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掛着一道淺綠色的絲面帘子,質感精細的料子卻是與這裏的擺設格格不入……在這樣一間屋子裏拉道帘子本就很礙眼。
那紗絲帘子有點透,可陽光是從外頭照進來的、反光,郭紹在外面就不太看得清楚帘子後的光景,只能看個人影輪廓;不過那帘子裏看外頭應該比較清楚,外面光線好。
郭紹覺得這娘們很做作、排場還忒講究。
不料就在這時,裏面的女子忽然跪了下去,拜了一禮,幽幽道:「妾身今天出門來,就是來賠罪。請郭將軍聽妾身解釋。」
那聲音柔軟清麗,郭紹見裏面的影子,忙作出扶的動作:「使不得,夫人何必行此大禮?不就是一樁買賣麼,因為我家裏的人着急,我才來問問。快快請起,你先說說怎麼回事罷。」
裏面的人道了聲謝爬起來,郭紹這才在凳子上坐下,準備聽她說話。
此時此景,午後的陽光從木頭窗戶里照射進來,讓這房間裏的桌面泛着油膩的光。果然這地方不太乾淨,那桌面上沒擦洗乾淨的油膩、卻不知是上一撥客人灑了什麼油脂湯水在上面。這地方是郭紹隨意定的,正在鬧市口,自然沒有挑選,現在他才發現這樓開得大卻不像什麼講究的地方,桌子上擺的茶壺和杯子都有缺口。
一時間,郭紹的心情完全轉變。覺得拉的那道帘子也不突兀了,果然世上之事究竟是怎麼個意思,其實是跟着人的心境走的麼?
他尋思,人家一個寡婦做生意也不容易,見個男客人,不露面也情有可原。還有這地方本來就髒,女子要是有潔癖恐怕是不願意喝這裏的水,拿來待客也不願意。
不過有的人確實比較矯情,她本身就是那樣的人,不了解她的、猛地一下接觸可能會很不習慣。就像今天見的這個婦人。
裏面那女子的聲音似乎帶着吳語口音,這時便口齒清晰地輕聲說道:「妾身名叫陳佳麗。」
郭紹聽罷嘴角微微一動,卻忍住沒有出聲,心下只覺這名字實在有點俗氣,和她的嬌氣形象出入很大……他發現,此時但凡有點出身的女子名字反而很俗氣;那些有好聽又文藝名字的娘們,多半沒什麼出身。卻不知何故。
陳佳麗繼續說道:「我們『沈陳李織造』顧名思義便是沈、陳、李三家聯合的織造生意。三家世代聯姻,其實是個商幫,不僅限經營織造之物。妾身是出身陳家的人,不過出嫁了、現在是沈家之婦,有的人也稱我沈陳氏……所以我姓陳、卻經營沈家的生意,娘家的經營我管不着了。
郭將軍定想問,我既然是沈家的家主,為何約束不住下面的人……此間便有緣故。
先夫早已繼承沈家家業,五年前娶的結髮妻乃李家之女,並生有一子;可後來李氏過世了,他續弦、娶的便是妾身。先前,本來兩家的意思、讓先夫續弦也和李家聯姻;可是他卻執意要與我成婚……後來我們夫婦相敬如賓,相處很和睦。」陳佳麗說到這裏、語氣帶着些許羞澀。
「而今四方分裂,各鎮都設卡盤剝,生意並不好做。但大凡奇貨都有利,我們把南唐國的絲織物、珍珠運到東京甚至幽州,就有利可圖;從幽州再收購北方的珍貴毛皮、人參等貨,運到東京、揚州、金陵也頗有薄利。所以我們的商行在天下有名之地都有鋪面和馬幫。去年先夫去了幽州,就為了多賺些錢……」
這時陳佳麗的聲音便漸漸哽咽,語氣十分悲痛,「不料那契丹人只不過看上了先夫身邊的美妾,就殺人劫掠!先夫因此遇害。那契丹官府不僅不懲處兇手,還無恥地放俘虜回來、讓我們拿錢去恕活着的人。其中有兩個小妾也是陳家的人,娘家就拿錢過去把人贖回來了……可是……可是……」
她的聲音發顫,似乎看到了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人是回來了,那兩個小娘卻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妾身在人世二十餘年,從來沒見過如此殘暴的事;就算那罪大惡極犯了死罪的人,也沒有被如此對待!先夫被害前,不知遭受了怎樣的羞辱和折磨……」
郭紹聽罷不禁唏噓感嘆,表達了同情。
良久之後陳佳麗才回過神來,說道:「先夫亡故之後,理應是他的嫡子繼承家業,可小兒才幾歲;沈家這一脈只有幾個堂兄弟。於是三家的人商議讓我撫養小兒,並主持沈家的家業。
一面,李家人覺得小兒是李氏之婦所生,不願意將家業交給沈家那些堂兄弟,更不太信得過我;一面,我娘家陳氏也覺得、我是沈家家主的正妻,理應撫養小兒繼承家業;這邊沈家的堂兄弟們也盯着。我雖是家主卻是三面為難。」
陳佳麗悲傷道:「若是先夫在世,妾身何至於如此艱難?」
郭紹聽罷說道:「原來如此,這生意太多人經手干涉了,確實容易扯皮。這麼一說,並不能全怪陳夫人,我們那筆訂單出現了點問題也情有可原。」
陳夫人道:「我早就聽聞郭將軍勇猛蓋世,心有敬佩;何況這東京雖然繁華,各衙門職權不清,能夠要挾欺負我們商人的人太多,若能結交到郭將軍這樣的人,豈不對沈陳李三家的生意都有好處?一點錢財又算得了什麼。」
郭紹便道:「多謝陳夫人信得過我,言語很是誠意,沒有那麼些浮於表面的虛言。」
陳夫人道:「郭將軍很有名氣,我聽過不少關於你的事,自然相信你的為人,豈能以虛言委蛇?」
她又道:「一開始,郭府派人到鋪子上看貨,我便得知那白仙姑是郭將軍府上的。後來她嫌貴,去別的地方了……着實不是我們的價錢貴,那些貨都是從南唐國、吳越國運來,沿途諸多關卡成本高居;但云錦等織造物,料子確實比周朝的好。東西好壞大夥都看得出來,好的自然貴。
既然有這樣一個契機與郭府來往,我豈能為了賺錢就把客人推到別的地方?當下就派人去郭府商議,答應折半價,如此一來價錢比市面上便宜、東西又好,郭府自然沒有選擇別家的道理。當然這筆生意我們會賠不少錢,我倒是覺得值得。
不料今天上午我不在東市這邊,那鋪子上沈家的堂兄弟一看是賠本買賣,也不甚了解狀況、便懷疑我從中謀私,當下拒絕交貨。但這生意是我做主的,所以他們沒有馬上退定金、反悔這樁買賣。而是把麻煩推給了我……咱們反覆無常本失禮在先,妾身便顧不得寡居遭人閒言,急忙派人約見郭府的人,欲親自賠罪,處理這樁事。」
郭紹聽了她一通詳盡的解釋,確是合情合理,心道自己這點心胸還是有的,不能因為別人有點錯就抓住不放,又不是什麼仇人。當下便大方地說道:「生意照做,貨好、貴點理所當然。就按你們原先的定價,把契約重新寫;原來那一份……」郭紹從懷裏拿了出來,當面就撕了,將破紙往桌子上一丟了事。
陳夫人忙道:「不可,妾身這點事還是能解決的。西市和外城都有鋪面,是我出嫁沈家時,娘家給的嫁妝,這些生意我一個人就能完全做主。明天我派人把貨從我的鋪面上運到郭府,先交付貨物,既然我信得過郭將軍,還寫什麼契約呢?」
郭紹道:「我堂堂禁軍大將,還能欺負你個婦人?就這麼說定了,價錢照定價;陳夫人要是再堅持,這買賣不做也罷,反正郭某不能貪你的便宜。」
「既然郭將軍都這麼說了……那好罷,便依您所言。」陳夫人說罷,又問,「郭將軍買這麼多絲織物,莫不是準備給衛王家的聘禮?」
郭紹詫異道:「你怎麼知道?」
陳夫人淺笑道:「實不相瞞,咱們的生意主要就是和富貴人家買賣,東西雖好卻貴。大名府衛王家和咱們也有生意來往的,衛王家的女子都很喜歡在我們那裏訂做各式各樣的東西。」
她說罷喚孫大娘上前,悄悄說了幾句話。郭紹沒聽清,不過因為離得近,聽到了「拿些珠寶」等片言隻語。
陳夫人吩咐了孫大娘,又道:「郭將軍若信得過我,準備在聘禮上花多少錢財、先定個數,然後可以交給我們全權為您操辦,必定能叫郭將軍滿意。」
郭紹一聽,頓時覺得有意思,那些東西他本來就不太懂,那天想問高夫人也沒來得及。要是有人幫忙料理,豈不省心?
當下便道:「如此也好。我回去問問家裏的人,到時候派人告訴你。」
陳夫人笑道:「那便是了,只要郭將軍派人言語一聲,我先把東西運到府上,然後郭府再付錢也不遲。」
郭紹在這事兒上也不糾結,輕輕一拍桌面:「就這麼說定了。反正我知道自個是不會賴賬,這般乾脆倒也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