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此寧靜,夜色如水般溫柔。深秋季節,被窩裏的溫暖讓外面清寒的空氣反襯、溫暖愈甚,叫人貪戀叫人不想出來。
周憲一動不動地躺着,卻久久無法入眠,旁邊就躺着夫君李煜。李煜清醒得比較明顯,因為他輾轉反側,翻來覆去無數遍了,一直在那折騰、時不時還小聲嘆息一聲。
對李煜內心的惶恐,周憲感同身受……但她並沒有那麼惶恐,因為她知道自己是說來騙他的。
周憲內心充滿了同情,想告訴他真相。可是,告訴他遣送回宮的事兒是騙他的,他就會追究為什麼騙他……一切都會完的!只有這樣了,默默地無可奈何地看着他恐懼難過。
被子裏的溫暖讓周憲覺得好似有個人抱着她,可被子太輕,那種感受不夠。就好像有根鵝毛在身子上掃啊掃,就是不盡興,真想被熱烈而放縱地擁抱。
腦子裏又浮現出各種場面和感覺,周憲抿了抿朱唇,睫毛在夜色中微微顫抖。
「嘎」地一聲,李煜又翻了個身,立刻打斷了周憲的遐思。她立刻自責起來:夫君在旁邊被嚇得要死,想着完全不同的大事;自己卻想着別的,一點都不為他分擔麼……
但她忍不住要想,她剛剛接觸到完全不同的世界,和以前所有人告訴她的道理、自己的經歷,都全然不同的體驗。偶然之間,她甚至開始質疑,李煜和郭紹究竟誰好?
也許誰好誰壞沒什麼好比……周憲想起來,郭紹心有所屬,對自己不過是憐惜。周憲從來都認為自己是艷絕群芳、天下美女唯我獨尊的人,她清高而孤傲。她心道:難道還要我放下身段去爭寵?不,絕對做不到。男人都該為我傾倒,而不是我去爭。
李煜再怎麼也是頗有才名的貴族,而且他的全部都是周憲的。周憲絕不願意失去他……況且又怎麼對得起他,對得起當初彼此間的詛咒發誓永世不變的誓言?
周憲心裏已經有點找不到自己,亂得解也解不開。是非、對錯恍若全都攪合在了一起。好難受,如果世間只有兩個人,而沒有別的干擾多好,簡單清淨了!
唯一的辦法,應該忘記他!就當從來沒有郭紹,遠遠地離開他,讓他漸漸在時間的消磨中遠去、消失……周憲心裏一陣惆悵,要還是強迫自己的辦法是唯一消解煩惱的法子。那麼今天下午的事兒確實是個錯誤!如果當時周憲再堅持一下、忍耐過去,就不會增加更深的印象了。
……就在這時,李煜有翻身過來,輕輕喚道:「娥皇。」
周憲猶豫了片刻,便輕輕「嗯」了一聲,一個字也說得婉轉有兩個聲調。
李煜欲言又止,猶豫了半天,才艱難地開口道:「我來回想了很久,周朝太后的話沒有問題,他們與咱們非親非故、又貪得無厭,當然會貪圖李弘驥的條件……無論我們承諾多豐厚的報酬,也確是畫餅。」
周憲想起自己在陳佳麗家裏的那一夜,若非萬不得已怎麼會主動提出交易?她早就想過了,當下便道:「夫君所言極是。」
李煜道:「要不……要不叫陳佳麗約郭紹到府上,你……」
「什麼!」周憲驚得差點坐起來,「夫君何意?不能這樣的!」
李煜忙道:「稍安勿躁,娥皇你聽我說。你就只是跳支舞……」
「夫君,你是把我當三歲小孩哄麼?那郭紹是什麼人,我主動去獻舞,還要讓他動心,你覺得他會放過我?」周憲惱道,「你們都逼我……李弘驥也是,我當初出生就不該生這模樣。現在我都變成什麼了,是一塊被送把玩來把玩去的金玉玩物?」
李煜道:「身在亂世,確實有諸多無奈。咱們得權衡利弊,也許捨不得自己,下場更慘……」
「夫君,你是不是變心了?」周憲轉過身顫聲問道。
李煜頓時正聲道:「我怎會變心!就是和你商量,你要是不同意便罷了。」
「我不同意!」周憲生氣道,俄而又覺得自己好似「惡人先告狀」一般,明明已經對不起夫君了,還要把責任推到他身上,當下不禁口氣一軟,「夫君別胡思亂想了,就算讓我出賣自己,現在也沒用的。先等等罷。」
周憲的口氣一軟,李煜反而有些火氣:「已是走投無路,讓娥皇委屈一晚,就可能換得我們倆的性命……不然可能最後委屈也得受,大事也保不住……」
「但郭紹要是看上了,你不怕他強佔我?」周憲幾乎哭出來。
李煜道:「這倒是個問題……讓你只受一回苦,我還能咬牙挺住;要是失去你,便得不償失了,我捨不得。」
周憲側身抱住他的手臂道:「夫君,我……唉!」
李煜傷感道:「我一直心裏都不安生,總覺得你會離開我。因為我連……都不能給你。」
周憲頓時感覺到了他的擔憂,忍不住說道:「夫君,其實可以有別的辦法……」李煜忙問:「什麼辦法?」
周憲溫柔地用削蔥般的手指放在他的臉龐上,拇指不經意地撫摸他的嘴唇,臉上頓時發燙。但她不敢說,和李煜夫妻兩年,她還是比較了解李煜的……他雖然是個文人,心氣兒卻挺高,不可能做那種低三下四的羞事。周憲的耳邊仿佛響起了他羞憤的唾罵:淫_婦!我沒想到你是那樣的人,我真是瞎了眼!
「就是別的辦法,不止一種。」周憲聲音發顫、閃爍其詞,漲_紅着臉吐氣如蘭,幸好光線很黑。在黑暗中仿佛看到了那古銅色的臉,挺拔的鼻樑,感覺到那蜇手的粗糙的鬍鬚。
好在李煜沒有發火,沉吟道:「世間確實有不少淫_具,宮中也有,有的用珠寶玉器精雕細琢、確是十分稀罕……但娥皇不是厭惡這等下作的事嗎?」
「我當然厭惡,感到想吐!」周憲慌張道,「我……我只是聽夫君患得患失,提醒你,婦人需要的不一定是那件髒東西,夫君完全不用擔憂的。子嗣也可以從兄弟家保養一個,我會待之如親生……周朝太祖也沒兒子存活,養子還與他毫無血脈關係,他都不計較;你兄弟的兒子,收為養子,到底還是還是李家的人。」
李煜聽罷稍安,忽然又問道:「你今天進宮,是不是已經背着我委身於郭紹了!?」
「夫君……」周憲被突如其來的質問驚得睡意全無。
李煜道:「我之前看你就很奇怪,你的臉為何疲憊、疲憊卻又更滑_膩紅潤?氣味也有點怪。但因我沒找到真憑實據,所以不敢斷定。剛才一番試探,更有此推測。你已經失身,才覺得無必要再與郭紹見面了……」
周憲心驚膽戰,忙搖頭道:「我沒有瞞着夫君,都是你胡思亂想!真的沒有,沒有。」
李煜沉默不語。
周憲又顫聲道:「要不我聽夫君的……」李煜冷冷道:「萬一郭紹要強留你怎麼辦?」周憲無奈道:「我會以死相逼,還會以兩國結好等善加勸說。」
李煜頓時嘆了一口氣,緩下語氣道:「娥皇,剛才是我不對……我是一時想不到出路才信口胡說,實在憂懼交加。我其實……非常在意你,你比所有人都重要。」
「夫君,我相信你的。」周憲哽咽道,「你我夫婦不是一天兩天,你怎麼對我、什麼心,我還不知道麼?」
……
次日是個秋高氣爽的晴天。
郭紹在虎捷軍左廂兩營各走了一趟,並不去侍衛司衙署,而是去樞密院找魏仁溥幫忙,提調一些禁軍名冊卷宗閱讀。一般武將是沒有這等權限的,但郭紹並不守規矩。他不僅看卷宗,還拿着本子做筆記。王朴時不時不動聲色地過來瞧他在寫什麼,但並沒有制止。
及至酉時,郭紹才靜悄悄地離開了樞密院,在東華門轉了一圈,帶着隨從離開皇城。
剛回到家,便被盧成勇告知:「陳夫人府上的孫大娘下午來過,留下了一封信,叫我務必交給主公。那孫大娘認得我,上次咱們幾個跟主公去陳夫人換衣服,夜訪李處耘將軍家,被孫大娘記住了。」
郭紹拆開信一看。陳佳麗專門設了晚宴,並編了新舞,請郭紹觀賞。
郭紹稍作尋思,想起陳佳麗的美妙舞蹈,立刻興致勃勃。他便留了紙條給玉蓮,下令備車馬去陳佳麗家;家裏不養歌舞妓,卻能觀看到美妙的歌舞,在這個缺乏娛樂活動的時代,實在是一件難得的樂事。
這次他沒叫京娘,不料京娘並不經他同意,便跟着上了馬車。郭紹無奈,只得由着他。
「陳佳麗家就是個淫_窩!」京娘面有不悅,「她還裝模作樣潔身自好,清高得不行。世上真是什麼人都有。」
郭紹小聲道:「就是看看跳舞,要不今晚你侍寢?」
「我才沒那麼放蕩,你想找誰找誰去!」京娘紅着臉道。
馬車從城東到城西,走了好一陣,等到了陳佳麗府時,太陽都下山了,只見街上各處都點亮了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