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仍是那個充滿田園野趣的庭院,廣晟跟隨着默不作聲的僕役走在迴廊上,由一盞燈籠引着進入正方。
明暗三間的正中央被打通作了書房,一開門便可看到東西兩面牆邊都是高可及頂的書架,堆滿各色書籍和宗卷;南面的牆上掛了弓箭、犀角和唐刀,比起比起普通文人雅士來,多了幾份大氣和威嚴肅殺。
紀綱着一件青藍道袍,也沒用冠,只是用玉簪一束。他正凝神提筆,在信箋上寫上最後一字,安詳清雋的神色,倒不像是殺伐決斷、凶名在外的錦衣衛統領,更似是書院裏的飽學大儒。
端詳墨跡片刻,他終於抬起頭來,狹長鳳眸不怒自威,「你來了?」
「卑職見過指揮使大人。」
廣晟行禮周全,神色自若。
紀綱細細打量了他一回,眼中神光閃動之間,廣晟原本以為他要發怒,誰知他卻是笑出了聲,「你很好。」
「是卑職自作主張,壞了大人的謀劃。」
廣晟低下頭,乾脆利落認罪了,「大人原本的意圖,是想查出大案,讓聖上感受到我錦衣衛的用處——就算是鷹犬弓箭,如果長期安逸也會被人視作無用,漸漸的遭到冷遇,甚至被拋棄,所以,我這次的任務,就是要打造一件震驚朝野的大案。」
「錦衣衛雖然是聖上親軍,很多人卻也是出身武勛世家,難保不跟幾位藩王有勾結,為了萬無一失,大人選擇了我作為特派的暗使。」
廣晟看了一眼紀綱的表情,繼續道:「我是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雖然有青雲之志,卻無上天之梯,大人此時給我這個機會,卻是恩同再造,因此我到了北丘衛,一直勤懇追查他們倒賣軍械的真相。」
「這點你做得很好,人犯和鐵證都完好無缺的押回來了……「
紀綱看着廣晟,苦笑着輕嘆道:「可我沒有想到,你竟然會在覲見之時,做出出人意料之事——我給你準備的帕巾,竟然被你動了手腳!」
他嘆息一聲後,無奈道:「我紀某人一生,從來只有算計別人的,卻沒想到被你這小輩哄騙得徹底!」
「大人給我的帕巾,上面繡有谷王的印記,您是準備把這次私賣軍械裏通外敵的罪名,載給遠在長沙的谷王朱橞?您覺得朝野會相信這種結論嗎?」
「谷王原先統領上谷郡地和宣府鎮,北丘衛的很多軍官都是出自那裏,我把他定為背後的主謀,並沒有什麼破綻。」
紀綱沉靜的答道,犀利目光看向廣晟,「我在聖上面前保舉你的大功,讓你在御前拿出帕巾,指認谷王有不軌圖謀,沒想到你拿出的,竟然是一塊只有蟒龍圖案被燒得只剩半塊的無用之物?——這樣做對你到底有什麼好處?」
面對他的氣勢威壓,廣晟毫無懼色,「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欺君罔上乃是大罪——聖上是何等樣人,怎會被我等蒙蔽?因此卑職思量再三,還是用火把谷王的印記給燒了。」
「哈哈哈哈……」
紀綱笑得喘不過氣來,咳嗽過後趕緊喝茶,一邊還指着廣晟道:「別說笑話了,聖上不好蒙蔽,難道我紀綱就是傻子嗎?說實話吧。」
廣晟微微一笑,「實話就是——給谷王栽贓,是一樁不合算的買賣,這麼寶貴的機會不如留給別人。」
紀綱聽了這話,端起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聖上早就對谷王不滿,因此大人您投其所好,借着這次案件指認谷王犯下大罪。這固然是好事,但對您、對我們整個錦衣衛來說,卻並不算是什麼頂天的功勞——您在靖難之役、查處眾藩時都立下無數奇功,比起那些來,眼前這一件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更何況,聖上早就對谷王磨刀霍霍,有沒有這罪名,谷王都要壞事,又何必把機會浪費在他身上呢?」
紀綱聽了廣晟大膽近乎叛逆的話,卻並未斥責,只是睜大了眼,將他重新打量一回,好似從沒見過這個人似的,低嘆一聲,「我果然還是小看了你!」
他隨即問道:「那你覺得,應該舉發誰作為幕後主使呢?」
「恕屬下直言,其實查不到幕後主使……對我們更有利。」
廣晟的話更加讓人難以理解,而紀綱卻是屏息凝神,聽他仔細解釋。
「我把半幅帕巾給聖上看了,他自然看出是宗室藩王或是屬國國主之類的大人物所用,但因為被燒毀,看不出其他線索,他的心裏必定也在猜忌:究竟是誰在暗中收藏兵器甲冑,私通外敵,陰謀作亂?這個人下一步的目標是什麼?是要弒君,還是要奪位?」
「越是英明之主,他的猜忌心越盛,何況皇爺他年事已高,近年來性子越發嚴酷。他會反覆的猜想每一個可能的人選:各位藩王、王叔,甚至是親生兒子……」
廣晟的嗓音在寬廣書房裏迴蕩,油燈的光芒閃爍不定,卻照映出他眼中的熠熠光芒——那是自信混合着野心的火焰!
「查不到幕後主使,聖上感受到的威脅才是最大!未知的危險能讓他輾轉反側,夜不能寐——這樣,他才會更加需要我們錦衣衛。」
廣晟的話終於說完,他朝着紀綱深深躬身,再次請罪道:「這就是我的一點淺見,但無論如何,不聽號令肆意妄為總是我的不是,一切懲戒都願領受。」
紀綱搖了搖頭,淡漠的嗓音帶笑,卻更似是自我調侃,「我之前就說過,你是藏在土狼群里的一隻虎,雖然還小,但是有勇有謀——這一次,你同樣讓我感到驚奇。這世上能反手一局,把我也算計進去的人不多,你也算是一個。」
他一邊說着,唇邊的笑意也略微加深,「以你來看,真正的幕後黑手,究竟是誰」
廣晟聞言心中一凜,的視線對上紀綱,竭力想看出些什麼,但後者卻是含笑聽着,連瞳孔最深處的光芒也未曾變化一絲。
「請恕屬下大膽——羅戰身後的那個人,大人早已是心如明鏡,屬下卻是到最後才猜了出來。」
「哦?」
紀綱的笑容,在此刻增加了三分驚訝,「你已經知道了?真是後生可畏啊!」
廣晟不卑不亢的回以神秘一笑,「只可惜,大人心中所猜測的,並非是我真正的答案。」
什麼?
紀綱到此時,徹底陷入了驚訝,不禁用目光催促廣晟說下去
廣晟的笑容仍是那般自信,卻多了幾分凝重,他斟酌一下,繼續道:「我大明的藩王不少,很多手中掌握着驍勇精銳的親軍,其中最強大的乃是燕王,後來他率領大軍發動靖難之變,這才成了如今的永樂皇帝。」
這等於是公開說今上的篡位謀反得來的皇位——大逆不道的話只是讓紀綱的神情更冷,卻是靜靜聽着沒有反駁。
「今上是靠領軍打仗才奪得了天下,相對文弱而臃腫的太子,勇猛善戰的漢王更得他的喜歡。然而在群臣壓力之下,漢王先是被封雲南,後又改封青州,他素來驕橫不法,麾下又有天策衛精銳——所以您認為,這是他指使人幹的?」
「羅戰在靖難之役時跟他走得很近,漢王甚至在戰場上救過他,只有他才能指使得動這些驕兵悍將。」
紀綱的嗓音有些乾澀,「即使知道是漢王所為,但我們錦衣衛卻不能如此上報——因為今上對漢王很是偏愛,對他的種種恣意橫行都袒護不問。」
他的聲音冰冷,甚至帶着譏誚,「身為鷹犬,主人要你咬誰,你就得衝上去——但主人真正心愛的,你若是傷了他一絲一毫,必定會被狠狠踢一腳,死了傷了都是活該。世人都艷羨我們錦衣衛手握大權可以隨意逮捕偵緝,但誰又知道其中的無奈?」
他回看廣晟,目光仍帶上了幾分疑惑,「你說我猜錯了,那你認為是誰?」
廣晟目光閃動,答道:「看上去最不可能的那個人。」
「你的意思是……?」
紀綱心中念頭飛轉,頓時一個名字躍入腦海,他驚愕不已,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難道真是——不可能!」
他斷然否認,手中的茶杯也滑落下來,發出清脆的響聲。
門外傳來腳步聲,有人不放心的低聲問道:「大人可有事召喚?」
「所有人滾出一百步開外,不許靠近!」
紀綱突然冷聲斥道,目光中滿含陰冷煞意——這一瞬,他身上長久浸潤在鮮血與黑暗的氣質顯露無疑!
他看向廣晟,低聲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更相信大人不會把這話傳出去。」
廣晟的目光凝重而嚴肅,卻含着對自身判斷的自信,「羅戰此案的真正幕後主使,正是我們那位看似文弱寬厚的太子殿下!」
不等紀綱問他證據,他從懷裏拿出一塊盔甲的鐵片,「這是被金蘭會劫持後又神秘出現的那二十多套明光甲上的。由於被丟棄在墳場的泥灰里被弄髒了,我命人擦拭乾淨,卻看到了這個……」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