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會到了三更也宣告結束了,眾人各懷心思,卻都已經面露疲憊。
小古緊走兩步,在樓廊之下喊住了老九,「九哥請留步。」
老九是個瘦弱青年,額頭貼了膏藥,顯得病骨憔悴,微楞的面龐仍帶出儒雅清秀來,「十二妹,有事嗎?」
小古跟老九也不算多熟,此時卻徑直開口道:「倒是有一件俗事相擾。」
她的黑瞳深不見底,卻偏偏是帶着淺笑問道:「聽說,濟寧侯府沈家找上了你?」
沒頭沒腦的一句,老九聶景倒是聽懂了,「是山東布政使蕭明夏家中下帖子請我,他們跟沈家是姻親。」
「蕭明夏,蕭家……」
小古微微沉吟,隨即想起了一道疏朗軒舉的冷然身影,「蕭明夏是否有個兒子在五城兵馬司任職?」
「那是二公子蕭越,去年考中了武狀元,朱棣親臨考場,對他的兵策、弓馬和武技都讚不絕口,甚至把自己當年的佩劍都賞了他。」
老九說得詳細,見小古目光幽閃,默不作聲,不由的略見擔心,「怎麼了,難道蕭家也牽涉進什麼事?」
他幼時抄家族滅,多虧蕭明夏出面把他保下,雖然只能改名換姓做個默默無聞的藥工,卻總算逃過大難,因此對蕭家頗為感恩,聽十二娘如此一問,心中不禁咯噔一聲。
「九哥切勿擔心,蕭家倒是沒什麼不妥當的——他們請你去沈府看診,那兩位少爺的情況如何?」
「那位大公子廣仁,腦部積壓淤血,只怕有些麻煩,但經我針灸必能逐日康復。至於小公子廣瑜只要再吃幾貼安神藥就好。」
說起丹青歧黃之術,身體怯弱的聶景目光閃閃,不知覺的展露無窮自信。
小古看着他撲哧一笑,笑容卻帶了幾分苦澀——聶景一身醫術冠絕群倫,卻因為是罪臣之後,只能窩在太醫院的藥房裏打下手,實在太過可惜。
但轉念一想:若是沒有這場滅頂浩劫,聶景只怕是在父輩的督促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了,他若是敢提什麼學醫,保管他家那一堆長輩要打斷他的腿。
「十二妹?」
聶景見她表情微妙,出聲催問道。
「沒什麼,九哥你到沈府診治時,請務必用心拿出真本領來救人,他家二老爺沈源在朱棣面前頗受信重,若是得他青眼,你便是前途似錦了。」
她的笑意加深,看定了聶景的雙眼,毫不遲疑道:「大哥為你的身份煞費苦心,務必做到毫無破綻——這一切,都是為了將來的某一天。」
這一句意味深長,卻是讓聶景嚇出一身冷汗——他們、他們究竟是想做什麼,難道是要弒……?
小古卻很是泰然,盈盈一禮道,「那就拜託九哥了……」,隨即轉身離去,只剩下聶景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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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原本氣氛緊繃,僕人們噤若寒蟬,動輒得咎,卻不料這幾日守得雲開見月明:蕭家少爺請來一位神醫,數次針灸之下,居然讓廣仁少爺奇蹟般的甦醒了!
這一來家中頓時喜慶鬆快了好些,僕婦們得閒了總是在討論這位神醫的種種事跡。
聽說,這是二老爺的連襟山東布政使蕭大人家二公子請來的,這幾日二房人逢喜事精神爽,王夫人出手賞賜動輒便是五兩銀子。
聽說,這位神醫,他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卻能妙手回春,驚得幾位前來會診的太醫都嘖嘖稱奇呢。
還聽說,二老爺要向皇上舉薦這位賢才——如此神醫卻屈就在一個小小藥房裏,實在是埋沒人才了。
「你們知道什麼啊,這是有原因的——這位神醫無父無母,從小跟着師傅學醫,沒曾想他族裏有人是方孝儒的弟子,這下把他也牽累了。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降啊!」
玉霞兒嗓音嬌美,正在窗外空地上繪聲繪色的說着八卦,嗓音傳入柴炭間,小古仍是默然劈着柴,初蘭卻是不忿的冷哼了一聲,「她又跑出去偷懶了。」
外間的嗓音仍在清脆傳入,有人問道:「那也算是罪奴了,這種人怎麼可以推薦給聖上呢,二老爺也不怕惹怒了萬歲?」
只聽玉霞兒嬌笑一聲,半是奚落半是撒嬌道:「二老爺是何等聰明之人,憑你的小見識怎能揣測他的心思——我看啊,這位聶神醫只是被遠房親戚牽連的,弄不好他連見都沒見這位族親,更別提什麼方姓逆臣了,這種情況下,萬歲應該不會太計較的。」
小古默默聽着,唇角勾了微微的弧度——這個玉霞兒還算有幾分小聰明,她說的確實不無道理。朱棣雖然深恨建文舊臣,但事隔多年,總也不會遷怒到一個根本不認識方孝儒是誰的小小醫生。大哥為聶景偽造的這個身份,真正是非常之妙!
更何況……朱棣也已經五十有七了,他雖然弓馬嫻熟仍能親自征戰,但畢竟進入衰老多病的年齡,若真有神醫能通過他的重重考驗,必定是要放在身邊重用的。
金蘭會這枚棋子,下得雖然慢,但卻是直入中元……
她正在想着,只聽玉霞兒的嗓音壓得更低,顯得幾分詭秘,「你們知道嗎,那位二少爺廣晟離家之後就再也不曾回來,二老爺說起他,就雷霆大怒呢!」
周圍有人嗤笑道:「他哪裏還敢回來啊?二房的兩個嫡子都險些被他壞了性命,他這麼心黑又手辣,二老爺決計不會饒了他,依我看啊,他還算機靈逃得快,若是再不走,只怕開祠堂沉潭都有他的份!」
初蘭見他們嘀咕個沒完,不由的怒從心頭起,從窗中探出口來,揚聲喊道:「玉霞兒,今天的炭還沒送去大廚房呢!」
「蘭姐姐你何必這麼急呢,動不動就瞪着眼睛罵人,真是嚇死我了……」
玉霞兒懶洋洋的笑着,腳步不肯挪動絲毫,卻是嬌柔的捂住胸口拍了拍,好似真的被初蘭嚇出心病來了。
「初蘭你自己的活沒幹完,幹嘛對霞妹妹凶霸霸的,看着她是新人好欺負是不?」
有人立刻替玉霞兒出頭。
「是啊是啊,自己笨嘴拙舌的不討人喜歡,就看不得我們姐妹親香說話?要想訓斥我們偷懶,也得等你混上個姨娘再來說罷!」
「嘻嘻,她那姿色可差遠了,別說少爺們了,就連老爺也未必看得上她。」
一群大小丫鬟唧唧喳喳,卻是把初蘭氣得臉色發白,正要跺腳出去對罵,卻被小古拉住了衣袖。
「蘭姐姐的姿容倒也算清秀,就算混不上姨娘的位份,將來也肯定有那富貴的去處……說不定啊,不久我們就能喝到你的喜酒了。」
玉霞掃了一眼窗里的人影,似笑非笑的揚高了嗓音,刻意說給她聽,好似意有所指,很是得意。
初蘭倒沒聽出來什麼,小古卻是敏銳的感覺到了,她手中斧子一頓,突然想起昨日聽到了一個傳聞——
難道是……?
抬頭看一眼尚在懵懂的初蘭,她無聲的嘆了一口氣,放下斧子擦了擦汗,道:「我去解手一趟。」
她離開柴炭房後,並未去淨房,而是朝着前六間大廚房走去。
她是去找秦媽媽的。秦媽媽做得一手好點心,時常有人請她去幫忙,她卻有一樁怪癖——做點心時不能有旁人看着,大家以為她怕人偷師,也就不靠近觸她霉頭了。
算算時間,秦媽媽也該做完了,小古走到點心間外,聽得裏面靜無聲息,手一摸卻發覺大門緊鎖。
關於初蘭的事,必須要找她問個清楚……
小古這麼想着,來到窗邊,用手指捅破一層紙,又用頭上銅簪順着布紗的紋路輕輕劃開一截,睜大眼睛朝里看——
只見點心間裏昏暗一片,惟有小爐子上那一點文火幽幽燃燒着,一道藍綢長襖的人影站在爐子跟前,朝着裝滿點心的蒸箍里,詭秘而小心的撒着一種粉末!
正是秦媽媽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