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崖頂
正午時分,寧城上空飄起了濛濛細雨。蒼茫四野白霧瀰漫,微涼秋雨滴灑在晉王周身,徹底洗刷了三個月來所有的屈辱與積鬱。水汽里夾雜着塵土和鮮血的咸腥,絲絲縷縷鑽入鼻腔,令人不由得神思一震。
廝殺聲漸漸隱去,戰鬥結束了,曾經不可一世的十萬順天王大軍早已作鳥獸散,消失得無影無蹤。到處是橫七豎八的叛軍屍體,有的被對手斬殺而死,有的在混亂中被同伴踩死,有的不慎阻擋了去路,被急於逃命的己方將領憤而砍倒,無辜屈死。
寧城腳下一片狼藉,叛軍遺留下的除了營帳,旗幟,還有堆積如山的軍實輜重。寧城上下終於可以安心吃餐飽飯了,在這些士兵和百姓的人生當中,恐怕再不會有哪一頓飯如此這般使人喜悅了。
晉王的部下開始清理起了戰場,另有一隊人手被分派去點算糧草、財物。沈思打馬經過的當口,看到有名骨瘦如柴、稚氣未脫的小兵趁人不備從箱子裏飛速掏出了一塊生肉乾兒,隨後貓在角落不管不顧地塞進嘴裏大嚼起來。嚼着嚼着,他好像察覺到了什麼,一抬頭正對上沈思好奇的目光,嚇得脊背猛挺,後腦勺磕到了木樁上,發出「咚」一聲悶響。
小兵被撞得暈頭轉向,也顧不得疼,只管爬起來跪在地上向沈思求饒,可惜他兩腮被硬邦邦的肉乾兒塞滿,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越急越是發不出聲響,只能一邊「唔唔唔」哼着一邊噴出些口水和肉末兒。貪贓藏私屬重罪,被上峰知道了是要掉腦袋的,他怎能不怕。
沈思歪着脖子看了片刻,忽然「噗嗤」一樂,揚手甩了樣東西在他腳邊,然後頭也不回地催馬跑開了。直等到沈思跑出老遠,小兵才戰戰兢兢低頭看去,原來沈思丟給他的是一隻羊皮水囊。此刻他正噎得難捱,左右觀瞧見沒人注意,趕緊抓起來「咕咚咕咚」連着灌了好幾口。
等肉乾兒全部吞下肚,他才後知後覺地咂吧了幾下嘴,驚覺不對勁,於是拎起水囊聞聞,抽抽鼻子,又灌了一大口,這次終於嘗出滋味了,忍不住「噗」地噴了滿地:「咳咳咳,媽的,是酒!」
晃蕩兩下,發現水囊里還剩着少許,他並沒捨得丟掉,而是掀起袍甲偷偷藏進了懷裏,衣褶拍拍平整,隨後喜滋滋跑去跟小兄弟們匯合了。
與此同時,寧城府四門大開弔橋平架,晉王帶領着衛悠及一眾親隨早早恭候在了護城河邊,沈思所過之處人群無不歡呼雀躍,他手裏那杆威風凜凜的「沈」字大旗幾乎成了許多人頂禮膜拜的神祗。
遠遠地,沈思一眼望見垂首立於人後的衛悠,臉上登時綻開了一抹孩童般明快無瑕的笑意,他翻身下馬,將角弓、佩劍朝身後親兵胡亂一丟,三兩步竄到了衛悠面前,目光專注而炙熱:「伯齡,我來得晚,你受苦了!」
衛悠一把攬住沈思,用自己長而有力的雙臂緊緊擁抱了對方,轉眼又抓着肩膀把人推出兩尺開外,用一種既挑剔又疼惜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如何?可有受傷?」
沈思掃了眼自己渾身被血跡浸透的衣物,咧開嘴角得意一笑:「都是別人的血。能傷了我的,整個大周怕也數不出幾個。」
&小子,一年不見,口氣和身量都長了不少嘛!」衛悠抬手在自己和沈思的頭頂來回比劃了幾下,儼然一位與弟弟鬥嘴玩笑的慈愛兄長,他暫時卸去了那份與年紀極不相符的老成持重,慣常波瀾不驚的臉上也終於顯露出一絲無遮無擋的真摯笑容。
既然沈思與衛悠二人是同窗好友久別重逢,少不得總要敘敘舊情的,晉王不好出言打擾,便只管耐心候在一旁,氣定神閒地對着沈思探究起來。這名少年算不上十分強壯,但勝在勻稱結實,一雙手臂攤開來修長舒展,肩背挺闊有力,怪到能射出那樣銳不可當的好箭術。
衛悠向來謹慎周到,他見沈思只顧着和自己說話,倒把晉王給忽略了,趕緊幫忙招呼道:「念卿,我們稍後再談,先來見見晉王千歲。」
至此沈思方才留意到兩人身側還站着另一名高大男子,只見此人劍眉鳳目,鼻樑傲挺,臉型與衛悠有三成相似,只不過比衛悠少了幾分溫潤、多了幾分豪邁。傳聞晉王衛律容色絕異,氣度非凡,頗有其父太祖皇帝之風,倒果真是名不虛傳的。
打量完畢,沈思利落地一拱手:「末將沈思見過晉王。」
眼看沈思半個字也不肯多說,言辭間極盡敷衍之色,晉王止不住在心裏暗嘆:這黑小子看來很是瞧我不起啊!哈哈,倒也有趣……
見沈思邁步準備單膝跪拜,他即刻一撩大氅出手將人扶了起來,又眼眸含笑、半真半假地說道:「沈將軍不必如此拘禮,你對本王有救命之恩,便是同對待伯齡一般稱呼本王表字也並無不可。」
二人年紀身份相差懸殊,晉王又是長輩,即便沈思生性灑脫不拘小節也斷然不敢僭越,可他又不知如何回復晉王,最後只好含混一笑,並不接話。
衛悠心細如髮,回城途中悄悄附到沈思耳畔說道:「小五,我家叔父對你很是另眼相看嘛。」
沈思滿不在乎地挑了挑眉:「哦?他對我如何看,與我又有什麼相干。」
衛悠不覺一愣,長長地瞄了沈思一眼,轉過頭去但笑不語。
當晚晉王在拆掉濕木板的府衙大堂之內為沈思擺了場慶功酒,除去正當值者,餘下大小諸將悉數同席做陪。沈思自幼在軍營中長大,性子粗糲不善應酬,晉王幾次主動挑起話題,都被他三兩個字生硬帶過了。
晉王命人取來了前日剩下的極品花雕,親手為沈思斟了一杯:「沈將軍想要什麼封賞?但說無妨。只要本王能力所及,定然不會拒絕。」。
沈思也不客氣,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霎時濃郁香氣在齒頰間來回流轉,熏得人飄飄欲仙。他陶醉地眯起眼睛點點頭,復又把空杯子伸向了晉王:「沈思一介武夫,只希翼能憑藉自家本領馳騁疆場建功立業,聞達現世功垂千秋,這些可是別人給不了的。不過末將想請王爺好好犒勞犒勞我帶來的三千士卒,這一戰多虧他們勇猛無畏才能速戰速決,大獲成功。」
&是自然,」晉王朝左右揮揮手,「傳令下去,沈家士卒俱有封賞!重重有賞!」見沈思也是個好酒、懂酒之人,他莫名欣慰不已,提起酒壺幫沈思續了一杯,「不知沈將軍使了什麼奇招,竟能帶領三千人馬輕易躲過敵軍的重重哨卡?」
說到帶兵打仗,沈思的話漸漸多了起來:「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叛軍在寧城四周的官道和山谷處都設置了哨卡,卻惟獨忽略了西北方向的烏候河,入秋天旱水淺,四周又是荒草叢生,正好可以涉水而上。我們提前除掉重甲輕裝簡行,馬匹也都卸去鈴籠,帶好了口嚼,趁夜一路潛進,這才成功繞到敵人的中軍背後發起了突襲。」
晉王心悅誠服:「你小小年紀有勇有謀,將來定是我大周一員名將,遠的不提,只憑今日一戰就足以為人稱道了。」
沈思卻不以為然:「兵法有云:圍師必闕。包圍敵人的時候需要留下個缺口,故意使城內之人看到希望,待其於是守是逃之間難以抉擇時,才剛好乘虛而入。反之,將城池圍堵得鐵桶一樣,實屬下策,城內人見出逃無望,最後選擇的只會是拼死一戰。所以這次我能僥倖取勝,全賴叛軍有個蹩腳將領,贏了他也沒什麼可值得光彩的。」
晉王鳳眼一挑,哈哈大笑。這位沈小將軍……也未免太過傲氣了一些吧……
酒過三巡,氣氛慢慢開始活絡了,眾人放下拘謹,紛紛起身向沈思敬酒道謝。
衛悠身邊的紅臉大漢尉遲昇端着酒杯來到沈思面前:「沈將軍,尉遲昇敬你一杯,救命之恩誠不敢忘,他日沈將軍若有差遣,必定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沈思趕緊躬身回禮:「尉遲大哥言重了。」
晉王身後留着小八字唇須的白衣男子也邁着方步踱了過來:「敝人辜卓子,晉王府中幕賓。今日幸得沈將軍相救,銘感五內,薄酒一杯權且聊表心意吧。」
沈思來者不拒,一仰頭豪氣地干盡了杯中酒,眼神無意間瞄過辜卓子腰間佩戴的骨笛,驚訝問道:「辜大哥文人雅士,也會吹奏羌笛不成?」
辜卓子偷眼打量了一番晉王神色,揣摩着主上心思提議道:「沒想到沈將軍對此物也有研究,既如此,辜某索性就獻一獻醜,為大家奏上一曲如何?一則慶祝我等大難不死,再則慶賀沈將軍旗開得勝!」
須臾,高亢悲涼的羌笛聲幽幽響起,晉王順勢邀道:「既有了樂聲,怎能沒有舞蹈相佐。今日沈將軍只一劍便把那敵將斬落了馬下,技驚四座,不知道小將軍是否願意下場舞一出劍,來為大家助助酒興呢?」
誰也沒料到,沈思竟鼻子一哼駁了晉王臉面:「沈思這把劍不是附庸風雅的賞玩之劍,而是征戰沙場的嗜血之劍。」
說話間他猛地抽住長劍,直筆筆朝晉王揮去,晉王只覺得無形中一團寒徹骨髓的血腥氣向自己襲來,駭得心緒驟緊,那劍在距其喉頭寸許的位置穩穩停住,可晉王卻感覺自己已然被利刃削斷了頭頸,身首異處,以致全身不得動彈,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此舉一出滿座譁然,幾名侍衛即刻跨步上前以身體護住了晉王,另有幾人飛身躍起預備將沈思拿下訊問,幾柄利劍同時指向了他的胸口和咽喉。
衛悠也急切地出聲喝止:「念卿,不得無禮!」又轉頭向晉王解釋道,「叔父莫怪,念卿他小孩子心性,又喝多了酒,絕非有心冒犯……」
&哈哈,無妨,無妨。」晉王擺了擺手斥退眾人,竟似絲毫不以為意,他大笑着問沈思,「這劍果然了得,不知有何玄機?」
沈思單手耍出個漂亮的劍花,長劍「唰」地插回鞘內:「這一把只是山野工匠鍛造的無名之劍,並無過人之處。其實本就不需要什麼玄鐵精鋼,連劍法也是虛的,高低優劣全在使劍的人。我們沈家功夫都是實戰中得來的,不重招式,只重如何一擊斃命。」
晉王操起那把劍細細觀瞧,果然,劍身厚重,劍鞘樸素,劍柄上也全無任何珠玉寶石裝飾,看去極不起眼,甚至略顯寒酸。
沈思好似能看穿他心聲一般:「珠玉寶石有何稀罕?對劍來說,最好的裝飾莫過於劍下的亡魂。傳說上古有劍名泰阿,匯聚天下無形無質之劍氣,若是尋常人使用,劍便尋常,若是勇士執掌,則劍氣磅礴無往不利,此方為劍中真意也。」
晉王聞言,重新審視了一番那把劍,接着又目光複雜地望向沈思,隨即微微點了幾下頭,笑得意味深長。
夜色漸濃,堂中眾人大半已經爛醉如泥,有的依偎一處打盹,有的直接躺倒在地,呼嚕聲、囈語聲此起彼伏。
衛悠這些時日既要擔心城池安危又要提防晉王算計,煎熬得心力交瘁,此刻已然不勝酒力,終是撐不住,直接歪在了桌面上。沈思脫下披風,小心蓋在他肩頭,又一個人端着壺自斟自飲起來。
見沈思手裏的酒壺空了,晉王遂將自己面前的一隻推了過去:「沈將軍果真性情中人,飲起酒來也是千杯不醉。」
沈思大方一笑:「人生得意須盡歡,你可知我是抗了聖旨違了軍規來的,明日一去軍法如山,搞丟了小命兒也未可知。此時若不盡興,過後豈不後悔?」
想到小皇帝那道為除掉自己而下的旨意,晉王垂眸沉吟片刻,輕嘆道:「素聞沈老將軍治軍甚嚴,你此去想必要受一番辛苦了吧……」
沈思將晉王那壺酒一併喝得精光,又高挑起空酒壺抖了抖,連最後一滴也意猶未盡地吃進了肚去,這才心滿意足地用手背一抹嘴唇:「好在仗也打了,人也救了,酒也喝了,管他明日是生是死,也總算是盡興而歸了。」
晉王不覺雙眉蹙起:「既然明知難逃軍法懲處,為何還要前來?」
沈思漫不經心地挑挑眉毛:「為何要來?我若不來,寧城必破。不但王爺千歲你將遭遇殺身之禍,連這寧城之中的將士和百姓也都在劫難逃。」他望着相隔不遠地的衛悠悵然笑道,「唉,一條命換千萬條命,總算值了吧。」
小雨窸窸窣窣下了一整夜,待黎明將至,沈思起身整了整衣冠,又留戀地望了一眼尚處在昏睡中的衛悠,幫忙攏好肩上披風,轉身邁步出了大堂。他將手下士卒交託給副將,命其帶隊暫且休整一日, 而後頭也不回地獨自上路了。
晉王在窗邊負手而立,望着那個雨幕里絕塵而去的孤單背影,竟莫名湧起一陣失落與傷感。
他來回踱了兩圈步子,打定主意,厲聲吩咐道:「辜卓子,傳令下去,今日午後啟程。」見身着白衣的小鬍子立在那沒動,他瞭然地補充道,「我們回晉原,不過……要『途經』宜州府。」
過了一會兒,他唇角帶笑地自言自語道:「龍虎將軍沈威?好,本王倒要去會會那位鐵面無私的沈老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