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春坊坐落在北固山大營不遠處,雖是北固山刀光劍影,可是這兒依舊卻還是繁忙熱鬧無比,因為鎮江是南北交通的要道,雖然北方鬧了叛軍,不少打算北上的客商見朝廷嚴禁大家渡江,索性就在這鎮江滯留下來,鎮江非但沒有因此而蕭條,反而更增了幾分熱鬧。
進入了正街,兩旁的店鋪可以用鱗次櫛比來形容,可見這裏應是鎮江的商業中心,各色鋪面繁多:有茶樓、茶坊,門上掛着水帘子,屋內支起爐子,以茶招攬四方客人,專售梅湯、和合湯、胡桃松子泡茶。有酒館、酒店,掛着大大的「酒」字旗。如果是一座大酒樓,就更加氣派。裏面有百十座閣兒,周圍都是綠欄杆。四處街衍窠子裏的粉頭妓女都到酒樓趕趁,懷抱琵琶,彈唱曲兒,或者吹笙品笛,替公子王孫或食客侑酒。有各種食店、麵店,買賣各種吃食。如羊肉麵店,日宰羊數隻,面如銀絲,有蒜面、肉內尋面,兼賣扁食、奪魁。此外,還有雜貨鋪、綢緞鋪、當鋪,如此等等。
郝風樓下了車,第一次感受到商業街的氣氛,很是心曠神怡,給那車夫交了車錢,街道兩邊的一些掮客、流娼、牙人見了,兩眼放光,這年月肯僱車出行的,雖然未必是大富大貴,因為大富大貴人家自己有車馬代步,可是想來也是殷實,於是不少人湊上來,這個問:「公子要採買什麼,咱們牙行最是公道,你打個招呼,咱們替你代購。」
「公子是來吃飯的,來我信昌……」
「公子……」爹聲爹氣的聲音拖長尾音,幾乎要把人骨頭都酥了:「奴家好寂寞……」
郝風樓懶得理那些掮客和牙人,目光卻在那流娼身上打量一下,然後立即擺出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道:「真是壞人心術,官府的人都死光了,怎麼容得了你這種傷風敗俗的東西,我奉勸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莫要再做這種勾當,這麼大把年紀,連我這樣的少年都勾當,大姑,你都可以做我娘了,我朝以孝治國,當今天子更看重教化……」
眾人一聽,這孫子居然是個食古不化的讀書人,還是腦子壞掉的那種,於是一個個唯恐避之不及,紛紛散了,那老娼婦有些不服,可是郝風樓口氣大,說什麼官府的人都死光了,心裏一尋思,這公子或許有那麼點兒來頭,便低聲咕噥幾句,手絹兒一甩,拂袖而去。
郝風樓大汗,他不喜歡打擊人,可是若不來這麼幾句,這些人看自己臉皮薄,怕是趕都趕不走。
來到如春坊外頭,這是一家規模宏大的酒樓,閣樓如雲,屋檐下彩燈薈萃,門口七八個夥計,笑臉迎人,一見郝風樓到了,其中一個上前道:「公子一人?」
郝風樓氣定神閒,雖是囊中羞澀,可是氣派卻是不小:「是有人請我來的。」
夥計隨即一笑:「想必是風公子了,陸老爺相候多時,請吧。」
郝風樓點點頭,道:「好說,好說。」
對着夥計入內,穿過過堂,裏頭別有洞天,有院落數間,通宵達旦,絲竹綿綿,間而有隔間裏傳出歡笑聲,郝風樓對這等高等場所自是滿懷期待,不過他時不時向自己身後看看,似乎發現了一個人影,露出會心的笑容。
夥計將他引入一個閣樓,先是進去通報,旋即請郝風樓進去。
閣樓裏頭極盡奢華,罩紗的燈在各處懸掛,一片通亮,裏頭已坐了許多人,一見郝風樓來了,紛紛站起,為首一個四旬上下,相貌堂堂,穿着並不奢華,剪裁卻極是合身,舉手投足頗有幾分氣勢,他爽朗一笑,道:「足下陸忠,久聞公子大名,來,公子請坐。」
郝風樓很不客氣,道:「久仰,久仰。」便坐上空下來的主座。
陸忠笑道:「風公子,哈哈……你我雖未謀面,但今日你我坐在這裏,便是朋友,朋友相交,又是在這酒桌之上,卻是不知公子的酒量如何?」
郝風樓笑嘻嘻的道:「酒量的深淺誰說得清,非要喝過才知道。」
陸忠大笑道:「等的就是你這句話。」
旁邊的人斟過了酒,陸忠先是舉盞:「先干為敬。」
酒過三巡,其他幾人也都來奉承,都自稱乃是陸府的人,來給郝風樓敬酒,郝風樓不知吃了多少,臉已有些紅了,帶着幾分醉意,人事不省。
「風公子……風公子……」邊上一人輕手輕腳的拍了拍郝風樓的背,低喚幾聲。
郝風樓只是不醒,傳出幾聲酒鼾。
陸忠已是站起來,冷冷一笑,道:「醉過去了,他的酒量,看來不怎麼樣,很好,正好省下了許多麻煩,楊建,接下來的事你來辦,先運出城去,再做了他,不要鬧出什麼動靜,最好也不要驚動官府,悄無聲息最好,老夫呢,這就回去稟告。」
「是,百戶大人。」
陸忠點點頭,道:「乾淨一些,出了麻煩,你們擔待不起。」他起身要走。
突然……他趴伏在桌上不動的郝風樓卻是伸了個懶腰,笑呵呵的道:「早知道你們沒有安好心,本少爺果然所料不差!」
原本以為郝風樓已經爛醉如泥,誰曉得這個傢伙居然醒來,這一下,卻是嚇了所有人一跳。
陸忠的臉色陰晴不定,死死盯住郝風樓,冷冷一笑,道:「你沒有醉?」
郝風樓氣定神閒,道:「這種黃湯,也灌得醉本少爺?」郝風樓當然不會告訴他,在前世師傅嗜酒,隔三差五自己都要陪着喝上幾兩,只是後世的高純度白酒,卻不是這個時代的黃酒能比的。莫說是半斤黃酒,就是一斤,只怕也灌不醉郝風樓。
陸忠淡淡一笑道:「你故意裝醉來偷聽老夫的對話,是想知道我們是什麼人,知道我們的意圖?可惜,你太愚蠢了,你既然知道我們別有所圖,就不應該來,只要乖乖躲在陸府,我們暫時還不能拿你怎麼樣,可是現在,無論你醉沒有醉,你也死定了。只是老夫有個疑問,你是如何看出此中蹊蹺的?」
身為錦衣衛百戶,陸忠一直很專業,現在被人看出行藏出來,不問個明白,心裏頭不痛快。
郝風樓站起來,笑吟吟地道:「很簡單,整個陸府一開始就有蹊蹺,先是那個所謂的侍妾,是叫靈兒是嗎?她一個侍妾居然惹得陸夫人焦頭爛額,陸夫人堂堂一家之主,居然奈何不得她,學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風俗,在咱們大明朝,夫人在家中的地位豈是一個侍妾可比?惹惱了夫人,夫人一句話就足以將這侍妾置之死地,既然如此,為何陸夫人卻處處受侍妾的氣,卻是不敢輕舉妄動呢?」
在禮教的社會之下,正如徐謙所言,髮妻的地位十分高,而一個侍妾,其實和奴婢沒什麼分別。侍妾想要喧賓奪主,尤其是在陸家這等官宦人家,絕不可能,畢竟陸夫人可是誥命夫人。
郝風樓淡淡道:「既然如此,那麼本少爺就在想,除非有一種可能,這種可能就是,這個侍妾的身份不一般,也就是說,娘家裏有人。」
娘家,在這個時代,決定着一個女人在夫家的地位,古代講究門當戶對,陸老爺是爵爺,陸夫人的娘家家世肯定不會差;而這個侍妾的娘家,顯然也有一點背景,以至於這侍妾能在陸家站穩腳跟,甚至可以排擠夫人。
郝風樓繼續道:「可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為何要給陸老爺來做妾呢,不是本少爺對陸老爺沒有信心,只是他年紀已是不小,你若是非要牽強的說什麼郎情妾意,本少爺怕是不信,就算本少爺信,這侍妾的娘家人會肯嗎?所以我越想就越覺得蹊蹺,隨即又想到此時叛軍已抵江北,而陸老爺恰逢是鎮江守將,謹守着南京門戶,關係非同小可,我便開始懷疑,這一切怕都是一個陰謀,而這位侍妾,想必就是安插在陸老爺身邊的棋子,若是陸老爺願意為朝廷效命,謹守鎮江,自然是皆大歡喜,可要是陸老爺稍稍有幾分動搖,你們……只怕就要動手了吧?」
陸忠看着眼前這個珠玉般的年輕人,竟是有一些小小的佩服,因為要分析出這些,不但要有細緻的觀察力,還要有全局觀,畢竟在這個大多數人都處在愚昧的時代,誰會管什麼謀逆,什麼叛亂,最多也就是閒客的談資罷了,誰會舉一反三,往深里去想呢。
陸忠還是氣定神閒,道:「只是這些?」
「還有。」郝風樓娓娓道來:「就是我入府之後,府里接二連三有人來打探我,想通過我的丫頭問明我的情況,我只是個教書先生,怎麼可能勞動二管事的人和表小姐都來打探,況且我的情況在應募的時候就已經說的很清楚,只是個落魄的世家子弟,以你們的身份,想要知道,只需要一聲吩咐就有人送去,可是你們依舊還要打探,這就說明你們不相信我的身份如此簡單,因為現在叛軍已經抵達江北,你們風聲鶴唳,比如你,你就懷疑我可能是叛軍的探子,是這樣嗎?」
陸忠笑了:「不錯,我確實有這個懷疑,非常時期,任何人進了府,總要摸清楚底細。」
郝風樓又道:「當然,還有那份請柬,這份請柬是陸主事寫的吧,筆鋒如刀,殺機畢露,觀其字就可以觀人,一個府中的主事,筆鋒如此銳利,能讓人感受到殺意,單單這一點,我就不相信你只是尋常主事這麼簡單。所以,我料定你們是朝廷或者叛軍的人,而本少爺運氣不太好,給陸夫人講了一個故事,卻恰好得罪了陸老爺的侍妾,也就是你們的主子,如此一來,你們對我的身份只怕就更加懷疑了,你自己也說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既然我嫌疑已經越來越大,所以最直接的手段就是殺我滅口,因此,你才客客氣氣的送來請柬,希望我來赴宴,然後讓我徹底在陸家消失,對嗎?」
陸忠哈哈笑道:「你很聰明,若不是叛軍的斥候,老夫倒是有幾分憐才之心,很想抬舉你,只是可惜,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是自己找死。」
郝風樓苦笑:「我之所以來赴宴,並不是我愚蠢,你們既然已經懷疑上了我,肯定不會罷休,就算我不赴宴,你們也會想方設法的殺死我,我恰好還有個丫頭,誰知道你們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會不會對她不利,所以我非來不可,若是不做個了斷,我於心不安。」
陸忠殺機畢露:「那就做個了斷吧,動手。」
「且慢!」郝風樓苦笑道:「我還有最後一句話要說。」
陸忠微微獰笑道:「好。」
郝風樓放開喉嚨,大叫道:「美女姐姐,不要藏了,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