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崖頂
沈思做了個夢,夢見他在竹影森森的山間小路上策馬而行,溪水叮咚,涼風習習,鐵蹄嘚嘚,響鈴清越,太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灑下一地斑駁碎金。前頭不遠處,有名男子騎在馬上,身着黑衫,肩背挺拔,袖口隱約可見暗金色的團龍紋樣——那是晉王!即使只看到個背影,沈思也能一眼認出那是衛守之。
他輕輕踢了踢馬腹,牽扯韁繩打算快走幾步趕上前去和晉王並肩而行。可是奇怪,無論他如何催馬向前,和晉王之間始終都相隔着一段距離,看似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任他由疾行改為小跑,由小跑改為狂奔,就是沒辦法追上晉王。
&之之!」沈思有心開口喚回晉王,可喉嚨里像是堵着一團濕棉花,嘴巴長了老大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這讓他感到莫名的焦急又煩躁,仿佛身體裏憋着一股邪火,偏偏無處發泄。他胸脯劇烈起伏着,手臂大力一揮,「咚」,也不知撞到了什麼硬邦邦的物件兒,人終於從夢魘中醒了過來。
猛地睜開眼,目之所及是低矮簡陋的頂棚和嵌了厚棉布的壁板,床鋪在有規律地晃動着,吱嘎,吱嘎,還有木頭輪子碾壓過石子兒的咯咯聲……不對,他並沒有睡在床上,而是正身處於一輛行進中的馬車上!
沈思一骨碌翻身坐起,許是睡了太久的緣故,半邊身體是麻痹的,腦子也因為宿醉而昏昏沉沉、混沌一片,費了好大勁兒才勉強坐穩,繼而四下打量起來。
車廂里光線有些昏暗,靠門處坐着個農夫打扮的男人,身上罩着半舊褂子,頭上戴着大大的斗笠,深秋時節,手裏還抓着把破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扇着。聽見動靜,那執扇人回頭望向沈思:「公子醒了?一路睡得可好?」
聲音十分熟悉,沈思定睛細看,原是辜卓子,心下稍稍鬆了口氣:「發生了什麼事?這是要趕往何地?衛守之呢?」
辜卓子殷勤地將水囊遞向沈思:「在下奉王爺之命,特率親衛護送公子返回攬月山。」說完又拿過一包幹糧送到沈思面前,「公子一定餓了,先墊墊飢吧,路途遙遠,還要再行十數里才有村鎮。」
&王爺之命?」沈思剛剛緩和下去的神情突地一凜,旋即眉心緊蹙,「我睡了多久?」
辜卓子如實相告:「公子已然昏睡一天兩夜了。」
一天兩夜……沈思眯起眼睛細細回想着,那晚晉王為他斟酒,兩人互訴衷腸,他僅僅喝了一杯而已,竟至醉態百出腳步踉蹌了,當時還道是酒性太烈加之多日奔波少眠的關係才會格外易醉,可如今想來,那分明是晉王提前在酒里做了手腳!看來晉王是籌謀好的,要趁最後一次突圍的混亂時刻送他出城。
那日十五月圓,同州城破了,在他陷入昏睡之時,城內激戰正酣。如今一天兩夜過去了,想來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了吧……是啊,晉王那樣的心思縝密,對迷藥的分量一定也曾斟酌再三,又豈會再給自己機會返回去白白送死呢?
沈思只覺滿心苦澀,悶痛難耐,滯漲不堪,胸口像被千斤巨石狠狠擊中一般,彎腰「哇」地嗆出口鮮血,眼前昏黑一片。
黑暗中,他似乎聽到了震耳欲聾的戰鼓聲和喊殺聲,似乎看到無數旌旗刀劍在同州城中涌動,似乎聞到了參雜着腥膻與惡臭的死亡的氣息。他想立刻飛奔到晉王跟前狠狠揍對方幾拳,想大聲質問對方何以輕看他至此,可更多的,是隱隱透着絕望的擔憂。
衛守之啊衛守之,為何連你也要算計我!雖則你此舉是為了保全我性命,是想用背水一戰來換我苟活於世,可你應知我並不想要舍你獨活!說什麼榮辱不悔,說什麼死生無憾,你竟然……
辜卓子嚇了一跳,急忙上前扶住沈思,撩起袖口小心試了試他的脈息:「還請公子務必保全自身,切莫再有損傷,否則便是枉費王爺一片苦心了。千金之子,不死於竊賊——這是王爺命在下留給公子的話。」
沈思輕輕推開他,掙扎着坐起身,掀開氈簾向外望去,車轅上坐着兩名晉王的親信侍衛,都同樣穿着農人衣飾,此刻正在專心致志地駕車。那拉車的馬匹四肢細瘦毛色稀疏,尾巴上還粘結着稀稀拉拉的糞便,應是同州城內訓練有素的戰馬,只不過因為日夜征戰不得休息的緣故,那馬也變得虛弱難當,再要長途奔襲的話,只怕那馬跑不多遠就要散架子了reads;。
辜卓子即刻看透了沈思的心思,急忙伸出蒲扇一擋,作勢將他攔了回來:「看這荒郊野地,想也找不出旁的馬匹了,再者公子體內藥性未散手腳麻痹,方才又急火攻心內息紊亂,實在不宜騎馬。」
沈思抬起頭,面色陰沉地掃了對方一眼:「那就告訴他們,調頭回同州。」
辜卓子不緊不慢搖晃着扇子扇了幾下,不為所動:「公子真真是為難在下了,在下的使命,便是將公子平安送回攬月山,如今已走了半程,豈能就此迴轉。」
沈思咬着牙靜待無果,「唰」地抽出腰間匕首,動作利落地抵在了辜卓子頸間:「我說調頭回去!」
辜卓子被逼得向後略退兩步,仰頭儘量躲開匕首鋒芒,又抬起扇子輕輕搪開了沈思的手腕:「莫急,莫急,在下深知公子並非濫殺無辜之人,還請公子稍安勿躁。」
沈思定定瞪着辜卓子看了半晌,無奈露出一絲苦笑,只見他手腕一翻,將刀尖兒對準了自己的咽喉:「我說調頭回去!」
&子不可!」辜卓子想要上前阻止,可還不等靠近,沈思便將刀刃向里收了幾分,霎時間衣領便被血染紅了老大一片。
&系同州者,又何止公子一人?可知在下……算了……」辜卓子被逼無奈,吩咐兩名侍衛調轉馬頭,重又向同州方向駛去。
沉默了半柱香的功夫,辜卓子一改之前置身事外的散漫態度,幽幽開口小聲嘆道:「多謝公子行此舉了,辜某雖牽掛故人,然身受王爺大恩,又怎可有負所託?如今公子也算是成全在下了……」
馬車一路向西,行出半日才漸漸有了人煙,然而沿途所見景象卻令人心緒愈發低沉。昔日裏那些青山環抱、井田阡陌的鄉鎮村落,如今已被戰火摧殘得遍地焦土路有棄屍,逃難的百姓們拖家帶口三五成群,衣衫襤褸面色悽苦,眼神里寫滿了劫後餘生的恐懼與倉皇。
又行了半日,來在一處谷地,前頭有輛牛車陷在淤泥里無法動彈,擋住了沈思等人的去路。一對鬢髮班白的老夫婦領着兩名剛及總角之齡的小娃娃正一邊揮舞鞭子抽打着牛背,一邊死命往前推着車身,那牛累得「哞哞」叫,四蹄刨得泥漿飛濺,可車輪始終紋絲不動。
沈思正自心急如焚着,恨不能立時生出翅膀飛去同州,見此情景即刻帶了辜卓子並兩名侍衛下車幫忙。四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牛車抬出了泥潭,老夫婦為表謝意,忙不迭跑到溪邊擰了乾淨帕子遞給眾人擦手擦臉。
見老者操着口同州方言,辜卓子假做不經意地問道:「老丈這是從何處來啊?老老小小的趕路着實不容易啊。」
這一問,勾得老者打開了話匣子:「實不相瞞,小老兒一家打從同州而來,預備到鄉下親戚家暫且避避戰禍,可惱這晉原各處都不太平,半路上和兒子媳婦也失散了,我們老兩口倒還罷了,只是可憐了一對小孫兒。」
沈思本已打算告辭離開了,可聽見「同州」二字,他的心弦當即被緊緊牽動了起來,轉回頭去脫口而出:「敢問老丈同州城內是何情形?」
老者驚訝地望向他:「公子竟然不知?那同州城已然失守了,現如今里里外外都是韃靼狗賊,大街小巷見人就殺,若是看到漂亮的黃花大姑娘,就先糟蹋了再殺子此行莫不是要趕往同州而去?那可千萬聽小老兒一句勸,別再往前走了,天大的事總沒性命要緊吶!」
&衛守之……那晉王現在如何了?可、可還安好?」沈思緊張得雙手直顫,連呼吸都難以為繼了,雖然一路上忐忐忑忑諸多揣測,雖然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他真的很怕,害怕從對方口中聽到自己不願面對的答案,害怕僅存的希望被打破,害怕中秋一別即是永別,終究明月人間兩難全……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等不及要去打聽詢問,就像飢餓瀕死之人看到路邊樹上的野果,已經顧不得是否有毒了。
&王爺千歲以身殉城,早已死在亂軍之中了,否則那些韃靼狗賊又哪裏能夠在同州城為非作歹呢。」老者長長哀嘆了一聲,既有感喟也有敬畏,「咱們這位王爺能文能武,將晉原治理得風調雨順不說,前些年汾水一戰更是將韃靼賊子打了個丟盔棄甲,真真漲了我們大周的威風,只可惜,好人不長命啊……」
後頭又說了什麼,沈思盡皆聽不見了,他耳畔嗡嗡作響,不斷縈繞着那句話,早已死在亂軍之中了,早已死在亂軍之中了,早已……死在亂軍之中了……
沈思定定站在那裏,全身僵硬如同冰封一般,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那一家老小是何時告辭離去的,直到辜卓子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他才木然地邁動雙腿,跟着辜卓子慢慢走向馬車。
上車的時候他一腳踏空,整個人直接跪倒,膝蓋砸在尖銳的石子上,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只是狼狽地掙扎了半天也沒能站起來,還是兩名侍衛一左一右架着他,才笨拙地爬上了車子。
接連數月奔波苦戰,他膝蓋上的隱疾日漸加重,起初只是上馬下馬會略感僵直不適,後來站得坐得久了,要試着一點一點活動開才不至跌倒。白雲蒼狗,世事無常,從前他是寧城腳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以一敵萬,神兵天降,如今他是罪無可恕的朝廷要犯,顛沛流離惡名昭著,支撐在心裏的那股精氣神兒散了,多年積攢下來的大小傷痛就一股腦找上門來了。
僅僅是爬上馬車這麼個微小的動作,已經耗得他精疲力竭了,伏在那喘息的功夫,許多畫面,許多言語,許多情真意切的美妙瞬間,如走馬燈般在眼前不斷閃動旋轉……等這場仗打完了,就去攬月山找處風景極佳的所在,置辦一所宅子,附近要有向陽的山坡,可以放馬,可以種菜,院裏鋪上打磨平整的青磚石,門口種上一棵老槐樹……
兩名侍衛候在車廂外頭沒有動作,只用眼神向辜卓子探詢着下一步的打算,辜卓子正斟酌着該如何寬慰沈思,沈思倒主動開口了:「走吧,再不快些趕路,明日便到不了同州了……」
他是一定要去同州的,哪怕那裏已經被韃靼人所佔領,他也一定要去,哪怕真如老者所言,晉王已死在亂軍之中,他也一定要去,哪怕辜負了晉王送他出城的一片苦心,也一定要去!無論如何,晉王還在同州城裏,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十七夜,張弦月,小路崎嶇,車子一路顛簸,走得歪歪斜斜。
遠處是連綿起伏的群山,山腳下聳立着一排新堆的墳塋,那些揮舞鐵杴的埋屍人一邊低頭夯土,一邊齊聲哼唱着:「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突然,滾滾馬蹄聲從後方疾馳而來,很快來在近前,無數火把連結成的長龍將馬車團團圍住,騎馬之人皆是官兵服制,一個個劍出鞘弓上弦,如臨大敵。為首的將官催馬上前拱手對喊話道:「車內坐的,可是沈念卿沈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