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崖頂
晉原地界多得是能人異士,晉王這頭徵召名醫的消息一傳出去,各方各派的高手大能們便絡繹不絕聚向了王府,排隊等着給沈三公子瞧病。什麼百年人參、千年靈芝、林林總總的古法偏方更是取之不竭。至於診斷的結果,每個人在沈思面前都諱莫如深地打着哈哈開解說:「公子莫急,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只需慢慢調理即可。」
看晉王日復一日引着新人過來,沈思心裏也有幾分明白。任憑醫術再高明,藥材再珍稀,畢竟治病治不了命。若真有得挽救,又何須輪番不停地換大夫呢。
沈執在客棧安心住了下來,一應飲食起居都由沈思親自照顧着,半點不肯假手他人。與其說是弟弟在照料哥哥,不如說是哥哥在陪伴着弟弟,兄弟倆能相聚在一處的時光逐日減少,每時每刻都顯得彌足珍貴。短短兩三個月的功夫,沈執迅速消瘦可下去,遠遠看去幾乎就是一具包裹了薄薄皮肉的骨架,仿佛風一吹就會攔腰折斷。沈思自己吃不好、睡不好,也煎熬得整整瘦了一圈。
遇上三哥精神尚佳的時候,沈思也會駕着馬車帶他在城裏轉轉,或是到劉谷山下領略一番晉地風光。若是天氣晴好,沈思還會將椅子架在溪邊,和三哥並肩垂釣開懷暢談,三哥喝茶,沈思飲酒,都是一般的怡然愜意。只可惜,常常坐不到半個時辰三哥就疲憊不堪地昏昏欲睡了。
年關將至,小皇帝正在加緊步伐從各地徵調人馬,說是要集結百萬大軍齊攻晉原,務求一鼓作氣永絕後患。大都督柳茂的兩個侄子柳生、柳元都被派做了先鋒以供衛悠驅策。
局勢動盪人心惶惶,向來歌舞昇平的晉陽城也不得已實行了宵禁,四城門每日只開放幾個時辰,來往人等也全都要經過嚴格的盤查。
臨近除夕那幾日,三哥病情突然加重,已然是臥床不起了,沈思從早到晚都守在哥哥的病榻前,片刻不曾離開。
沒有沈思陪伴身邊,晉王做什麼都索然無味,大年夜這頓團圓飯也註定吃不出往年的熱鬧景象。酒宴當晚王妃與郡主都身着了盛裝,後園各位公子也都精心打扮了一番,席間戈小白操琴,張錦玉起舞,胡不喜插科打諢,再輔以珍饈佳肴,樁樁件件全是為了哄晉王開心。晉王不忍無辜眾人一番好意,自是滿臉笑容地飲酒作樂着,對於諸公子花目繁多的敬酒、勸酒也都來者不拒。可細心人一眼就看得出,王爺的心耳神意全然不在席上。
說的是團圓守歲,可亥時未到,晉王就藉口醉酒燥熱要去後堂更衣而一去不返了。主角不在,王妃也沒了陪坐下去的必要,她與眾公子們客套了幾句吉祥話,便帶着郡主起身離去了。
轉眼間酒菜也涼了、燈火也殘了,眾人醉的醉散的散,不多時偌大的暖閣里便只剩下了顧影自憐的戈小白和借酒澆愁的張錦玉。
張錦玉一杯接一杯喝着悶酒,被醉意薰染得兩腮緋紅嬌艷欲滴,他猶覺不過癮,乾脆擎起酒壺往喉嚨里灌去。一個不留神,酒液流入氣管,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直咳得雙眼泛起了斑斑淚光。想想這孤獨淒清的大年夜,想想自己費盡心思梳洗打扮排練歌舞卻沒人欣賞,他一時悲從中來,滿心委屈,竟至捂着臉頰「嗚嗚嗚」哭出了聲。
隨身小童嚇得手足無措,忙不迭勸着:「公子,公子萬萬不可,這大年下的哭鼻子着實不吉利,若是惹王爺怪罪下來,咱們可擔待不起啊。」
戈小白冷眼旁觀着,非但不勸,反「咯咯」譏笑起來:「哼,哭有什麼用?你哭得凶王爺就會回來了?哭得凶就能重拾恩寵?現如今王爺心裏早就沒有你我的立足之地了,哭哭啼啼只會招人厭煩。」
張錦玉狠狠瞪了戈小白一眼,將手裏酒壺「啪」一聲摔在地上,還不解氣地拿靴底碾壓着:「別人家養貓養狗養八哥,他偏養狐狸,可見骨子裏就是只徹頭徹尾的騷狐狸,迎風都能臭出十里!成日裏『守之守之』地叫喚,好像合府只他一人會說話似的。切,都是關起門來干那檔子事兒,誰又比誰高貴多少!」
兩個小童念叨着「歲歲平安,歲歲平安」慌忙去收地上的碎片。戈小白驚訝地望向張錦玉,又唯恐天下不亂地拍起了巴掌:「罵得好罵得妙,連我心頭這口惡氣都跟着一併解了。阿玉,從前我看你總覺得不甚順眼,可今日不知為何,竟親切了許多。哈哈哈,你這瘋瘋癲癲罵人的模樣倒是頗有情致。」
&了,越是這般講話越顯得你我可憐……」張錦玉把玩着空酒杯,幽幽嘆了口氣,「唉,回想起剛進府的時候,我十六,你十七,都是風華正茂,整天介為了拔個頭籌鬥來鬥去,又是何苦呢。現在好了,憑空冒出個沈念卿,把王爺的心啊魂兒啊都給勾走了,人家喝酒吃肉,你我二人連口湯渣都撈不到。你說說,這世上要是沒有沈念卿該多好?我啊,有時候真恨不得一杯鴆酒送他去見閻王……」
&戈小白知道他是醉了,急忙制止,「這話不能亂說,當心隔牆還有耳!」
話音未落,忽聽得暖閣窗外傳來窸窸窣窣腳步聲響。戈小白一驚,三兩步走到窗前猛地推開窗扇朝外望去,出乎意料,四周並沒看見人影,只窗台上的積雪被碰落了大半,浮雪上還殘留着幾絲紅色絨毛。窗外小路上足跡凌亂,也分辨不出哪些是新印上去的。
戈小白霎時醒了酒,轉身去推張錦玉:「方才你可瞧見窗外有人?」
張錦玉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大着舌頭反駁他:「人?哪兒來得人?你我早就是門前冷落車馬稀了,便是有人,也要圍在那風頭無兩的沈公子身邊啊。」
戈小白丟下他不管,又將目光投向旁邊伺候的兩名小童,見小童也懵懵懂懂直搖頭,他緊緊皺了皺眉頭,沒再多說什麼。
晉王前腳從酒席上悄悄溜出來,後腳便迫不及待領着屠莫兒並幾名侍衛偷偷出府趕去了沈家三哥居住的客棧。和大街上張燈結綵鑼鼓喧天的喜慶場面不同,客棧院內靜悄悄的,只樓上幾間房跳躍着昏暗的燭火。
晉王躡手躡腳走上樓,正碰見沈思出了三哥臥房往外走。聽見動靜,沈思疲倦地回過頭來,發現來者是晉王,他不禁驚訝地笑道:「不是說好今晚在府中守歲的嗎?又跑這一趟做什麼?」
&不是放心不下你沈公子!」晉王牽着沈思的手一路拉進隔壁客房,這才放開音量問道,「三公子今日狀況如何?是否好了一些?你用過晚飯沒有?可曾抽空好好休息?」
&嗯嗯,這年紀一到還果真是好生婆媽。」沈思懶懶歪在窗邊的貴妃榻上,笑容洋溢,「三哥今日精神略差,所以早早睡了。我和陳大哥及幾名侍從都吃了王府送來的餃子,滋味確實不賴。只是分量太多了些,那滿滿幾大鍋煮出來,便是頭牛也要撐個半死了。」
晉王失笑:「我是想你各種口味都能品嘗到,哪裏叫你全都吃掉了!便是咱們府中再清苦,也不用你儉省至此吧。」
沈思拍拍明顯鼓起的肚皮,「嘿嘿嘿」傻笑道:「王爺一番好意,草民哪敢辜負,自然是全部笑納了!」
晉王正待說什麼,外間忽而響起了極輕的叩門聲:「公子,沐浴用的熱水已備好了。」
&進來吧。」沈思毫不顧忌地脫着衣物,「守之,稍後你幫我搓搓背,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都沒好好清洗過,大年下的總要打理乾淨些才好。」
晉王笑得眉梢飛揚,躬身抱拳道:「衛律但憑沈公子差遣了。」
沈思是真乏了,泡在熱氣騰騰的木桶里連眼皮都懶怠抬,只管將頭抵在桶沿兒上任由晉王服侍着。晉王殷勤地挽起袖子,將布巾浸飽了水一點點替沈思擦拭着身體,神態、架勢竟比擺弄書房裏的古玩玉器還要認真許多。
沈思從頭到腳掛着許多深深淺淺的傷疤,年積月累下來,有些已經淡化成了比皮膚略淺的顏色,有些則蜈蚣一樣盤踞在皮膚上,看得人觸目驚心。晉王用手撩着水一寸一寸沖洗過去,指腹把玩着那些疤痕,背上縱橫交錯的鞭傷是沈老將軍命人打的,胸口處的箭傷是寧城城頭上三哥一箭射出來的,從肋下蜿蜒至小腹的長長一條是逃離京師時他握着衛悠的手自己刺傷的……晉王見他肩頭印着條三角形的舊傷,隨口問道:「這一道是何時留下的?紋路倒也奇特。」
沈思扭過脖頸看了看:「哦,這個啊,說來可笑。有年夏天我和伯齡在瀑布邊習武過招,不想青苔濕滑,一不留神掉進了池子裏,肩膀被石頭的稜角割傷了。還好那時伯齡就在近前,一把將我拉了上來,不然那池水深不見底,我若真掉進去只怕就爬不上來了。」
聽見這陳年往事又與衛悠有關,晉王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故作玩笑口吻嘆道:「唉,念卿與我那伯齡賢侄真是私交甚篤志同道合,看得本王眼熱心酸。也不知這同窗數載,你二人朝夕相處下來,可曾對他有過小小心動呢?」
沈思見他扯遠了,急忙辯解:「胡言亂語些什麼!我與伯齡只是兄弟情義,再無其他。」
晉王笑得五味雜陳:「那念卿便與本王講講,何謂兄弟情義呢?」
沈思用手背大力蹭了蹭額頭,攪起一片水花:「所謂兄弟情義,自然是互相扶持,體諒信任,在對方需要時施以援手,協助他完成心愿……」
晉王彎起嘴角:「那念卿對我又存着何種情義?」
&對你……我對你……」沈思眨巴着眼睛半天接不上下文。他很清楚自己對晉王的感情,可認真思索起來,能為晉王做的也無非只有那幾條,互相扶持,體諒信任……怎麼會呢?晉王與衛悠明明是不同的……
水溫逐漸變冷,看沈思倚在桶壁上猶自沉默着,晉王心頭也跟着微微泛涼了。他仔細沖洗掉沈思身上殘留的皂液,柔聲勸道:「算了,不難為你了,快擦乾水漬回房去睡吧,當心着涼生病。」
等了好一會兒,沒等來沈思的回答,耳邊卻響起了細微而富有規律的鼾聲。晉王去拿衣服的手停了下來,轉頭看向沈思,只見沈思的低着頭,腦袋一垂一垂,分明是密會周公去了。晉王愣愣站在原地,看看周圍,又看看浴桶里睡着的人,不免自嘲地笑了起來,是啊,小猢猻天生心肝缺了一竅,和他較真又有什麼意思?
獨自一個人笑夠了,晉王無奈地取來條干布巾,將沈思整個包裹住,小心翼翼從木桶里撈出來抱到了床上。待到將沈思安頓好,看看牆角的漏壺已臨近子時了。晉王脫衣上床,從背後摟緊了沈思,臉孔埋進他尚帶着濕氣的髮絲里,喃喃低語道:「念卿,不管你喜歡誰也好念着誰也好,從今後就只陪着我一個人吧……」
窗外夜色暗沉,薄霧瀰漫,不見星光。這是宣正六年冬天的一個朔月之夜,過不片刻,又是新的一年了。
正月初二,自秦漢以來被人們稱之為「狗|日」,是出外拜年或新婦歸寧的吉慶日子。這一日晉陽城裏也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因韃靼老可汗病逝且並未留下明確的繼位人選,布先與哈里巴兩位兄弟為奪汗位大打出手。掌控東面幾個部落的韃靼貴族們追隨了二王子哈里巴,而掌控西面幾個部落的老臣子們則更屬意大王子布先。在這種局面下,布先一心想要攻打大周,希望藉此爭取到哈里巴身後眾多主戰派貴族的支持。哈里巴則打着另一個算盤,他有意化敵為友,借着晉王與大周皇帝兵戎相見的契機拉攏晉王,壯大勢力,進而與兄長一爭高下,成為整個韃靼當之無愧的統治者。
哈里巴所掌控的東韃靼毗鄰晉原,他很清楚,晉王這個時候要忙於對付小皇帝,自顧尚且不暇,根本無意,也不敢與他開戰。這正是他捏住晉王七寸將其收為己用的大好機會。哈里巴思前想後,決定採用自古以來最簡單卻有最有效的方式與晉王結盟——那就是「聯姻」。
晉王膝下只有一女,正值妙齡又尚未婚配,若能與其結成秦晉之好,不但可以拉攏到晉王這一強大的同盟,還能在關鍵時刻將郡主作為人質要挾晉王,防止有朝一日晉王與哥哥聯手來個釜底抽薪前後夾擊,使自己腹背受敵。
是以新年伊始,哈里巴就派出了名叫「寶音」的使節趕來晉原求親。除去大量的馬匹、獸皮、美酒、鹿茸之外,哈里巴還以他有限的文采親筆書寫了一封聲情並茂的求親信函,信上對素未謀面的緋紅郡主大加讚頌,更把自己和郡主的姻緣描繪得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迫於形勢,晉王自是不計前嫌地熱情招待了韃靼使節。對於求親一事,為防觸怒哈里巴,他並未生硬回絕對方的請求。可若真把女兒遠嫁去韃靼,莫說緋紅那丫頭不肯,就是他這假爹爹也斷然是捨不得的。邊境形勢瞬息萬變,真把郡主交到對方手裏,將來一旦再起爭端,自己難免受制於人不說,郡主怕也難逃其他金枝玉葉們的悲慘宿命,最終淪為權力紛爭的犧牲品。
晉王與王妃一商量,決定先穩住使節,再暗中給郡主儘快說一門親事,待到塵埃落定,郡主名花有主,想那哈里巴堂堂王子也不會死皮賴臉地奪人所愛了。
終身大事不可兒戲,再急也急不出好姻緣。幸而王妃早已對城中各家年齡相當的權貴公子們着意觀察過,心裏大體有數。她命人取來了幾位心儀女婿人選的畫像和生辰八字,擺在桌上任郡主挑選,畫像上的男子們個個皆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且家室、學識皆屬上乘。可郡主挑來挑去,只管耷拉着眼皮扭動着手指頭不肯做聲。
起初王妃以為她是姑娘家害羞,便遣走房中侍女小心勸道:「人人都是打從這一步過來的,小門小戶的閨女在你這年紀便是生兒育女了也屬平常。你不一直嚷嚷着婚事要自己做主嘛,如今父王娘親都依你了,你為何又靦腆起來了呢。」
緋紅郡主左右瞧瞧見身邊沒人,這才咬咬嘴唇彆扭地答道:「並非女兒靦腆,只因是……只因女兒的心上人不在畫像之內。」
&麼?你已有了心上人?」王妃雖有些訝異,但想想自己也是年紀輕輕與青哥私定了終身,便不再糾結了,「既是如此,紅兒就說說看你相中了哪一位如意郎君吧,別怕,自有我和你父王替你做主。」
緋紅郡主低着頭,臉孔漲得充血:「他是……他是……」
王妃耐心等着,還不忘拿玩笑話開解女兒:「緋紅但說無妨,你父王無賴得緊,不管人家對你有心無心,你父王總有本事拿下未來的乘龍快婿。」
緋紅郡主死死咬着嘴唇,似乎鼓了很大勇氣,猛地抬頭說道:「回娘親話,女兒的心上人乃是金福祿。」
&說什麼?」王妃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個金福祿?」
話既已說出口,郡主便不再怕了:「就是原本跟在念卿哥哥身邊,後被派遣到張大人營中當差的那個金葫蘆,表字多壽的那個!」
&鬧!」王妃登時怒目圓睜,「你是大周晉王爺的獨生女,堂堂郡主,他金葫蘆是個什麼東西?不過是沈念卿從街上撿回來的小跟班罷了!」
郡主表情堅定地反駁:「他不是小跟班!自從跟了念卿哥哥,他一直是勤奮好學,志存高遠,日日苦練武功、研習兵法,他是要當將軍的人!」
王妃深吸幾口氣壓住了心頭怒意,苦笑道:「緋紅你是被他施了咒嗎?論學識論武功論相貌,這畫像上的人隨便拉出一個都比他強十倍百倍。連個校尉都沒混上,還談什麼要當將軍?就算他跟着沈念卿學了些本事,就算他在汾水一戰立下大功,也終究不過是一介匹夫罷了。」
緋紅郡主緊緊抿了抿嘴角:「那阿爹呢?阿爹也不過是個從五品的飛騎尉,你還不是……」
話音未落,王妃已是一耳光甩在了她臉上:「閉嘴!不許你用這種語氣說你親生父親!」
緋紅郡主長到這麼大,便是再胡鬧再任性,晉王與王妃也不曾碰過她一根指頭,母親這一巴掌讓她又驚又臊,眼淚止不住一串串往下掉。愣怔片刻,她憤憤一跺腳:「女兒反正是鐵了心的,別人縱有千般好萬般好,我也不稀罕!」說完扭頭就跑。
王妃氣得兩手直發抖:「此事由不得你了!來人,給我將郡主押去佛堂,牢牢看管起來,沒我的准許誰也不許她邁出半步!」
晉王聞訊趕來時,郡主已被關了整整一個下午,王妃也獨自躲在房中不肯見人,侍女們端進去的晚飯都被原封不動端了出來。聽見門響,王妃以為又是侍女跑來規勸了,當即開口斥道:「說了不許進來,難道連你們也反了不成!」
晉王連忙賠笑:「阿姐是我,事情我都問清楚了,緋紅那丫頭確實不懂事,你且放心,稍後我便去好好教訓教訓她!」
王妃背過身去擦乾眼淚,嘆氣道:「唉,你若真捨得教訓她,她也不至如此任性了。話說回來,我才是她的娘親,將她縱成這幅模樣,也算是我自食苦果了。」
自從青哥去世之後,緋紅郡主便成了王妃心裏唯一的寄託,如今突然發了這麼大的火,一半是為着郡主的無理頂撞,也有一半是擔心哈里巴不好瞞騙。她母女二人能有今日,全賴晉王重情重義顧念舊情,即便晉王打定主意要拿郡主去換取邊界的長治久安,於情於理她們也不該有半句怨言。
晉王也揣摩出了幾分王妃的心思,趕緊賭咒發誓道:「阿姐放心,不管我與你和緋紅有沒有血緣關係,始終都是一家人。若是連妻女都難以保全,我衛律便枉為男子了。」
聽了這話,王妃拿帕子遮住臉壓抑地哭了起來:「其實她和金葫蘆那小子走得近我早有耳聞,但我總想着,他二人脾氣秉性各不相同,家世地位也相差懸殊,便是再鬧騰能鬧出什麼花樣兒?誰知竟……她不懂,我其實是不希望她步我的後塵。那些當兵的,尤其是那些衝鋒陷陣的小兵,終是躲不掉白骨亂蓬蒿,馬革裹屍還。我不想她同我一樣辛辛苦苦等着盼着,最後卻落得一場空。我想她能過安穩日子,想她嫁個名門望族大富之家,又有什麼不對……」
事已至此,晉王只能好言相勸着:「緋紅畢竟年紀還小,無法體會你一番苦心。其實也不能怪她,從小到大,多得是斯斯文文的貴公子圍在她周圍轉,相比之下金葫蘆這樣呆呆愣愣一根筋的傢伙就顯得稀奇了,她也是小孩子家家圖新鮮,或許過些時日轉過彎來就好了。兒孫自有兒孫福,阿姐也無需操心太過。」
王妃在氣頭上,不免多有怨言:「那金葫蘆出身低賤又目不識丁,除去跟沈念卿學了點半吊子本事,再沒別的長處。讓緋紅嫁給那樣的人,我無論如何不能答應。說起來,這事念卿也有責任,若不是他將金葫蘆招惹進府,又哪裏會生出這許多事端。」
晉王很清楚這是氣話,王妃性情寬厚,並不會真責怪沈思,但關乎「自己的人」,他也不好再說什麼,只管安慰王妃道:「阿姐放心,我即刻便將金葫蘆那小子遣往別處,教他離開緋紅遠遠的。」
韃靼使節那頭自然要先想辦法穩住,晉王派了得力之人每日山珍海味伺候着,秦樓楚館的花魁娘子們更是夜夜相伴,飲酒作樂,可使節寶音對此卻總表現得意味索然。
經過辜卓子接連幾日的暗地跟蹤打探,終於找到了原因,這寶音雖是韃靼土著,卻頗為附庸風雅,並一向以精通漢家文化自詡。他為官清廉自律,不好吃喝玩樂,獨愛研究詩詞字畫,更喜收藏古董。
對付一個人最有效的方法便是投其所好,晉王很快在府中擺下一桌酒宴,美其名曰盡地主之誼款待貴賓,卻於觥籌交錯間不經意將話題引到了自己的藏品上頭。聊到開懷處,他還興致勃勃地拿出了一幅李晞古的出來邀寶音共同鑑賞。寶音看後喜出望外,連連大讚什麼「變荊浩、范寬之法,開南宋水墨蒼勁、渾厚一派先河」。見畫卷左下角鈐有「望春山人」的鑑藏章,寶音驚呼道:「這位『望春山人』可是鄙人所知的那位鴻學大儒蘇慕春老先生?」
晉王得意笑道:「正是那一位蘇老先生,連這幅畫也是老先生惠贈本王的。」
寶音原本客氣的臉上更添幾分尊崇之色:「如此說來,王爺與蘇老先生算是故交了?實不相瞞,鄙人對蘇老先生仰慕已久,他的大作更加百讀不厭,可惜我畢竟是韃靼人,文中幾處地方對我而言略顯晦澀難懂了些。我數次前來大周,皆未能有幸得與蘇老先生一見,實在抱憾無窮啊。」
晉王聞聽此言眼角微揚:「蘇老先生久居江南,想與之見面自是不易。但也巧得很,他的得意門生戈小白乃是本王義子,現正居於府中。」
&位晉原才子戈小白?」寶音急忙起身施了一禮,「戈公子的詩鄙人也曾拜讀過一二,其作如行雲流水妙筆生花,頗有盛唐之風啊。也不知在下可否冒昧請求一見呢?有關於中尚那幾點不甚明了之處正好可以請教這位大才子。」
晉王悠然一笑:「何談請教,尊使為二王子與我晉地的交好遠道而來,乃是本王的貴客,該叫他好生招呼尊使才是。」他朝身後侍從擺擺手,「去將戈公子請來。」
不一時,戈小白到了。因是聽了晉王召喚匆匆趕來的,故而未曾精心打扮過,只穿着一襲青衫,腰扎麒麟佩,烏髮挽在頭頂,插了根水潤剔透的碧玉簪。他本就生得白皙消瘦弱不禁風,被這身寬大的衣服一襯,便更顯衣抉翩翩風姿綽約了,粗粗看去真好比謫仙降世一般。
寶音看得整個人都呆了,一杯酒端起來沒等喝進嘴巴,便悉數折在了胸口上。直待胸前濡濕了一片,他才後知後覺地自嘲道:「失禮了,失禮了,戈公子形容氣度實在驚才逸艷,真真叫人大開眼界,晉原果然是人傑地靈啊。」
聽晉王說這寶音是想跟自己請教恩師蘇慕春所著的,戈小白不易察覺地略皺了皺眉,又很快恢復成之前溫文爾雅的模樣對寶音說道:「承蒙尊使抬愛,您既是王爺的貴客,小白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着話他先執起酒壺來在寶音面前,儀態萬方地攬袖躬身倒了杯酒給寶音,「家師若是知曉自己的文章在韃靼地界也能得遇知音,一定頗感欣慰,小白就在此先暫代家師敬尊使一杯吧,還請尊使賞光。」
&好好好……」寶音忙不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一對灰突突的眼球始終緊盯在戈小白身上,挪也挪不開。
戈小白偷眼掃向晉王,而晉王只管悠閒地自斟自飲着,似沉浸在酒香之中,對他二人的言談舉止根本不曾留意。戈小白暗暗露出一絲冷笑,復又輕聲細語為寶音講解起了的奧妙之處。
隔天一早,晉王剛在書房用完了早膳,就從窗口遙遙看見戈小白打扮得玉樹臨風出門去了。
下午端茶送水的功夫,大總管胡不喜在一旁邊伺候着晉王邊有意無意念叨着:「可真是奇了,那寶音大人明明是個韃靼蠻子,漢話卻講得比老奴都流利,尤其說到什麼這個先生那位公子的詩詞文章更是如數家珍。看看,連咱們府中向來自恃清高的戈公子都對他另眼相看呢。」
等了一會兒見晉王毫無反應,胡不喜乾脆挑明了說道:「老奴可是聽人說了,這戈公子晌午時分竟明目張胆地跟着寶音去了醉仙樓吃酒。王爺莫怪老奴對嘴,您是個心胸寬廣之人,對後院諸位公子們也向來縱容,可他戈公子這般行事分明是未將王爺放在眼裏啊!莫說是王爺了,就是老奴瞧着,心裏也怪不舒坦的。」
哩哩啦啦說了一大通,晉王始終低頭批閱着公文,既沒搭話,也絲毫沒有讚許他耳目靈通的意思。直等換熱茶的功夫,晉王才幽幽抬頭面無表情瞄了他一眼,只這一眼,便足以讓他徹底閉上嘴巴了。
掌燈時分,晉王破天荒沒有去客棧看望沈思和沈家三哥。他信步來在湖畔涼亭處,遣散了隨行的侍從,獨自站在那賞起了月色。不多時,遊廊那頭現出了戈小白意氣風發的身影。
遙遙望見晉王,戈小白快走幾步迎了上去:「小白見過王爺。」
晉王點點頭,表情深邃莫測:「阿白這是打哪裏回來啊?想是遇見了什麼好事吧,連本王看着你都覺喜悅。」
戈小白毫不掩飾臉上的笑意:「聽聞城中最大的古董鋪子『博遠齋』新到了一批碑帖,我趕去湊湊熱鬧,也順便尋些好貨色。」他邊說邊凝視着晉王,見晉王目光平靜並沒有開口的意思,他又接着說道,「從博遠齋出來,正碰見了同樣去尋寶的韃靼使節寶音大人,他說前兩日從古董商人手裏收了幅懷素的,想讓我幫着鑑別鑑別真偽,因其盛情難卻,我便隨他一道去了……」
晉王扭頭看向月光底下波光粼粼的湖面,足有好半天才緩緩開口道:「阿白,你……有什麼打算?」
戈小白低着頭思索片刻,再抬頭時已滿眼決絕:「禽鳥尚且要擇良木而棲,更何況是大活人了。小白今年二十有五,已是青春不在了,難道下半輩子都只看着王爺與那沈念卿二人鴛鴦被下成雙對,自己卻要落得個獨守青燈不成眠的下場嗎?」
晉王聽他這麼說反而輕鬆了:「你可想好了嗎?」
&也不是什麼聰明人,想不到那許多。只不過……」戈小白忽而笑得有一絲陰險,「我還有個小小請求,王爺只管放心,無需花費多少力氣便可達成……」
正月十五上元節,是晉王的生辰。晉王向來不喜歡為了自己的壽辰大肆鋪張,故而每年這時候都只是坐在書房給各路後背、子侄過來磕個頭,再吃上碗壽麵也就得了。
提前好些天,沈思便在心裏盤算着要送件像樣的賀禮給晉王。送禮之事他毫無經驗,便先托牛黃去私下打探了一番。聽說王妃的壽禮是一床蜀錦被褥,張錦玉的壽禮是一塊和田古玉,戈小白那裏要送什麼還未聲張,想來也不會寒酸。
沈思口袋裏沒多少錢,對於要花大價錢購買的東西也都全然不懂。他在府中的吃穿用度自有王妃和胡不喜張羅,樣樣皆是最好的。晉王更是發下話來,說沈公子但凡喜歡什麼需要什麼,只管向賬房支銀子,多少並無上限。讓他去要錢也不難,可讓他拿晉王的錢去給晉王本人送禮,他是無論如何拉不下臉的。
日期漸漸臨近,沈思越想越覺苦惱。趁着一日陳六道上街採買不在身邊,他悄悄將這煩心事告訴了三哥,三哥聽後抿嘴笑他道:「小五啊小五,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沈思略有些難為情地抬手蹭蹭腦門,傻乎乎笑道:「是啊。」
三哥伸手揉了揉他的臉頰:「傻小子,晉王還缺些什麼?你說的什麼蜀錦啊古玉啊,他哪一樣不是唾手可得?他若真心待你,你送的東西他便沒有不喜歡的。禮不在輕重,最要緊是誠意。」
沈思為難地吞了口吐沫,到底什麼禮物才最能體現誠意,他心裏仍是想不出個頭緒。看看時辰,沈思暫且將這事丟在一旁,轉身下樓去了廚房。大夫說這兩日三哥肺火上升心煩不寐,需在服藥前先以燈芯草六錢煎湯代茶服用,權作藥引。沈思生怕負責熬藥的小童疏忽了,故要自己先去看看。
客棧的廚房不大,只有兩個大灶,為了熬藥方便,特意在廚房後頭單獨辟出一間小屋,由幾名小童輪流守着火候。經過廚房時,大師傅正在煮麵,出於好奇,沈思忍不住站下多看了幾眼。
沈老將軍雖然是武將,卻也尊崇孔孟之道,從小就教導兒子們「君子遠庖廚」,所以沈思至今除了燒水泡乾糧之外,從沒親手做過一餐飯,也從不知麵粉如何就能搖身一變成了麵條、饅頭和餃子。
只見大師傅輕輕鬆鬆幾下將麵粉揉成了團,又用一根木杖慢慢擀成薄皮,折起來拿着刀唰唰那麼一切,根根分明的麵條就呈現眼前了,再將麵條往沸騰的湯鍋里一丟,高湯咕嘟咕嘟翻滾着,很快便聞見了誘人的醇香氣。
這情景看得沈思眼前一亮,心裏頓時有了主意。
正月十五這日,沈思寅時不到便早早起身了,先將三哥託付給陳六道照顧,他自己騎上馬踏着夜色趕回了晉王府。在他身後的馬背上還架着個籃子,裏頭放有一塊昨夜就已和好的麵團。麵團醒了幾個時辰,變得極有韌性。
跟着客棧大師傅苦學了幾日,他總算能做出一碗外表似模似樣的長壽麵了,雖然味道上還不太盡如人意,但起碼可以下咽。
王府內外這會兒安靜得很,偶有衛兵成隊經過,都儘量放輕手腳,生怕擾了主子們的清夢。府門前趕來送禮的馬車長長排出了整條街,他們當中大多數人恐怕連晉王的面都見不上就直接被大總管胡不喜給打發了。
與別處景象截然不同,王府廚房早已熱火朝天忙碌了起來。從王爺、王妃到後院諸位公子,每個人的口味都各不相同,光早餐的花樣就要張羅出幾十種。
聽說沈公子要借用灶頭做壽麵給晉王,廚子們自是欣然應允,很快眾人便自行分了工,有的幫着生火,有的幫着打水,有的幫着刷鍋遞碗。一方面是可以討好晉王跟前的紅人,另一方面也看看這位公子到底能不能把面做熟,何樂而不為呢?
沈思先將麵團搓成拇指粗的長條,盤成一卷擱在油里浸着,趁這中間的半個時辰急忙動手準備澆頭。好在廚房裏各色肉蔬都很豐富,沈思挑了塊新鮮的雞脯肉切絲,加了鹽、糖、醬油爆炒,又按照大師傅寫的單子分別加入了蔥末蘿蔔絲和薑絲。雞肉上水分沒有瀝乾,一入鍋熱油便炸了,油點子濺在胳膊上,登時燙出好幾顆紅點。
廚子們嚇了一跳,慌慌張張要去找藥膏:「這可如何是好?小的們立刻替公子冰敷上藥。」
沈思卻一擺手將人給攔下了:「這點小傷有什麼要緊,放兩天自己就好了。」
他做事做得太過專注,連臉上印了炭灰和麵粉都未察覺。燒得了澆頭,他又將面拉成細條下了鍋,可惜手法不甚嫻熟,麵條拉得時粗時細,欣慰的是總算一整根順了下來,中途並未斷開。
煮好了面,沈思看看時間,估算着晉王應已起身了,便用食盒盛起壽麵、雞蛋及各色小菜,親手提着去了晉王書房。
果不其然,書房門口幾名侍從正端了香茶、熱水等一應家什列隊候在那兒,只等晉王一聲傳喚了。見沈思突然出現,侍從們臉上神色都有些古怪,有人趕緊上前躬身施禮道:「公子請稍後,屬下這就去通稟王爺。」
&必勞煩了,我自己去找他。」說着話沈思卻腳步輕快地徑直走了進去。一則他在晉王面前隨意慣了,再則也想要給晉王個驚喜。底樓不見晉王,他興沖沖朝樓上跑去,邊跑邊喚道:「守之,今日是你生辰,我祝你璇閣長春,松柏長青。快來趁熱……」
偏廳的門一開,有腳步聲從幔帳後頭傳了出來,沈思抬頭一看,驚見戈小白倚在欄杆上居高臨下看着自己。戈小白頭髮披散着,只穿了件裏衣,領口敞得很大,露出內側大片雪白消瘦的胸脯。
戈小白這幅模樣令沈思有些錯愕:「你……怎麼……」
不等他說話,戈小白先似笑非笑地詢問道:「咦,這不是念卿嗎,似這般闖進來可是有急事要求見王爺?」
沈思不知所措地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這功夫晉王也從偏廳走了出來,站在戈小白身後朝沈思招呼道:「念卿來了,上來坐吧。」又扭頭問戈小白,「不是嚷着累嘛,左右時候尚早,何不回去再躺一會兒。」
戈小白欺身而上,縮在晉王懷裏嬌滴滴央道:「腰酸得緊,要斷了似的,可否勞煩王爺搭把手扶着小白?」
晉王微微眯起一雙鳳眼,忽然雙手一用力,直接將戈小白打橫抱起,轉身返回了偏廳。
沈思在原地呆呆站了片刻,不聲不響走上樓去,將食盒裏剛出鍋的熱面擺在桌上,就默默低着頭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