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晟也猜到紀綱在遲疑什麼,他不動聲色的添了一把火,「若是卑職能查出其他衛軍跟此案有染呢?」
酒過三巡,他也略有醉意,把早就預想的話都說了出來,「此案牽連複雜,連白蓮教和金蘭會都插手進來的,金蘭會竟然神不知鬼不覺能把人運走,衛軍中若說沒人配合怎麼可能?一路關卡通行,一絲蛛絲馬跡也沒顯露,這要說沒有內賊可信嗎?」
「白蓮教不過是一群裝神弄鬼的山野暴民,不足為慮。金蘭會的背後,卻是那些建文孽臣——京營三十六衛中,肯定還有人跟他們一樣,支持着建文殘黨一系!」
紀綱頓時眼前一亮,皇帝最忌憚的便是建文帝的消息,只要以此為由,必定能讓他同意!
暗夜的燈火下,兩人的眼光對視,頓時火花四濺,隨即都大笑一聲,幹了最後一點殘酒,將酒杯拋下。
一場轟轟烈烈席捲京城的緝捕風暴,就在這一刻醞釀爆發!
深夜時分,京郊的客棧里,黃老闆匆匆收拾包袱,在桌上給掌柜留下銀兩和便條,隨即戴上氈帽,壓低了帽檐,從院子裏走了出去。
一盞紙糊的檐燈半死不活的照着客棧前的小巷,不遠處傳來犬吠之聲。
黃老闆腳不沾地的走了出去,卻在下一瞬因震驚和恐懼而停住腳步——
穿着玄黑外袍、腰佩長刀的錦衣衛校尉正在巷口瞪着他,眼中的光芒冰冷而嗜血。
黃老闆轉身要跑,身後的拐角處出現了身着飛魚服和朱紅鸞帶的總旗官。
他好似下了馬上決心,閉目咬牙——黑暗中的那些人卻是更快,一擁而上將他推到在地,門牙狠狠的撞在地上,有人兇狠的用刀柄朝他嘴裏塞,一顆毒藥混着着四顆門牙和鮮血掉了出來。
「帶走。」
冰冷殘酷的一句,頓時人被五花大綁拎走,只剩下地下的鮮血和門牙,在微弱燈光下越發顯得瘮人可怕,遠處的野狗嗚咽一聲,好似也害怕得夾着尾巴跑走了。
黎明時刻,城門口已是排起了長龍,有倒夜香的、送水送貨的、進城買菜的各類人等。
一名身着府前衛校尉服色的中年男子騎着駿馬疾馳而來。
不等城門守軍問及,他勒停了馬,從懷裏取出一張通行文書來,守城門的小旗官看了正要揮手,目光卻停住了。
那人的身後煙塵滾滾,好似有一彪人馬沖了過來——
「攔住他,那人是叛黨!」
遠遠的有喊聲傳來,頓時士兵們鼓譟起來,旋風一般丟下被盤查的百姓,衝到馬前試圖阻攔,那校尉狠狠抽了一鞭硬衝過去,頓時地上死傷狼藉一片。
城門在慌亂中緩緩合上,那人衝到門前時只剩下一條細縫,他縱身而起正好穿過,臉上不禁露出笑容——下一刻,他的身子被鐵箭射中,大叫一聲倒在地上,城門砸在他的臉上,頓時血流滿面。
「帶走。」
錦衣衛一干人馬風一般的衝來,把人捆在馬後又快速消失,只留下一地驚慌失措的百姓和死傷狼狽的士兵。
夜近三更,岳香樓的密室之中,金蘭會眾人默然而坐,氣氛沉重。
景語端坐在矮榻之上,紗帳垂落看不清他的面貌和表情,「這幾天錦衣衛行動頻繁,四處抓人,已經有黃老闆、燕校尉和石巡檢等人連續被抓。」
秦遙也皺起眉頭,不復往日的輕鬆之態,「府前衛有熟客來看我的戲,聽他說燕校尉是發現不對,來給我們通風報信的時候被抓的。」
宮羽純也是憂心忡忡,「我們這次行動的通行文書是石巡檢弄來的,連他也被抓了,看來事態嚴重了!」
石巡檢是宮羽純萬花樓的常客,那些通行文書就是她讓手下的花娘誘惑他簽下的,雖然設局巧妙輕易不會被拆穿,但若是錦衣衛嚴刑審訊,只怕仍然會有風險。
說到這,她板着臉瞪了小古一眼——都是這個小妮子惹出的事!
景語沉聲道:「黃老闆也是發現有人盯梢他,還有人在偷偷向他手下的夥計打聽這次在平寧坊辦了什麼貨——這次救人的計劃,確實是引起錦衣衛極大關注了!」
小古隔着紗帳打量他的神情,卻發覺他連呼吸都沒有絲毫變化——黃老闆是他的人,如今身陷囹圄生死不知,他卻仍然沒有一絲動容擔憂。
如果有一天,被抓的人是我,不知他是否仍然是這樣的冷漠淡定?
小古在心中問自己,不由的有些出神了。
她心中對景語充滿複雜、糾結的情緒,一旁的宮羽純卻以為她心不在焉,大聲咳嗽後,陰陽怪氣道:「這都是某人惹來的禍事,別人替你去吃苦送死,你心裏難道不覺得難受羞愧?」
小古看都沒看她一眼,神色之間不見任何尷尬猶豫,「我們從錦衣衛眼皮底下救人,這本來就是捅了馬蜂窩,他們必定要嚴加追查。被抓之人中,除了你那位石巡檢,其他都是本會的兄弟姐妹,他們當初參加整個計劃,就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宮羽純媚眼一翻,撇嘴冷笑道:「你倒是推得乾淨,照你說的,就眼睜睜看他們送命?」
「當然不是,此事由我一力承擔!」
小古斷然回答。
「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可別光顧着嘴上逞強,遲遲不見行動才好!」
宮羽純諷刺道——不知怎的,她跟小古就是不對盤,每次見面就要爭吵幾句。
「這就不勞二姐你費心了,你還是好好應付即將上門查問的朝廷鷹犬吧。」
「夠了。」
景語阻止了兩女互嗆,仍是不動如山的冰冷之態,「如今當務之急,是防止金蘭會的人員和機密泄露,一旦被錦衣衛順藤摸瓜抓住線索不放,我們整個組織都要被人一鍋端。」
小古心中一凜——自己思考的是如何救人,而景語擔心的卻是泄露組織機密。
身為會首,這是他應該思考的,但他要如何防止機密被泄呢?
是要及時把人救出,還是……乾脆讓人無法開口說話?
這個世上,只有死人是無法說話的。
小古想到這,心中咯噔一聲,連忙追問道:「你想要做什麼?」
這話問得突兀而且無禮,卻又透着一股奇特的默契,眾人都覺得有些意外,宮羽純來回打量着兩人,臉上浮起疑竇,只有知道一切的秦遙心中暗嘆。
「先設法救人,如果不行,希望他們能以組織為重,自行解脫痛苦。」
景語的答案,果然如小古想像中一般冷酷嚴苛。
這怎麼行?!
她的心中無聲喊道,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理智上,她知道景語的決定是對的,錦衣衛那幫鷹犬都是刑訊逼問的老手,他們熟悉各種匪夷所系的手段讓人吐露實情,人落在他們手中,只怕撐不住三天!
萬不得已時,只能將他們滅口,也算給個痛快。
但從情感上說,她卻無法接受,這般冰冷的、殺死同伴的言語,竟是出自青梅竹馬的阿語口中!
他曾經是那麼的溫柔正直、誠摯友善!
小古甚至寧可自己弄髒了手染上血腥,也無法想像他會下這樣的命令!
她呆呆的看着紗帳中的他,只覺得眼前這人,熟悉而陌生,眼角漸漸浮上酸澀,卻又哭不出來!
心中一片混亂,她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我一定會把人救出來的,一定!」
無論如何,她都不希望他變成殺死同伴的凶煞惡鬼!
散會之後,小古要走,卻被二姐扯住了袖子,溫柔沉靜的她忽閃着美眸,卻是羞澀得說不出口。
小古頓時會意,「你是想見小安?」
二姐點了點頭,雖然竭力控制,仍是淚水盈滿眼眶,「這麼多年了,我只是想看她一眼,看她長大了是什麼模樣……」
小古嘆氣,很是為難——錦衣衛正在到處搜捕,此時帶她前去探望被藏起來的小安等人,無疑是非常危險。
但當她看到二姐那紅腫而急切的淚眼,卻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轉過頭去,不出所料,秦遙正站在門口等待——兩人之間不需任何言語已有默契,他微微一笑道:「上車吧。」
馬車轆轆而行,二姐一路上沉默不語,但一雙素手卻緊緊搓揉着裙角,顯示她內心緊張到了極點。
突然有馬蹄聲傳來,小古連忙一拉二姐低下頭藏匿,那騎士快速接近,聽聲音只有一人,此時月輪從雲中出現,照亮了他的臉龐,小古從飛起的窗簾中看到,來人分明是袁槿!
電光火石之間,兩人的目光對了一下,袁槿突然放緩了馬速,炯然眼神盯着馬車窗戶。
他是看見自己了嗎?
小古心中揣測,卻奇異的並不如何擔心——袁槿三番兩次的幫忙,連問都不問一聲,這種袒護到底的態度,讓小古不禁把他歸為友方,而實際上,他的底細如何,小古也並不知道。
馬蹄聲又加快,袁槿飛速馳離,小古從車裏探出一個頭,看着他離去,而沉默看着這一切的秦遙卻是若有所思,「你認識這個人?」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