荷園的窗前,一邊用力扯僧袍,一面抱怨:「啊啊,你們當貧僧是什麼,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嗎,還有雲九,貧僧往日對你多好,不見這麼久,你竟然都沒發現,真是枉費貧僧對你忠心耿耿,是誰一年前答應師傅,會照料無妄寺和貧僧周全,言而無信,言而無信,偽君子,真小人,等貧僧出去,一定要你好看,一定。」
「雲九倒好奇,素一師傅如何要本少好看?」
「呵呵?」
陰冷的聲音從身後響起,被嚇得一臉慘白的素一回頭,身後站着的不是雲載宸又是誰。
原本雲載宸算着半月沒見素一,以這小和尚的心性必會抓狂,所以才帶宮墨蟬來看看,哪成想正撞到這小和尚磨磨唧唧發牢騷,素一歷來是刀子嘴豆腐心,對人之生死可視而不見,對萬物生靈卻小心呵護,素一幼時就常說,人為惡首,以萬物為芻狗,生靈塗炭,所以世人說他話語不羈,行事狂傲,辱沒佛門清靜,這機辯過人的小和尚就道:「我心中有佛,不然塵雜,如何為不敬,到是你們滿口佛偈,又日日叩拜,可真明白,佛說的是什麼,又憑何要與佛心救蒼生。」
那時候被諷刺的眾人都不說話,只有坐在角落裏,一身白色長袍,身材瘦弱,眼神卻厲的猶如惡狼的雲載宸開口:「世人都心懷天下,又要和尚什麼用,做和尚不就是要心懷善念,以犧牲成全大義,古就有我佛割肉餵鷹,捨身飼虎的故事。」
那話就連住持明覺都皺了皺眉頭,素一則不然,站在道場上的他,看着這位小施主道:「施主,怎就知素一沒有獻身,施主所看不過素一的肉體凡胎,從見了這世道滄桑,人間惡相,素一便犧牲喜樂凡塵遁入佛門,以救蒼生為己任。佛所舍不過肉身,素一舍的則是聖靈,施主又覺得值與不值?
就是那個落雨的春日,雲載宸覺得,素一不同常人,所以這些年,即便這小和尚無理取鬧,尋事生非,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因為在他看來,素一守着的正是他們自九年前,就放棄的天真,在這個吃人的世道,還有一個天真的小和尚以救蒼生為己任,想憑一己之力扭轉乾坤,這份難得比這江山還讓人覺得珍貴。
沒想到隨便抱怨都會被逮到,真是寧在君子跟前罵街,不在背後說小人,現在怎麼辦,雲九這人,不不能算人,歷來瑕疵必報,就連蕭煋都不放在眼裏,又何況他一個沒權沒勢,就連廟都沒多少香火錢的小和尚。
湊過去,素一諂媚一笑:「雲少來了,貧僧哪敢要你好看,不過是玩笑玩笑。」
看着清荷堂的佈置裝潢,素雅清靜,古樸舒適,可見佈置費了不少心思。
雲載宸道:「嘖嘖,從京城的無妄寺,到千里之外的沂南,素一師傅這玩笑開得未免大了些。」
「嚶嚶,雲九,我是誤入歧途,能救我的只剩你了。」
「雲九歷來是偽君子,真小人,怎能擔負這麼大的囑託。」
「才不是,你向來宅心仁厚,與人為善,乃是貧僧學做人的楷模。」
素一溜須拍馬的口氣,就連宮墨蟬都聽不下去,在黑夜裏,輕輕笑了一聲,這一笑不打緊,抬頭的他就看到,賀家內宅的小路上,一個身材纖細的女孩子執燈而來,原本想通報內里的雲載宸,可看到那張臉,宮墨蟬又隱在了黑暗裏。
原本在沉儀園的映臻,聽賀廣來稟說素一未用晚飯,便要園子裏的小廚房做了幾個拿手的素菜,親自送來。如今都是這和尚照料賀平修的病,她自然不能怠慢,一個人進了院子,清靜的小院裏,有素色的野花開在草坪上,星星點點甚是漂亮。
素一來時就說好清靜,所以這院子往日都沒有閒雜人,只有他一個人居住,走到迴廊下,賀映臻道:「素一師傅可在,小女賀映臻,師傅今夜未用晚飯,我特送來一些素齋。」
緊閉的大門絲毫沒有打開的意思,知道素一不爽的映臻也不搭理,只道:「師傅若不開門,我就放在迴廊下了。」
還是沒回答,她也沒在強求,這小和尚的脾氣,初見她就基本摸清,越是縱容,越是放肆,倒不如不管他,他自己覺得沒勁,就自然會放下架子與人親近。
轉身離開,沒走幾步,屋內一個低沉的聲音就道:「慢,賀小姐,這麼久,貧僧一直有一事不解。還請賀小姐明示。」
「大師但說無妨。」
「按理說,賀家富甲天下,找什麼樣大夫找不到,小姐為何會書信京中,請小僧來,小僧會醫,哪怕在京城知曉的人也是不多。」
是呀,她一個深閨少女怎麼會知道素一會治病,難道真要告訴他,她的人生是重來的,前生素一救過她,怕是她說得出口,這小和尚也不會信。
沉了沉氣,映臻道:「大師可相信因果宿命?我邀大師前來就是宿命使然,只是其中機緣,映臻也是一知半解,還不能為大師一一解釋,映臻只能與大師說,在賀家我已無人所求,無人可信,所以只能留下大師為賀平修治病,之要大師能治好平修,映臻對今日的九天玄月與世間鬼怪神差發誓,他日必赴湯蹈火,結草銜環以報救命之恩。」
原以為那一番話,怪脾氣的小和尚會在內里大叫:「貧僧要你赴湯蹈火有什麼用,又不是鳥,還學什麼結草銜環。」那日任何的冷嘲熱諷都沒有,回答賀映臻的只是乾脆利落的:「好。」
「謝大師。」
映臻離開,清荷堂再度恢復安靜,而從賀映臻開口,就怕素一亂說話的雲載宸,才放下捂着小和尚嘴巴的手。
而讓映臻放心離開的那句好,當然也是雲載宸說的。被鬆開,素一一邊咳嗽一邊大叫:「啊啊,誰要你答應的,你答應貧僧還怎麼走。」
從開着的窗向外看,瑤月一樣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雲載宸對旁人冷傲的臉上,揚起了一抹淡雅婉約,像是春風一樣的笑。
不理素一的叫囂,雲載宸道:「她常來。」
「第一次。」
今夜蒼窘上滿天繁星,和賀映臻冥冥中總有宿命牽連的雲載宸道:「她會再來的。」
「嗯?」
「我也會再來。」
不等素一求着他一起離開,雲載宸又無聲無息的消失了,任素一不甘心的抱怨,四周也沒了半點聲音。這世界靜的風停了,院子裏有玉蘭悄聲綻開花苞。黑夜裏,離開賀家之前,特意去了一趟沉儀園的雲載宸就看到,後窗前一身素色被子,散了長發的女孩,沒隨長夜入夢,而是站在雕花木窗前發起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