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崖頂
&護大都督!保護大都督!」
眼見城頭之上沈三公子彎弓搭箭,陣前登時大亂,幾隊侍衛蜂擁而上,手持皮甲盾牌將顧明璋團團圍住,護在了當中。
三哥沈執欠起嘴角輕蔑一笑,指尖彈開,那箭離弦而出,帶着凌厲寒風劈空襲來,「噗」一聲刺入了沈思胸口。兩名押解沈思的小卒早已嚇得落荒而逃,跌跌撞撞跑出老遠,沈思失去支撐,在箭勢的衝擊下仰面向後倒去。胸前好似重重挨了一拳,先是火燒般灼熱,然後是短暫的麻痹,皮肉被刺穿的劇痛接踵而至,一下一下□□着他的神經,激得他額角青筋根根暴起。
耳畔的風停了,四周站滿密密麻麻的士兵,他們不是叛軍,也不是韃靼人,那些面孔模糊一片,猶如冰冷漠然的石像。
疼痛反倒使沈思心中湧起一陣喜悅,能感受到痛楚,就說明他還清醒,還活着,太好了!守之,我還活着!
他閉着眼安靜躺在地上,緩緩伸手覆住傷處,試探着箭簇入體的深淺。那支羽箭釘在肋下三寸的位置,正好卡在骨頭之間,因而不會傷及臟腑,應是無礙的。他又用指腹小心摸索着箭杆,上頭光滑一片,沒有血槽,照此推斷,箭頭上十之八|九也沒有倒鈎。
蓄足了力氣,沈思咬緊牙關手一用力,將那支箭飛快拔了出來。鮮血隨之飛濺而起,有幾滴噴灑在了距離最近的國字臉小頭目身上,那人猶如被燙到般,幾不可查地戰抖了一下。原來那血是熱的,原來他們流着一樣的血。
陣前鴉雀無聲,誰也想不到沈家人骨頭竟如此之硬,非但拒不認罪,連手足兄弟的性命都棄之不顧了。足足愣怔好半天,顧明璋才捏起絲帕遮住口鼻,嫌棄地瞥了眼沈思,「嘖嘖嘖」搖頭道:「野蠻人就是野蠻人,再好言相勸也不會領情的。算了,先將人拖下去,這股子血腥味兒實在難聞。」
有手下將官俯身上前獻媚道:「大都督,既然沈威老兒冥頑不靈,乾脆就由屬下等帶着人馬攻進去吧,殺殺他的威風!」
&與不攻,難道還要你來教導本都督如何行事嗎?你以為憑你那三腳貓的本領能斗得贏沈威?他那『龍虎將軍』可不是廟門口派米領來的。」顧明璋用絲帕扇着涼風,不滿地白了對方一眼,「成日裏打打殺殺,何必空長一副腦瓜子?這步棋走了空,本都督自然還有更厲害的招數對付沈威!蛇打七寸,殺人誅心……」
跟在他屁股後頭的一干人等連連交口稱讚:「大都督足智多謀,大都督英明神武,大都督胸中有千溝萬壑,自非我等蠢鈍之徒可比!」
顧明璋被吹捧得暢快無比,懶洋洋打了個哈欠:「今日也乏了,暫且鳴金收兵吧,着人先去將聖上御賜的西域葡萄酒備下,本都督嗆了一早上冷風,要好好潤潤喉嚨。」
沈思姐弟被押回大營,拖進了一座陰冷破舊的帳子。帳中早已預備了鐵鏈鎖住的木頭籠子,守衛們將人粗暴地朝里一丟,便圍坐到一側烤火賭錢去了。
地中央胡亂卷着幾團稻草,角落處還掛着白霜,帳子裏不見天日,又四處透風,守衛們跟前的火爐距離太遠,熱氣離着好幾尺便散了。姐姐沈奺悶頭將稻草攏在一處,又拍拍厚實,這才跟姐夫合力將沈思扶到草堆上躺好,儘量讓他靠得舒服些。
沈思的衣襟已經被血浸透了,貼在身上又濕又涼,每一下細小的動作都會帶來陣陣抽痛。姐姐掀起羅裙,撕了布條下來幫沈思緊緊包裹住傷口。為了不使姐姐擔心,沈思極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臉色平靜如常,額頭處卻佈滿了冷汗。
姐夫扯起袖子想替沈思擦汗,可袖口骯髒不堪,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將袖子挽起,好在裏衣要相對乾淨些。看着沈思額角上汗珠一顆接一顆往下流淌,姐夫又心疼又氣憤:「三哥到底在想些什麼,親弟弟竟下得去手,箭尖若偏出少許,念卿這條小命恐怕就不保了。」
沈思輕笑着拍了拍姐夫肩膀:「這箭再不會偏的,姐夫莫忘了,三哥可是咱們沈家軍中有名的神箭手。」
姐夫依舊不滿地嘟囔道:「便是神箭手,也不該……」
姐姐悽然一笑,壓低聲音對姐夫說道:「你還看不出嗎,三哥是在故意做樣子給顧明璋看。父親和哥哥但凡對我們表現出一絲一毫疼惜之情,顧明璋就會使盡各種手段折磨我們,以迫使父親就範。三哥也是想豁出去賭一把,讓小五受點苦頭,進而保護我們三個人。三哥他……其實用心良苦啊。」
姐夫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倒是我錯怪三哥了。」
&哥向來與小五最為親厚,想必如今心裏也不好受吧。」姐姐眼圈一紅,「娘親自打生了小五之後就一直臥病在床,小時候都是三哥照顧他。他每次哭起來都驚天動地,稍有不如意便張嘴咬人,狗崽子一樣,都是三哥耐着性子拿了點心去哄逗他。」
說到被困城中的父親和哥哥,姐弟倆都沉默了。姐姐越想越覺委屈:「我不服,霍端叛國投敵與阿爹有何干係?說阿爹私自泄露宜府衛佈防機密更是無稽之談,誰會將弱點告訴外人,等人來打自己?」她轉頭望向姐夫,眼含淚光,「顧明璋對付我們沈家人不夠,連你也不放過,雲哥,是我拖累了你。」
姐夫將姐姐攬在懷中,用手深情摩挲着姐姐的頭髮:「胡說,若沒有你,如今我還是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呢。當年岳父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可你並不嫌棄我這個又軟弱又清苦的書生,阿奺,遇見你我三生有幸,是為夫拖累了你,是我不能保護妻小。」
姐姐咬牙恨恨說道:「要怪就怪顧明璋那歹毒的妖人!他嫉賢妒能,迷惑皇帝,顛倒黑白!此番我們若能活着出去,一定要跟他清算今日的所作所為!」
姐姐情緒激動,音量不自覺大了起來,守衛聽見訓斥道:「嚷嚷什麼呢,老實點,再聒噪拿抹布把你們嘴巴堵上!」
正在這時,帳外傳來輕微腳步聲響,門帘一掀,有個身穿青衫、頭扎網巾的男人走了進來。守衛見了客氣招呼道:「呦,這不是馮主簿嘛,何事勞煩您來跑上一趟啊?」
&位軍爺,辛苦辛苦。」被稱作馮主簿的人滿臉堆笑,目光朝着被關籠中的姐弟三人瞄去,「馮某奉了大都督之命過來瞧瞧,這些人還留着要派用處,可別關死了。」
馮主簿這廂彬彬有禮,守衛們自然也以禮相待:「拜託馮主簿在大都督面前多多美言幾句,就說請大都督只管放心,人犯交到我們兄弟手上,保證萬無一失!」
那馮主簿又是一通點頭哈腰:「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幾位軍爺,煩請先將這籠門打開片刻,大都督宅心仁厚,特命我帶了傷藥前來,馮某需進去看上一眼,回去也好有所交代。」
守衛不解:「這等小事,我等便可效勞。」
馮主簿露出個無可奈何的笑容,拖着長音說道「唉,這大都督親自交代的事項,豈敢敷衍,萬一責怪下來,你我都擔待不起啊。」
守衛略想了想,理解地笑笑,打開牢門將馮主簿讓了進去。
見那馮主簿慢悠悠踱着步子走到跟前,沈奺怒目而視:「顧賊何來這等好心?他不過是怕我們姐弟有個三長兩短,會少掉一枚威脅父親的棋子罷了!做大都督做到這份上,真真教人汗顏。縱有千軍萬馬攥在手裏,卻只會使出些下三濫的卑劣手段,無恥至極!」
姓馮的聽了姐姐一番話,似笑非笑點頭道:「沈小姐牙尖嘴利,倒不愧將門之後。」
姐夫生恐對方會對姐姐不利,趕緊挺身而出擋在妻子面前。那馮主簿倒不理會他們夫婦,只邁步走近沈思,居高臨下打量幾眼,又從懷裏掏出樣物件丟在地上:「大都督行事自有其道理,何須爾等亂臣賊子妄加非議。至於這藥,乃是都督莫大恩賜,功效非凡,且給我仔細了用!盡心了用!」
說到「仔細」與「盡心」幾個字的時候,馮主簿兩眼直直逼視着沈思,有意無意加重了音量。邁步之際,他袍角掀動,一方玉佩從里側微微顯露出來。那玉佩色澤通透,雕工精美,一團如意祥雲紋樣中間包裹着富貴牡丹。沈思越看越是眼熟,須臾之間猛然想起,自己在辜卓子與屠莫兒身上也曾見過同樣的東西。
馮主簿用眼角留意着沈思的目光,確認該看的都已給對方看了去,這才隨手輕撣兩下衣襟,將外袍拉扯平整,仍是不急不緩地轉身離開了。
不待那姓馮的走遠,姐姐一把抓起藥盒:「小五,不能用顧賊給的藥,當心他又在裏頭做手腳!」
眼看姐姐抬手欲丟,沈思當即輕聲制止:「且慢!」
他將藥盒接到手裏,擰着眉毛上下左右細細端詳起來。那馮主簿先是說了一番別有深意的話,又故意給自己看到他的玉佩,背後定然另有玄機。藥盒為木頭材質,摸上去嚴絲合縫,並無特別之處。揭開蓋子,一股濃郁的草藥味撲鼻而來,沈思試着將黑褐色的藥膏挖出一點,又挖出一點,最後乾脆一路探下去,終於在盒子底部摸到了什麼滑滑的東西。
姐姐看出沈思神色有異,輕輕喚了聲:「小五……」
沈思暗暗擺手,用眼神瞥了一下坐在遠處烤火的幾名守衛。姐姐會意點頭,轉到沈思近前假意幫忙上藥,趁機用身體擋住了外界的視線。沈思飛快將藥膏全部挖出,原來那盒底鋪了一層同等大小的油紙,揭開油紙,底下藏着幅字條。沈思將字條在掌心攤平,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去,上頭寫有兩排小字——靜待時機,趁亂相救。
署名處黑乎乎一團,好半天才勉強辨認出是半邊盤龍紋的印章,那印章晉王也有半塊。看來自己猜測得不錯,馮主簿果然是晉王的人。
又掃了兩遍字條,沈思將其揉搓成一團,塞進嘴巴吞了下去。姐夫也看到了上面的內容,附在沈思耳側不無擔憂地問道:「念卿,你看這……這會不會是顧明璋又在耍什麼陰謀詭計?」
沈思沉吟片刻,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他無法確定馮主簿是真是假,但他願意相信一次。靠自己左右是逃不脫了,與其眼睜睜等着被殺,不如豁出去試他一試,無論成敗總能甘心了。
沈家軍大部早已離開,汝寧城中只留下了區區萬把人,且大多為老弱傷病之軀。沈威本想藉由奉旨剿匪這一名目,放這些人好好休整一番,誰成想天降橫禍,眨眼間就連自身都難保了。
顧明璋懾於沈家軍威名,知道強攻並無勝算,倒也不急着出兵,反正皇帝派了大把銀子給他,全軍上下每日有酒有肉,有女人陪着尋歡作樂,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而沈思等人被關在破帳篷里,以髒水剩飯為食,心中時時記掛着父兄的安危,又完全沒機會知曉外界的動靜,簡直度日如年。
自那次送藥之後,馮主簿再未出現。就這樣過了七八天光景,忽一日外頭人聲鼎沸馬蹄紛亂,嘈雜四起。沈思與姐夫趴在地上豎耳聽着,彼此交換眼神,斷定是大軍出動了。大約半個時辰左右,外頭的響動徹底消失了,大帳重又恢復了先前的寂靜。又過了會功夫,車輪碾壓着碎石子由遠及近,緊接着馮主簿手持顧明璋的令牌走了進來:「又要勞動列位軍爺了,大都督有命,即刻押這幾人趕往陣前。」
守衛們驗看過其手中令牌,確認無誤,打開籠門將人拖出來三下五除二捆了個結實,又推推搡搡朝外走去。帳門外停着一架馬車,守衛見了十分高興:「還是馮主簿想得周到,省去兄弟們許多麻煩。」
&手之勞,大家互相照應嘛。」馮主簿周到應付着,又換上副兇巴巴的嘴臉推搡了沈思一把:「快走快走,若是耽誤了大都督的正事,吃不了兜着走!」手掌碰觸的瞬間,他將一柄小巧精緻的匕首飛快塞進了沈思手裏。沈思也極為默契地反手藏好,借着破爛衣袖遮擋起來。
馮主簿帶了兩名守衛將人押上車,另留下兩人在前頭操控着馬匹。沈思裝作虛弱不堪的樣子,斜斜歪倒在一側木板車壁上,雙手背在身後,用匕首小心切割着繩索。手被綁得太緊,只有幾根指頭能自如動作,很難使上力道,故而進展略為緩慢。
兩名守衛閒極無聊,天南海北胡侃着,不知不覺講到了隨軍的妓|女們,便你一言我一語爭論起了哪個姑娘身段最婀娜,哪個姑娘皮膚最水嫩,直講得口沫橫飛眉開眼笑,絲毫沒有閒心留意沈思的動向。
等到繩子終於割開一個缺口,接下去便容易了許多,沈思的雙手很快得以解脫。他繼續裝成被綁縛的狀態,同時不着痕跡地朝着馮主簿點了點頭。
馮主簿嘴上參合着守衛們的調笑,眼神卻始終沒離開過沈思。得到沈思傳來的訊息,他將手垂在身側,藉助袍袖的遮掩朝沈思比劃着手勢,三根手指,兩根手指,當比到一根手指的時候,二人同時一躍而起,飛身撲到守衛背上,一手捂住守衛口鼻,一手持刀「唰」地切斷了對方咽喉。守衛們淬不及防,驚恐地瞪大眼珠,連半個字也未及呼出,便雙雙斃命了。
外頭趕車那兩人原本聽着裏邊胡侃聽得正起勁,不想對話聲戛然而止,等了半天還不見動靜,被勾得心癢難耐,其中一個探頭進來罵道:「朱老八,昨晚上數你呼嚕打得最響,怎麼着,不是又挺屍了吧?」沒想到車內真挺着兩具血污猙獰的屍體,嚇得他失聲尖叫,「媽呀!殺人……」
話音未落,沈思已一刀甩出直插在對方眉心正中,空留了寸長的刀把露在外頭,恍若前額長出牛角一般。另一人見他仰面栽倒,下意識伸手去扶,卻發現他翻起白眼早已氣絕身亡,嚇得呆在了當場。馮主簿抓住時機揮刀而上,本打算直取對方頸項,誰知緊要關頭車輪壓到了石塊,突地一顛,所有人都被甩了起來,重重撞向車廂一側。
一擊不中,那人醒過神來,不管不顧地朝車外躍出,落地之後打了幾個滾,又拼命爬起來朝後逃去。馮主簿也想跳車,被沈思一把奪過刀子,他單手撐住車轅,大半邊身體探出車外,懸在半空朝那人穩穩一甩手,寒光飛出,刀子正中後心。那人一個趔趄栽倒在地,抽搐幾下,終於不動了。
勒住韁繩,沈思和馮主簿替驚魂未定的姐姐、姐夫鬆開繩索,幾人合力擦去車上血跡,將屍體丟下路邊的山崖,又掉頭朝另一邊飛奔而去。馮主簿從座椅底下掏出了事先藏好的軍服,交給姐弟三人換上。好在冬季衣服臃腫,頭盔又寬大,姐姐生得消瘦,穿起來倒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處理好了這一切,沈思朝馮主簿感激地拱手道:「馮大哥,大恩不言謝,他日凡有所差遣,沈思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馮主簿趕緊回禮:「在下馮卓生,受晉王爺之命潛藏顧明璋身邊以策內應。公子你被俘的消息我已通知了孫長史,因王爺遠在晉原鞭長莫及,照此拖下去恐怕夜長夢多,故我二人商議之下,決定冒險將你救出。」
&麼,孫長史也來了汝寧?」沈思沒想到晉王這麼快就收到風聲,還派了孫如商趕來。
馮卓生嘆了口氣:「唉,實不相瞞,我一得知顧明璋欲將霍端押送京城的消息,便已差人飛馬報知了王爺,王爺也即刻派了文輔趕來汝寧給沈老將軍遞送消息,誰知到底晚了一步,待他趕到之時顧明璋的堂弟顧明珍已帶兵包圍了汝寧。若是我能提早探聽到情報,說不定……」
沈思一擺手:「馮大哥無須自責,此事分明是顧明璋有意陷害父親,即便沒有霍端一案,他早晚也會想出旁的名頭。」
說到此處,他不由生出了無盡憤懣,父親一生忠君為主,血染征衣,竟也落到如今這份田地,嘆只嘆王心凜凜天蒼蒼,這樣錯勘賢愚的昏君,何必保他!
正說話間,一列馬隊迎面疾馳而來,為首之人高聲叫道:「停車!停車!前面車上何人?」
馮卓生趕緊掀開車簾,示意姐夫停下馬車,故作鎮靜地應道:「在下為大都督府主簿馮卓生,奉命外出辦事,請問軍爺有何貴幹?」
聽說他是替顧明璋辦事的,那行人頓時客氣了幾分:「原是馮主簿啊,失禮了,方才有重要犯人逃脫,我等奉命搜查,公務在身,多有得罪了。」
待對方說明來意,車上幾人都緊張了起來,好在他們已更換過了衣物,粗粗看去並無破綻。馮卓生唯恐對方生疑,大方回話:「哪裏哪裏,軍爺盡請自便,大家都是為大都督效力,何來得罪之說。」
他主動出示過令牌,又擎起帘子,做了個「請」的手勢。
為首一人二十六七歲,國字臉龐,看去略有些眼熟。他並未上車,只從外頭張望進來,先看了眼沈思,又將目光調轉到了姐姐臉上,雙眼微微眯起,久久沒有離開。沈思不確定對方是否察覺到了什麼,暗地將手背到身後,悄悄抽出了匕首。忽然間,那人的目光盯住了車板上一塊尚未清除的血漬,沈思幾乎抑制不住就要出手了,可他胳膊剛剛輕動一下,那人便「唰」地扭頭朝他望去,使他不得不定在了原地。
後頭另一名小卒也發現了血跡,臉色驟變,「唰」地腰刀出了鞘:「車上怎麼會有血?誰的血?」
不待他將刀全部拔出,就被「國字臉」一巴掌拍在了後腦勺上,罵罵咧咧訓斥道:「小王八羔子,總改不了毛毛愣愣的臭毛病,咱們出來行軍打仗,身上帶點傷有何稀奇,哪裏就不能有血了!」
馮卓生也嚇出一身冷汗,趕緊順勢說道:「說來慚愧,這幾日天乾物燥,虛火旺了些,不當心流了鼻血。」
&字臉」哈哈大笑:「虛火旺不要緊,小弟有好介紹,主簿可知有個叫桃花娘的,簡直人間尤物……」他伏在馮卓生耳邊恣意玩笑着,一雙眼卻不住往沈思身上打轉,目光之中似別有深意。沈思霎時明白對方只怕是早就發現了異象,但他鬧不懂對方為什麼會放他們姐弟一馬,還暗中幫忙打了掩護。他隱約記起,那日城下中箭,這國字臉好像就站在自己身旁……
查無所獲,那行人紛紛上馬而去,有的小卒還一邊走一邊抱怨着:「這沈家到底幾個兒子?城裏一個,逃了一個,京師里死了一個,還有一個等下要……」
馬匹挾帶着隻言片語絕塵而去,沈思的心卻猛地揪了起來。留在城裏的是三哥,逃出來的是自己,京師里死的一個是誰?父親說過派了人去向小皇帝遞送奏章,大哥早已被派去西南巡邊,那所派之人必是二哥無疑,這麼說來……二哥已經不在了?他很希望自己一時聽錯了,可坐在對面的姐姐卻嗚嗚哭了起來。看來姐姐和自己聽到了同樣的話,僅存的一絲「僥倖」破滅了。原以為宜州府一別只是短暫分離,殊不知竟至落得陰陽相隔了。
沈思「騰」地站起身:「馮大哥,勞駕你帶姐姐、姐夫先走,我要回去一趟,咱們約好地點,稍後匯合。」
話未說完姐姐已一把抱住了他:「小五不可!顧明璋幾十萬大軍,你單搶匹馬殺回去也於事無補,只會白白送死。我不許!姐姐不許你去!我沒別的本事,不能像你們一樣上陣殺敵,可我想保住你這個弟弟!」
沈思摸摸姐姐的臉,伸手一指汝寧方向:「阿姐,剛才那番話你也聽見了,二哥恐怕已經……如今阿爹、三哥被困城中,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們被顧明璋戕害,卻袖手旁觀偷生苟活。若我就此一走了之,如何配做沈家男兒!」
姐姐死死揪住他衣襟,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阿爹和三哥煞費苦心,就是想護着我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我就是不能讓你去送死,小五,娘親是因為懷你才得的病,當時大夫都勸她打掉這個孩子,可她拼了一口氣也要生下你,你的命是娘親用命換來的,我不許你隨便糟蹋!你不能去送死!我不許!」
沈思儘量輕柔地掰開姐姐手指,將泣不成聲的姐姐送到姐夫懷裏:「阿姐,放心,我不會死。我沈思從來說話算話,論功夫我絕不比哥哥們差,甚至還略勝一籌,你要信我。」
姐夫用手摩挲着姐姐的背,儘量安撫着姐姐的情緒:「阿奺,沒事,我信念卿有這份本領。他從來都是個有勇有謀的孩子。你隨這位馮大哥一起走,我陪着念卿回去,我會替你好好保護他!」
馮卓生左看看、右看看:「不如這樣,我陪沈公子回去吧。反正我已與孫長史約定好了地點,他會帶人前去接應,柴公子只需按照我說的路走就……」
&不必多言了,」沈思打斷二人的對話,語氣不容置疑,「姐夫留下陪着姐姐,姐姐有孕在身,又經過這幾日折騰,隨時可能出事。還請馮大哥好好代為看顧家姐、姐夫,你熟悉路途,又知道如何與孫長史取得聯絡。放心,我是為救人而去,不會莽撞送死。自己一人行動尚算便捷,多出一人反倒平添累贅。」
&馮卓生面露難色,「只怕在王爺面前不好交代……」
沈思篤定一笑:「守之向來知我懂我,無論我做何選擇,你都無須再交代什麼,他自會悉數明了。」說到「守之」二字,沈思臉色竟意外明朗了幾分。
想到沈思與晉王之間不可言說的曖昧關係,馮卓生也就不再多勸了。約定好見面地點,沈思解開一匹馬跳了上去。臨別之際,他腦海里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若是不能活着回來,這將是他們姐弟的最後一面了吧。這樣的場合,是否應該說些什麼呢?
他回頭望向姐姐,鎧甲遮蓋下姐姐的肚子微微隆起,那裏即將要誕生出一個可愛的小生命,容貌似姐姐般清麗秀美,性子如姐夫般溫潤善良,真好……
仔細想想,他這一生也無憾了,有父親諄諄教導,有兄姐縱容疼愛,有伯齡引為知己,還有衛守之……還有衛守之……他自己跟自己點了點頭,雙腳一夾馬腹,毅然飛奔而去。
顧明璋的部隊本就毫無章法、軍紀可言,他穿着顧明璋所部的軍服,又拿了顧明璋的令牌,出入未受到絲毫阻礙。遠遠的,只見顧明璋近前有人用長槍挑着一具屍體,那屍體上扎滿箭支,血液早已流盡,裸|露在外的皮膚如蠟人一般乾枯焦黃。
那正是他木訥寡言卻又心思細膩的二哥!
沈思將頭低垂下去,雙拳緊握,難以抑制地微微戰慄着,胸中如針刺般疼痛難當。在這個家裏,二哥總是沉默的。同桌吃飯,二哥會悶聲不響把好菜夾給他,犯錯挨罰,二哥會悶聲不響陪他同甘共苦,出門遠行,二哥也會悶聲不響把他手裏的包袱接過去背在自己肩上……現在二哥依舊是悶聲不響的,卻再也不能為他做什麼了……
而那顧明璋卻還在笑着,笑出滿臉得意非凡:「沈威,沈老將軍,看看這一位你可認得?誒呀,不正是令郎沈二公子嘛。你可知二公子如何死的?」他捻起絲帕擦拭着兩手,眼睛看也不看城頭上的沈威,自顧自慢悠悠說道,「同僚一場,總要告訴你些實話。猜猜害死你兒子的人是誰?正是你沈將軍自己啊!你不是叫他進京伸冤、叫他去告御狀嗎?他倒實心眼,跪在殿外今日求見,明日求見,可惜聖上偏偏不肯見他。也不知他從哪探得了消息,說皇上去了大學士荀英府中下棋,他可真是好笑,還巴巴翻了牆跳進了人家院子裏,結果怎麼樣?被御林軍當做刺客射成刺蝟了。你說說,你說說,要不是你搞出這麼多麻煩事,何至於害死親生骨肉呢?」
城頭上一片沉默,只余獵獵風動,沈威兩眼凝視着次子的屍體,死死抿起嘴角,可雙唇依舊止不住劇烈抽動。他愕然地喃喃自語:「不可能……不可能……」那是他的孩子,他認得。
顧明璋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如刀子般生生戳在了沈威心口上。他不懂,無論如何也鬧不懂,他到底犯下了哪一項滔天大錯,使得皇帝要恨他至此,恨不得誅滅滿門。說什麼忠君,說什麼愛國,忠的是誰的君?愛的又是誰的國?
冤枉嗎?不冤啊!只要皇帝一心想他死,罪名便已不重要了。
見沈威如石化了一般僵直在城頭上,顧明璋嘴角泛起一絲冷笑。不會打仗又如何?照樣斗得倒那班只會打仗的野蠻人。他拍拍手,有屬下會意地高叫道:「把人犯帶上來!」
長長几列木頭打造的囚車緩慢行來,車裏烏壓壓關滿了人,俱是沈家軍派往西南的大小將士,而綁在最前面一輛車內的正是沈家大哥。
沈思沒想到大哥也遭受到了與自己相同的命運。他觀察着周圍的人群,悄悄朝前移去,順便尋找趁手的武器,心裏謀劃着如何解救大哥。他很清楚,不管自己有多大本事,能夠以一敵十,以一敵百,卻不能以一敵萬,以一敵數十萬。只要動手,必然身死當場,可他別無選擇。
顧明璋懶懶撩起眼皮,朝城頭上喊話道:「沈威,小兒子趕出了家門,女兒又是潑出去的水,那這一個總該是你的愛子了吧?別忘記你已害死了一個兒子,難道想連這個一起害死?」
被俘的沈觀厲聲罵道:「顧明璋,你這陰險小人,若非你假傳聖旨,我又豈會中計受制於你!」
&假傳聖旨?哈哈哈,笑話!我顧某人何須假傳聖旨?」顧明璋一陣獰笑,「大公子,實不相瞞,依聖上意思本想要將你等就地問斬的,是我心存善念,給你們預備了一條生路。你若能勸服你老爹出城受降,我不但可保住你的性命,還可許你一世榮華富貴。」
大哥安靜聽完,忽而笑笑:「生路、死路擺在眼前,是人都會選了。既然如此,且將我送到城下,否則離得太遠,我又如何勸服家父?」
顧明璋挑起眉毛古怪一笑,擺了擺手:「押他過去。」
十數人押着大哥來至了護城河邊,沈觀抬頭仰望良久,方才幽幽開口問道:「阿爹,你手上凍瘡可痊癒了?」
沈威萬沒想到兒子會問起這個,老半天才艱澀答道:「已痊癒了。」
沈觀點頭微笑:「那我便放心了,當日離城之時,兒子忘記將預備好的藥膏送與阿爹了,一路上惦念不已,還好阿爹已經痊癒。」
沈威眼眶酸澀:「觀兒……」
沈觀面帶笑容凝望着父親:「阿爹,兒子不慎遭了顧明璋算計,不但自己被俘,還連累了軍中諸位將官,此一番自該以死謝罪。我苟活至今並非貪生怕死,只是想着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死之前總要拜謝過父親的養育之恩。」
說話間他「噗通」跪倒在地,「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緊接着起身撞開左右押解之人,嘶吼着朝顧明璋衝去。顧明璋及其手下皆始料未及,侍衛們為了保護自家主子,盡數亂鬨鬨持劍迎向了大哥。
顧明璋的馬受了驚嚇,前腿高高揚起,差點將背上人甩脫。顧明璋被晃悠得暈頭轉向,四腳並用揪住馬鬃急急大叫:「留活口!不要中計!」
可惜不等他說完,幾隻長劍已同時刺穿了大哥的身體。血花朵朵盛放,大哥如一座山峰般轟然倒下,笑意從容。
&兒!觀兒!」沈威再也控制不住,撲到牆垛上,望向城下尚未冰冷的屍體連連痛呼,目呲欲裂。
沈思則藏身於人群之中,抬手死死咬住指關節,強迫自己不得哭出聲來。
顧明璋惱羞成怒:「好,很好!你們沈家軍想死嘛,那就儘管去死吧!」他抬手指向一輛輛滿載着沈軍將士的囚車,「給我殺了他們!全部殺掉!沈威,你不是愛兵如子嗎?那就睜大眼睛看好,看看你的兒子們死得如何悽慘!只要你不投降,我就不停的殺,一個個殺,直到他們死光為止!」
沈威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顧明璋,你濫殺無辜,殘害忠良,屠殺手無寸鐵的大周將士,就不怕遺臭萬年嘛!」
顧明璋笑得前仰後合:「遺臭萬年?也不知你與我誰先發臭!這裏的人都死光了,誰知道我做過些什麼?我顧明璋為朝廷肅清叛匪,是大大的功臣,自然青史留名。萬年之後誰還記得你沈威是何許人?」
一隊隊士兵手持長槍聚攏上去,將一輛囚車團團圍住,持槍從四邊同時亂捅進去,車內的將士們避無可避,被無數利刃刺穿,接連倒在了血泊之中。其他囚車裏的人默默注視着這一切,沒有痛哭流涕,沒有跪地求饒,沈家軍鐵骨錚錚,即便面對着近在咫尺的死亡也依舊不會低頭。
汝寧城外一片沉寂,耀武揚威的號角笙鼓也暫時停歇了。不知從哪輛囚車上率先傳來了輕聲哼唱:「批鐵甲兮,挎長刀,與子征戰兮,路漫長……」很快便有其他人跟着一同唱道:「同敵愾兮,共死生,與子征戰兮,心不怠……」
漸漸地,整座汝寧城上下齊聲高唱起來:「踏燕然兮,逐胡兒,與子征戰兮,歌無畏……」甚至許多顧明璋的士兵也不自覺一起哼着,那歌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悲壯,帶着無盡的屈辱與不平,直衝雲霄,震天動地。
顧明璋大喝:「不許唱!閉嘴,都不許唱!殺!殺!把這些不從本都督將令的傢伙統統殺掉,一個不留!」
一批批將士慷慨赴死,雙眼久久不肯闔上。顧明璋得意地大吼:「沈威,還不趕緊出來送死!殺光了這批人,我就等着殺你城中士卒,城中士卒殺光了,我就殺你城中百姓!你不肯受死,我就大開殺戒!」
沈思終於神不知、鬼不覺摸到了囚車附近,他眼裏灼熱一片,分不出是淚是血。那些將士曾與他一同操練,一同殺敵,他知道每個人的名字、嗜好、籍貫,那些人都親切地叫他小五……可是現在,那些年輕的生命正一個接着一個悲慘死去……
就在沈思打算出手的一刻,背後忽然有人淬不及防捂住了他的口鼻,將他拖進了人群之中,同時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沈公子,切莫輕舉妄動。」
沈思一驚,對方聲音略有些耳熟,聽起來也並無敵意。他收回匕首,微微側過頭,用餘光打量着,身後之人正是先前那名「國字臉」。那人在沈思耳邊悄聲說道:「公子糊塗!在下因敬重沈老將軍為人,不惜冒險助公子出逃,眼看脫身在即,公子怎又回來了?公子這樣做不僅辜負了在下一番好意,也辜負了沈老將軍的良苦用心!」
沈思正欲回話,城頭上忽然傳來了父親嘶啞的聲音:「住手吧,顧明璋!」
顧明璋一揮手,殘暴屠殺總算暫時停歇了。
&明璋,你想要老夫的命……便拿去吧……」沈威瞬間蒼老了許多,竟似垂垂將死之人一般面如土色,「你圍城數日,我沈威一直未曾應戰,並非怕你。只是一旦我出了城,兵戎相見,死的便都是我大周子弟。我沈威幾十年征戰疆場為的是什麼?不就是保家衛國,守護這些百姓子民嘛!」
沈思瞬間領悟出父親的語意,想要去阻止,卻被身後的「國字臉」死死捂住了嘴巴、禁錮住了手腳:「公子,老將軍已經失去兩個兒子了,你想讓他再一次親眼目睹兒子慘死在自己面前嗎?」
此刻的沈威已是心灰意冷了。城下之人是顧明璋,顧明璋根本不會打仗,如若拼盡全力,他或許能夠突圍而出。可出去之後又當如何呢?背負着一個叛臣賊子的罪名四處逃亡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逃到哪裏去?他仰天長嘆:「城下諸位,若你們良心未泯,希望有朝一日能將我沈威的遭遇昭告天下,讓百姓們知道,讓那個高居朝堂之上的皇帝知道,我沈家軍是如何在戰場上浴血奮戰,卻又如何被奸佞所害!我父子幾人死不足惜,只是連累了許多追隨我出生如此的好兄弟,他們沒有戰死在沙場上,卻屈死在了自己人的屠刀下!」
顧明璋不以為然:「沈威,都死到臨頭了,你說話還是那般冠冕堂皇。我們是大周子民,你是大周叛賊,豈可同日而語,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沈威忽然哈哈大笑道:「顧明璋,你巧言令色魅惑皇帝,縱然可風光一時,卻未必能得意一世。老天早晚會還我公道。今日老夫這顆項上人頭就權且寄存在你那裏,他日黃泉路上,我自會等着與你討回!」
說完這番話,他一聲狂吼,毅然持劍朝頸上揮去。刀光閃過,頭顱帶着猩紅刺目的鮮血飛出數尺。
人頭落地之時,汝寧城上下數萬人痛哭失聲。
沈思似被人抽去魂魄般,錯愕地矗立原地,哭也哭不出,動也動不了,連呼吸都艱難無比。
父親是自刎而死的,脖子上留下個碗大的裂口,大哥是被刺死的,身上無數血肉模糊的大洞。鮮血潺潺湧出,順着他們的胸膛與脊骨蜿蜒而下,蛇一樣緩慢遊走着,爬下城牆,爬過護城河,爬過滿地零落的屍體,一點點攀附到沈思身上,纏繞着他,撕咬着他,要將他吞剝入腹。
那血越來越多,鋪天蓋地,漸漸匯集成一片猩紅的潮水,不斷上漲,蓋過了沈思的脖頸,下巴,頭頂,直至將他淹沒。沈思輕撫上胸口的箭傷,那悲慘的血洗城池、滿門淪喪便好似利箭一般,永遠釘在了他的胸膛上。
自己的父兄,活生生的人,就這樣如黃沙草芥般被掩蓋,被焚毀,被一掌抹去,再無生息了。
你不是至高無上的帝王嗎?你不是天命所歸的君主嗎?三代為將,駐守邊塞苦寒之地,楊威疆場,浴血奮戰,九死一生,卻抵不過一方小小的書信,區區幾句讒言?
黃昏的汝寧城被薄霧籠罩着……那不是暮色之中的霧靄,而是揮之不散的血腥之霧。風在城頭上席捲盤旋,發出嗚嗚哀鳴……
悲歌當泣,遠望當歸,沈思抬起頭,目之所及是西天如血染般淒艷的晚霞。在那裏,天與地之間,有一座城池轟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