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崖頂
眼見老虎惡狠狠撲向沈思,晉王只覺頭皮發緊、心口發麻,全然顧不得自身安危,提着劍便沖了出去。他一有所動作,圍着他的重重護衛們也趕緊跟了上去,生怕自家主子會被猛虎所傷。
無奈地勢崎嶇,距離又遠,他們身手再快,也及不上暴怒的老虎。有人情急之下彎弓欲射,卻被晉王一把扯住了,此刻人與虎近在咫尺,這一箭若非百發百中,很可能誤傷到沈思,即便射中,老虎也不會立刻死掉,只會激得它愈發狂躁。
虎嘯之聲排山倒海,捲起滿地枯枝殘葉襲向沈思,夾雜着濃重血腥味的熱氣撲面而來,吹得他髮絲凌亂衣袖搖擺。孤立無援直面老虎,縱然膽大如他也難免心生畏懼。沈思額頭上佈滿了細細密密的汗珠,雙眼直直逼視着老虎的每一下細微動作,一眨也不敢眨。
全賴多年追隨父親出入戰場鍛造出了強大的意志力,形勢越危急,他越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等待時機。生機或許只有一次,因此更加容不得半分遲疑與退縮。千鈞一髮,只見老虎脊背拱起,頭頸俯下,兩隻前爪猛然扣緊地面呈蓄勢待發之態,沈思不覺劍眉倒豎——機會來了!
遙見沈思目光一凜,晉王心下登時定了三分。那眼神兒他見過,當日寧城之下沈小將軍揚鞭躍馬沖入敵陣,劍鋒過處屍橫遍野,眼神也是如此這般狠絕堅韌銳不可當。
但見老虎一躍而起,沈思已拉開滿弓對準了老虎的喉頭,弓弦勒得指腹生疼,他卻全然不顧,就在老虎張嘴怒吼的剎那,他穩穩放開手指,隨着弓弦「噌」一聲鳴響,那支羽箭精準地射入了老虎口中,力道之大,直帶着一股鮮血從後腦穿出,釘在了幾步外的枯樹幹上。
箭尾剛剛離弦,沈思即刻拼盡全力飛身朝一側躍去,落地後又就勢翻滾兩圈,將將躲開了隨之落下的利爪。縱然如此,虎爪還是撕碎了他肩頭的衣物,露出半邊緊實的胸膛,所幸並未傷及皮肉。
所有人都屏住了氣息,不敢妄動,沈思蠍子狀匍匐在地,手裏握着一把精鋼匕首,目光炯炯如炬,只待老虎再次來襲便竄入其身下一刀揮起,開膛剜心。
老虎蹣跚幾步栽倒在地,四爪刨起大量泥沙枯葉,哀嚎着掙扎半天,終是不動了。沈思見狀緩慢爬起,試着靠近一些,又靠近一些,見老虎全無反應,便興沖沖蹲下身去拍了一掌。誰想到老虎還未咽氣,被沈思這一招惹,它昂起頭顱亮出利齒「嗷」地一聲怒吼,震耳欲聾,驚得沈思急忙向後閃去,不提防腳下絆到石子,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遠處眾人齊齊驚呼,都忍不住伸出了手去,徒勞地幫忙使着力。
好在最後的吼叫已經耗光了老虎僅存一絲生氣,這下總算是死透了。沈思被嚇過一次仍舊死性不改,又壯着膽子靠了過去,確認老虎真的死了,他難以抑制興奮之情,轉過身來朝着眾人振臂高呼「哈!」順帶笑出了滿口閃亮整齊的小白牙。
侍衛們大多是二十歲上下的血性青年,受到沈思這一壯舉的感染,也都忘了什麼主僕尊卑,一個個爭前恐後地跑過去,這個拍打幾下沈思肩膀,那個揉一揉沈思腦袋,還有的合力翻過老虎屍體商議着該從哪裏下刀剝皮為好。只有辜卓子與屠末兒二人依舊守在晉王身後,一個輕搖羽扇含笑不語,一個手扶劍柄面無表情。
等他們笑夠了鬧夠了,晉王方才慢悠悠踱了過去,半是欽佩半是埋怨地說道:「唉,許是本王安逸慣了,又年紀漸長,實在見不得這等驚心動魄的場面。念卿,今後千萬莫叫本王擔憂了。」
驚心動魄的場面他見得多了,生離死別這輩子也不知經歷過多少回,晉王爺可是個刀子剜在心尖上也照樣談笑風生的角色,偏偏這一次卻為沈思擔驚受怕以至後背裏衣盡數被汗水濕透了。
平日沈思言行舉止還算沉穩練達,可一旦遇上這等既新鮮又充滿挑戰的事物,「小猢猻」般的真性情就顯露無疑了。聽了晉王的話,他左耳進右耳出全未放在心上,反倒意洋洋拉着晉王跑去炫耀起了他的戰利品:「王爺,沈思在府上叨擾多時,承蒙照顧,這張虎皮就權當是孝敬你了!」
晉王不禁暗暗苦笑,沈小五兒啊沈小五兒,我晉王府里除掉鳳毛麟角不好找,旁的什麼珍禽走獸搞不到,何至於要你去以身涉險去獵老虎呢!
他一抬頭,正對上沈思兩顆漆黑晶亮的眼珠,那張臉被汗水和塵土攪和得花貓一樣,神情歡快而真誠。晉王自然不忍掃了沈思的興致,於是故作欣喜地謝道:「那本王可就卻之不恭啦!待回去後叫人縫製一張墊子,就鋪在書房隔間的那張羅漢榻上,想來這一整個冬天倚着它看書再不會冷了!」
傍晚時分,一行人在山谷的平坦處扎了營,趁侍衛們生火烤炙鹿肉的功夫,晉王命幾人拿了更換的衣物鞋襪,便拉起沈思朝不遠處的岩石群走去。繞過幾簇高低錯落的岩峰,眼前霍地現出了一池冒着蒸蒸白氣的天然溫泉。
&卿,今日你在灰土裏滾了大半天,定是難受得緊,也下來洗一洗吧。」晉王自顧自脫去外袍子下了水,侍衛們則退出了幾丈開外遠遠守着。池水溫熱宜人,散發着濃重的硫磺味道,人泡在裏頭立時倦意全消,通體舒暢。往日晉王帶人進山狩獵,累了就會順道來這裏解解乏。
沈思在池邊傻站了片刻,並沒有要下水的意思,反而表情古怪地朝後退出了幾步,還「咕嚕」咽了口吐沫:「我……謝謝王爺好意,還是不用了……」
起初晉王以為他是羞於與自己共浴,轉念一想又不像,沈思並非扭捏造作之人,或許只是有些拘謹罷了,於是寬厚地朝他招招手:「出門在外,不必守諸多規矩,此刻沒什麼王爺公子,你便是沈念卿,我便是衛守之。」
沈思似被他的誠懇言辭打動,真就朝前走了幾步,來在池邊將手伸進水裏試探着,臉上呆呆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晉王難得見到沈思露出如此蠢鈍有趣的神情,一時間玩興大發,乾脆悄悄潛了過去,趁其不備扯住袍袖一把將人扥下了水。隨着「噗通」一聲悶響,沈思整個人橫着跌進了水裏,兩條胳膊胡亂撲騰着,雙腿猛蹬一氣,卻只見冒泡不見冒頭,老半天都沒能浮起來。
晉王驚覺情形不對,趕緊握住肩膀將人拎出了水面,沈思這下總算逮住了救命的稻草,死抓着晉王的腰帶說什麼也不肯放手。晉王無奈,只好半拖半抱着將他推上了岸。
沈思狠狠咳了幾聲,吐出一大口水,臉色漲紅呼哧呼哧喘着粗氣:「衛守之你!」情急之下,他憤而喊出了晉王的名諱,又很快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硬生生把後半截難聽的髒話吞了回去。
那池水最深處也只到人胸口,沈思卻搞得跟跌進滾水的炸毛公雞一般,他是驕傲慣了的人,一遭給人瞧見如此窘態,自然是又急又臊的。晉王深知此事是自己有錯在先,對於沈思的冒犯並不計較,他喚人取了乾淨衣物過來,又忍不住輕聲取笑道:「念卿啊,沒想到你一不怕千軍萬馬二不怕老虎猛獸,竟然被一池小小泉水嚇得腿軟了,哈哈哈……」
沈思氣鼓鼓瞪了晉王一眼,只管賭氣不肯說話。他站在光溜溜的石階上,三下五除二幾把掀掉了濕衣服,赤|裸的胸膛劇烈起伏着,皮膚在夕陽餘暉照射下泛着層金器般耀眼的光澤。一顆水珠從他臉頰處滴落,沿着修長的脖頸勻稱的鎖骨一路向下滑去……那是常年騎馬練就出的挺拔腰身,脊背筆直,肚腹平坦,肌肉緊實有力塊壘分明……
這一幕直看得晉王捨不得調開目光,沈思那麼年輕,那麼生機勃勃,即便是塵土滿面、血污遍體也難以掩飾他從骨子裏散發出的爍爍光華。他走到哪,哪裏便充盈着明亮浩蕩之氣,他的美是靈動飛揚之美,矯健昂揚之美,絕非府中那群香脂軟玉、錦袍羅帶堆砌而成的所謂「翩翩佳公子」可比。
就好似一把上古名劍,看去樸拙平淡,實為稀世奇珍,平常人眼裏那不過是一堆舊銅爛鐵,只有識貨的人才能真正讀懂它的魅力,可又並非每個識貨之人都有本事將它握在手裏隨心掌控。
望着幾步之外的沈思,晉王微微眯起一雙鳳眼,笑意深邃。舉凡這世上的好東西,都是有能者得之——比如天下,比如烈馬,比如眼前的黝黑少年……
等晉王洗去一身疲憊回到營地,架上的鹿肉已經被烤得外焦里嫩,香氣撲鼻了。抓起幾把鹽末子和香辛料撒上去,火苗騰地竄起老高,油脂被燎得「吱吱」作響,光是聽聽就誘得人食指大動。
侍衛們當值不敢飲酒,只圍坐下首豪氣大啖着美味的鹿肉。沈思這廂剛剛吃到半飽,那些人就拍着肚皮陸陸續續起身四處巡視去了。有酒有肉卻不能盡興,這讓沈思鬱悶不已。他幾口啃掉半條鹿腿,拎着酒囊信步走上了一側的崖邊,半臥在那就着月光自斟獨飲起來。
晉王見狀,也緊隨其後跟了過去,毫不客氣地與沈思肩並肩席地而坐,又朝沈思揚了揚手裏酒囊:「念卿,今日拉你下水是本王唐突了,在此向你陪個不是。」
王爺千歲紆尊降貴主動賠禮,沈思卻只是大喇喇一笑:「這種小事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我若真計較,此刻你也不會完好無損坐在這了。」
其實在老虎撲過來的一剎那,晉王一聲「念卿」沈思聽得真切。不管晉王收自己為義子有何目的,起碼危急關頭表露出的擔憂是切切實實發自肺腑的。沈思領了他的這份人情,別的自然不會多加計較。
&這張嘴巴長得不大,說起話來口氣倒是大得很……」晉王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心裏不免暗暗有些憂心。這黑小子氣太盛、人太傲,至剛易折,難保將來會因為脾氣吃大虧。
沈思滿不在乎地一甩手:「我向來只說實話。我身手確實好,騎術確實高超,領兵打仗也確實很有一套,這些都是真的,為什麼不能說?若是處處講究分寸,話只說三分,事只做一半,心思全靠猜的,恐怕不悶死也要累死了……」他飛快瞄了晉王一眼,略顯委屈地小聲嘟囔道,「我又沒說我很會游水很善駕船……」
被他這孩子氣地一瞄,晉王止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是啊,這「直來直往」不正是沈小五兒的可貴之處嘛,他若是處處謙遜謹慎做人,凡事講究個中庸之道,那通身的光彩氣度恐怕早就不見了。
&卿果然澄澈通透、毫不矯飾,正如此刻劉谷山上繁星萬點的夜空一般。」晉王欣慰地點點頭,「與你閒談總能使本王心內暢快非常。」
得了如此讚譽,沈思卻只鼻子一哼:「王爺贊我的話,我可不敢盡信。」很快他又嘻嘻一笑,岔開話頭,「都說酒後方能吐真言,王爺酒量倒是讓人欽佩,幾次對飲下來,竟從未見你醉過。」
晉王一愣,旋即笑道:「醉與不醉未必是看酒量,也要看心境。使人醉倒的不一定是酒,也可能是世事與人情。我向來不會醉酒,只會自醉。」
沈思扁扁嘴:「喝酒不醉又有什麼意思,豈不是和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武林至尊一樣寂寞?」
&場酒宴越熱鬧,散場之後便越淒涼。本王上一次酩酊大醉,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晉王猛灌了一大口酒,目光投向虛空處幽幽回憶道,「那場酒喝得可真痛快啊,季先生奏琴,屠大哥舞劍,我與博生兄弟一起划拳斗酒……可惜沒多久,這些人就都各奔東西,生死相隔了。如今我坐擁半壁江山,卻連個陪着痛痛快快喝酒的人都找不到。有人礙於我王爺的身份不敢親近,有人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曲意逢迎,還有人這一邊與本王飲酒談笑,那一邊卻伺機捅本王一刀……」
沈思抬頭望了眼中天明月,同情地嘆了口氣:「唉,人都謂高處不勝寒,恐怕就是這個道理吧。」見晉王情緒瞬間低沉了下去,他趕緊找了個輕鬆的話題,「好在我出身小門小戶,並無這些煩惱。我家裏三位哥哥都是好酒之人,小時候父親管得嚴,平素不許飲酒。我們兄弟就常常趁着父親睡下之後去廚房偷酒喝。大哥負責部署行動,二哥負責中途運送,三哥負責站崗放哨……」
&就負責喝嗎?」晉王好奇地笑道。
沈思神秘兮兮地眨動幾下眼睛:「非也,我負責在不幸被發現之後去頂罪挨罰。那時候我年紀小,父親和祖母都偏疼我一些,哥哥們犯了錯少不得一頓板子屁股開花,我犯了錯卻至多只是在祠堂跪兩個時辰。所以時至今日沈帥還常常自責,說是怪他把我給慣壞了。」
晉王煞有介事地用力點了點頭:「照此看來,本王該要好好感謝沈老將軍一番才是。」
沈思不解:「這與王爺有什麼相干?」
&不是沈老將軍縱得你天不怕地不怕,你又怎麼會私自領兵去解寧城之圍?若不是你及時趕到,本王又如何獲救?又怎麼會……」晉王故意拖長了音調,「認下你這般有趣的義子呢?」
提到寧城,沈思不免再次想起了衛悠。也不知此時伯齡身在何處,與誰相伴,是否也同自己仰望着同一片姣好月色呢?
見沈思忽然沉默了,晉王還以為是一席話勾起了對方的思鄉之情,他舉起酒囊朝沈思揚了揚:「算了,咱們不說從前不說往後,今日念卿你就陪着本王好好喝一場吧……不對不對,不是陪着晉王爺,是陪着衛律。」
沈思略一遲疑,瞭然笑道:「守之,今日你我不醉不歸!」
晉王聞言大喜,咕咚咚接連灌下好幾口酒,又不無私心地問道:「念卿年紀不小了,可有心儀的姑娘?」
沈思嫌棄地撇撇嘴:「要心儀的姑娘做什麼?男兒大丈夫志在四方,有了家室,就要增添無數牽掛。如今四海未平,胡虜未滅,又何以家?」
&卿你啊,哈哈哈……」晉王不禁失笑,「那是你還不懂情愛之事,還沒真正遇見一個喜歡的人。等你喜歡上,自然就明白了。」
&又怎知我……」沈思待要爭辯,自己倒先紅了臉,他此地無銀地乾咳了一聲,站起身來,「這大好的月色,又有好酒好肉,談什麼情愛之事,又不是閨閣女兒。不如……你我鬥劍賭酒如何?」他掃視四周,見有長短合適的樹枝,便腳尖一挑握到了手裏,對着晉王亮出架勢,「守之,敢應戰否?」
晉王被他撩撥得心癢難耐,也尋到根差不多的樹枝握在手中,躍躍欲試地回敬道:「那就要請沈小將軍指教一二了!」
晉王的劍法早年經過名師指點,雖不似沈思那般凌厲狠絕,卻更加穩健大氣,施展起來別有一番風采。而沈思是帶着玩心在鬥劍,卸去了滿身的殺氣,招式自然弱了不少,二人斗在一處,一時竟也難解難分起來。
屠莫兒如鬼魅般站在陰影里,手扶劍把目不轉睛盯着晉王與沈思。辜卓子站在他身邊有一下沒一下扇着羽扇,把自己冷得直縮脖子。扇尖上的絨毛不小心掃過屠莫兒臉頰,他仍舊是不聲不響,只面無表情地向旁邊飄出了幾寸。
晉王三戰三敗,最後都被沈思「一劍封喉」了。他雖慘敗,卻敗得十分愜意:「念卿,我技差一籌,到底不如你,這下心服口服了。」
沈思不以為然地笑笑:「我這種人是以劍為劍,你這種人則是以人為劍。術業有專攻,我贏你不足為奇。話說回來,我的劍再快也敵不過千軍萬馬,而你的劍卻能掌萬民生殺之權,是我終究不如你才對。」
聞聽此言晉王一陣沉默,若有所思地朝遠處望去,劉谷山下,是廣闊無際的森林,原野,和滾滾流過的汾水,都是他晉地的大好風光。現在目之所及一片寧靜安詳,可過不了多久,這裏就會被戰火與硝煙覆蓋。
&是韃靼人殺來,到底該不該奮力一戰呢……」晉王聲音很輕,不知是在問沈思還是在問自己。
沈思揮舞着手裏當做寶劍的樹枝:「若是韃靼人真的殺來,自然該當一戰!」見晉王垂首沉吟,他坦然一笑,「我知道你在擔心些什麼,你怕打敗仗。可一場仗打敗就是真的敗了嗎?韃靼人以為我大周男兒柔弱可欺,我們就更要在戰場上讓他見識到周人的勇氣與膽魄,讓他知道我大周就算戰至一人一騎,也會抗擊到底!」
晉王注視了沈思片刻,下定決心,握拳重重擊打在手掌上:「好,就聽你的,奮力一戰!殺他個有來無回,片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