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崖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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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在身後接連叫了兩聲「念卿」,都沒能使對方停住腳步,無奈之下急忙吩咐一眾侍衛速速跟上去保護。誰知侍衛們追出門沒多久,又一個個蔫頭耷腦地回來了:「屬下等無能,實在追不上沈公子的坐騎,請王爺降罪。」
自從上元夜沈思不甚中計被人綁走之後,晉王一直心有餘悸,便是晉陽城自己的地盤上也沒辦法完全放心。現在那小猢猻又跑得沒了蹤影,他怎能不急?當即拉過王妃追問道:「阿姐,那名喚陳六道的是什麼來歷,你可派人細細查探過了?」
王妃略顯歉意地抿抿嘴:「這……他只說是念卿的舊識,遠道而來想見念卿一面。聽胡總管說念卿不在府中,便只留下張信箋就走了。我也深怕有人會對念卿不利,原打算遣人跟着瞧瞧去的,可轉念一想,若他真是念卿的朋友,這樣帶着疑心去查人家着實太過失禮了些,因此也就作罷了。」
&是阿姐想得周全……阿姐想得周全……」晉王嘴裏贊同着王妃,心裏卻有些小小埋怨王妃沒將對方的底細調查清楚。和「失了人」相比,失些禮數又算什麼。見詢問無果,他只好再將侍衛們撒開各處去找,若不是王妃攔着,幾乎就要將駐紮在城外的晉王三衛都給調進城來了。
連日來舟車勞頓,他確實有些乏了,回到自己熟悉的環境頓覺渾身放鬆。書房的羅漢榻上鋪陳着沈思所獵的那張虎皮,晉王半倚半靠在上頭,想着當日沈思箭射猛虎的勃勃英姿,想着數月以來與沈思漸漸親密起來的點點滴滴,又想着該從何處入手調查陷害沈思的真兇,不知不覺,陣陣困意來襲,竟迷迷糊糊就睡過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晉王睜開眼睛,猛地坐起身,衝着外面高聲問道:「什麼時辰了?」
門外值夜的侍從輕聲答道:「回王爺,已近亥時了。」
晉王披衣下床:「去看看沈公子回來了沒有。」
不出片刻功夫,侍從小跑着回來奏報:「稟王爺,沈公子自晚間出府後便一直未歸,去尋找的侍衛也暫時還沒有消息。」
晉王氣不打一處來,抬手砸了桌上的兩隻琉璃盞,低聲罵道:「蠢材!」
推開門,外頭已齊刷刷跪了一地。見晉王臉上烏雲密佈黑不見底,眾人都道是在劫難逃了,還好一名較為激靈的侍從壯着膽子說道:「王爺,小人罪該萬死,今晚替沈公子倒茶時,無意間掃到了公子手中的信箋,小人絕非有意偷窺,只是……」
晉王不耐煩地擺擺手:「恕你無罪,看到什麼還不快快說出來!」
&是是,」那侍從抹了把汗,戰戰兢兢答道,「小人見到紙上有一個『興』字,底下還有『客棧』二字……」
晉王立時吩咐下去:「來人,去將城內所有名中帶『興』的客棧全部查找一遍!」
有了客棧這一線索,再找起人來就容易多了。很快有侍衛回報,說城西的興盛客棧曾有肖似沈公子容貌者出入過。晉王當即命人更衣備車,親自尋了過去。
客棧老闆絕沒想到他一間毫不起眼的小店會迎來王爺大駕,當即親自跪迎在門前台階底下,從打晉王的馬車出現的街口便開始磕頭不止。
晉王下了車,早有先行前來打探的侍衛領路道:「沈公子就在二樓把頭那間客房裏,訂房的客人姓陳,屬下等不敢擅自打擾公子,所以並不知屋內情形。」
晉王鳳目微挑,抬頭瞄了一眼侍衛所言那間客房,房裏依稀亮着燈,只是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好像生怕給人看見室內情形一般。他若有所思地邁出兩步,在樓梯口又停下了,腳步踟躕着,最終定下心快速走了上去。
走到門口,晉王負手站定目不斜視,侍衛極有眼色地躬身上前輕敲了敲房門:「沈公子,公子,王爺來了。」
裏面似有人窸窸窣窣說着什麼話,卻好半天沒人開門。這下晉王再也按捺不住,抬腳「啪」地將門踹開,沉聲喚道:「沈念卿!」
門扇大開,裏面露出沈思錯愕的臉,他就站在門前,手還保持着要去開門的姿勢。借着飄忽不定的燭光,晉王發現他鬢髮散亂,臉色蒼白,眼底似有尚未乾涸的淚跡。如此反常的沈思倒把晉王給驚住了,開門前那些個猜疑、埋怨、氣惱、不悅全都被拋去了九霄雲外,他三兩步走到沈思面前扶住對方肩膀:「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莫急,凡事有我。」
沈思看看他,又將目光投向門口的侍衛,晉王會意地擺擺手:「都出去,沒我吩咐誰也不要進來。」
待侍衛們關好房門,沈思才啞着嗓子喃喃喚了一聲:「守之……」他回手指了指從頭到尾都默默站在桌前的國字臉男人道,「這位是陳六道陳大哥,當日我從顧明璋手裏逃出來,多虧他仗義相救,當時我二人萍水相逢又匆匆別過,並未細談家世出身,便只以『六哥』相稱。我也是直到今日才知曉他的全名。」
陳六道站得身姿筆挺,神色也是不卑不亢,見晉王望向自己,只抬手抱了抱拳:「在下陳六道,見過晉王爺。」
聽聞陳六道是沈思的救命恩人,晉王頓時帶上了三分笑意,連對方不甚恭敬的態度也並未放在心上,他上前深施一禮道:「原是念卿的救命恩人,衛律多有怠慢了,稍後還請到府上小住幾日,讓衛律儘儘地主之誼,好好招待招待陳兄弟。」
陳六道萬沒想到高高在上的晉王會對自己如此客氣,倒有些不知所措了:「這……山野之人不懂禮數,還請王爺見諒。只是此一番前來,是受人所託照顧三公子,旁的實在無瑕顧及。」
順着他的目光,晉王這才發現床上竟還躺着一人,只因他身形太過消瘦,睡在被子裏幾乎看不見起伏。沈思見晉王在看,緩步走到床邊坐下,摸了摸那人臉頰輕聲說道:「守之,你來見見吧,這人是我三哥。」
&是說……」晉王瞪大雙眼,生怕自己聽錯了,「你嫡親的三哥?三公子沈執?他不是已經……」
陳六道開口解釋道:「當日沈帥自盡,沈家軍出城受降,顧明璋沒找到三公子,便命人進城去搜。他們在城內找到人,後動起手來。三公子身中數箭,又斷了一臂,終因傷勢太重昏了過去。顧明璋的屬下以為他已死,便丟給搬運屍體的去處置。那負責搬運屍體之人乃是我的同鄉朋友,他同我一樣心裏仰慕沈家父子的人品氣度,見三公子一息尚存,便找來一具身形高矮相差無幾的屍體刮花了臉代替三公子,而私下偷偷將人藏在亂屍堆裏帶了出來。」
晉王只是聽聽已覺心內悽然,再看沈思,那小子轉過身去面對着牆壁,臉孔埋在陰影里,想是不願給人看見自己掉眼淚吧。
陳六道嘆了口氣,接着說道:「我那朋友帶着三公子逃出來後無處可去,便想先去離家不遠的鎮子落腳,偏巧我也暫住在附近,就這樣遇見了。三公子傷勢太重,昏迷了好久,大夫說手臂的傷勢倒不妨礙,只那幾箭扎得太深,傷及了心肺,再難痊癒,即便好生將養着,也只這個把月的壽數了。三公子自知命不久長,倒也坦然,只是在得知沈公子人在晉原的消息後,一心想來見弟弟一面。我猜測着,他是不想留下遺憾吧,所以即便知道長途跋涉會使他病體加重,還是打定主意送他來了。」
晉王輕手輕腳走到床邊,細細打量着昏睡中的男人,對方眉目間確有幾分沈思的影子,倒比沈思更有稜角些,若非瘦得脫了相又面色灰敗,應該也是一樣的風采不凡吧。
見沈思一味立在牆邊不肯轉身,晉王走過去揉了揉他的頭髮:「別怕,念卿,事在人為,哪有什麼一定。我晉原地界上有得是妙手名醫,靈丹妙藥,只要傾盡全力,不信保不住你哥哥一條命。」
沈思知道晉王是在安慰自己,勉強牽了牽嘴角:「找大夫的事,便交給你吧,這段時間我想多陪陪三哥。」望着被子底下缺失的一塊,他狠狠皺了皺眉,「三哥是沈家軍中最厲害的神箭手,斷了一條胳膊,往後可怎麼射箭呢……」話說出口,又湧起更多酸楚,連「以後」都沒了,還射什麼箭呢……
正自感嘆着,忽見被子裏頭微微動了一下,沈思飛奔到床前,焦急地俯身問道:「三哥,你醒了嗎?看看我,我是小五!」
足足老半天,沈執的眼球在眼皮底下努力挪動着,終於睜開來看向沈思,嘴唇抖動着喚了一聲:「小五……又長高了……」
沈思抓起哥哥僅剩的一隻手,抵在額頭上悶悶念道:「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們,我對不起三哥,也對不起大哥、二哥和阿爹。」
沈執緩慢眨動着眼睛,目光裏帶着淺淺笑意,他用兩根手指在沈思額頭上敲了一記鑿栗,可實在沒有力氣,那一下敲得很輕很輕,幾乎沒有感覺。饒是這樣,已經足夠安慰沈思了。
從小到大,無論他闖了多大的禍,哥哥們從不會過分苛責。被惹急了,也不過是手指團成圓環敲一記鑿栗在額頭上。哥哥們都是習武之人,手勁奇大,敲狠了便是一顆油光鋥亮的大紅包,要用手掌死命揉很久才能消腫。小時候他以為這是一種懲罰,長大了才知這裏頭暗藏着多少疼愛與寵溺。所以漸漸地,他也養成了這種習慣。
看弟弟眼睛直勾勾盯着牆角不動,沈執便知那小子有走神兒了。他用一條胳膊撐着床,企圖坐起身來。沈思見狀想要去扶,卻被晉王不動聲色地拉到了一邊。沈小五照顧人的水平他親身感受過,連他個身強體壯的健康人都受不住,更何況是殘損不堪的沈家三哥了。
陳六道本想出手幫忙,但見晉王小心翼翼將人攙扶起來,又在背後墊了枕頭,手勢力道都控制得恰大好處,便識相地退到了一旁。
沈執看了晉王一陣,笑問道:「這位就是晉王千歲吧?恕沈執不能起身見禮了。」
晉王連忙擺手:「無妨,無妨,都是自家人,何須客套。」
聽見「自家人」三個字,沈執似笑非笑一對目光幽幽瞥向了弟弟。起初沈思還沒覺出什麼不妥,被哥哥瞪了半天,才後知後覺地臉孔一紅,生硬解釋道:「是啊,晉王是我義父,咱們……都是自家人……」
沈執上下打量着弟弟,無聲地嘆了口,沖晉王頷首道:「王爺千歲,時候不早了,多謝您親自過來探看,沈執病體沉疴,就不遠送了。」不等晉王答話,他又轉頭對陳六道說,「陳大哥,你也忙了一天,早些回房歇息吧。」
晉王聽得明白,這是做哥哥的想和弟弟單獨說說話。他雖不放心沈思獨自照顧病人,但也不好出面阻止,只得客套兩句乖乖退出了門去。大半夜的,他也不放心將沈思一人留下,當即包下整座客棧,自己住進了二層最好的那間。
待陳六道也告辭去睡了,沈執才拉着弟弟坐到了床邊,咳過一陣,他開門見山道:「小五,我聽陳大哥說,將你和小妹從顧明璋手裏救出的是一個叫馮卓生的人?他現在何處?」
沈思神色黯然:「馮大哥……已經不在了,我本與他約好在山間土廟匯合,等守之派的人來接應,可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被人殺了。殺他的人拿着這種令牌。」沈思從懷裏掏出那塊一直帶着身邊的銅牌子,舉在哥哥面前晃了晃,見對方也是一臉茫然,才略有些失望地重新收了起來。
沈執握住弟弟的手:「小妹和妹夫……是不是也已經不在了?」
沈思眼神躲閃着:「沒,他們夫妻……」
沈執尤其無力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別編了,你又編不像。我還看不出來嗎?要是他們好好的,你定是早就跟我說起了,哪會等我來問。」輕咳了幾聲,他試探着說道,「這一路我也見了幾個舊朋友,我聽說……原來宜府衛的佈防機密是那位馮卓生馮主簿偷偷泄露出去的……連霍端之事也與他脫不了干係……」
見沈思一味低着頭沉默不語,他緩緩吐了口濁氣:「看來你是早就知道了……那你為什麼還要跟晉王那傢伙沆瀣一氣不清不楚?」
沈思扁扁嘴:「衛守之他……並非有意謀害阿爹,他實是無心之失,再說我也……」
&口!」沈執聲音抬高了幾分,「你可真是阿爹的好兒子,我們幾人的好弟弟!阿爹和大哥、二哥再沒法子教訓你,我便代他們教訓你!還不給我跪下,取鞭子來!」
沈思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又怕氣到哥哥,趕緊跪在床前,回身四處去看,哪裏找得到什麼鞭子,只好將隨身佩劍雙手舉到三哥面前:「沒有鞭子,要不然拿這個抽我吧,都是一樣的。」
舉了半天不見動靜,疑惑地抬起頭,卻見沈執正笑眯眯看着他:「小五啊,一個人流落在外這麼久,怎麼就沒半點長進呢。傻小子,我嚇唬你呢!三哥身殘手殘的,打不動你。」
沈思站起身,定定看了三哥一會兒,傻乎乎笑道:「只有你們才總覺得我傻,出了門去,別人可都贊我是聰明機智呢。」
正說着,不提防三哥出手在他兩腿間輕抓了一下,就像在逗弄個穿着開襠褲的小孩子一樣。他嚇得趕緊跳開,三哥卻笑得開懷:「唉,長不大了,總是這幅樣子,往後可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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