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綱聽完這些,終於明白了一切,眼中異彩連閃,喃喃道:「原來是景清將你撫養長大……」
「若是沒有他,我早就不存在這個世上了!」
景語談起景清,滿心裏都是仰慕崇敬,「阿爹對我視同己出,他文思敏捷,才學凌絕當世,平時雖然政務繁忙,卻每日不忘對我諄諄教導,關切備至……
說到這,他幾乎陷入了過往的溫馨回憶,「小時候家裏清貧,母親又不在了,他為了給我找些好吃的,他甚至每日去河邊釣魚熬湯給我,我那時候年紀小,也偷偷去河邊,卻不小心掉了進去,他連衣服都沒脫就跳下去救我,自己卻險些溺死……」
他嗓音漸漸低沉,隨即醒過神來,恢復了那般冰冷的神情,看向了紀綱,「他才是我真正的父親,而你……你根本不配!」
他咬牙說道,一字一句滿是鄙夷憎惡,即使是強悍如紀綱,此時此刻心中也是酸澀紛亂,「這一切,我一點也不知道……」
當年的少年輕狂,意氣風發狂傲不羈,卻在跌落人生谷底後決然而走,對於新婚幾個月的妻子,雖然有抱歉,但總覺得,和離改嫁也比跟着他這個朝不保夕的狂徒去闖蕩天下要來得好!
他不知道,妻子竟然會遭遇這些慘絕人寰的陷害,更不知道,她腹中竟然有了他的骨肉,最不知道的是,他的兒子,他的親生兒子,竟然在他人的撫育下,長成了眼前這樣一個翩然雋秀的青年!
他滿心裏都是迷亂震驚,不顧手上鐐銬,顫巍巍伸出手,將要接觸到這青年的衣袍,卻被他皺眉躲開,滿眼裏映入的都是他的恨意和不屑,「現在來裝父子情深,這也太好笑了!」
景語看着他,唇邊線條滿是冷酷,「我從小就知道身世,卻從沒想過認你這個生父,你飛黃騰達也好,落魄死了也好,都跟我沒什麼關係——可世事弄人,轉瞬之間燕王謀反要『清君側』,而你,竟然為了一搏富貴,陣前攔馬自薦為他所用,逐漸成為他的親信,最後爬上了都指揮僉事兼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
「多威風啊紀綱大人,你手下的密探遍佈大半天下,大明朝野聽到你的名字就噤聲不語!」
景語狠狠的瞪着他,幾乎是睚眥欲裂,「你靠着聰明野心和狠毒手段,做了朱棣座下第一的鷹犬,替他監視窺探每一個臣民——就連我父親假裝投誠,也沒瞞過你的眼睛!」
紀綱看到他的眼神,這一刻也是身上一顫——雙眸之中近乎瘋狂的白熾怒焰,咬牙切齒的恨意,無盡的悲愴……這樣的眼神,是出自他素未謀面的兒子,他的親生兒子眼中!
他頓時心頭一陣絞痛,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席捲了全身,「是我,是我發現他暗中似乎有所圖謀,因此事先提醒了皇上,讓他小心戒備。」
「呵呵,是啊!你目光如炬,你英明能幹,你及時挫敗了景清等逆賊的行刺圖謀,你又博得了你主子的一番賞賜,可我、可我失去的卻是我最敬愛的阿爹,我人生唯一景仰之人!」
景語撕心裂肺的怒吼出聲,嗓子幾乎要嘔出血來!
這是他內心最深處的悲痛和憾恨!
他雙眸充血看向紀綱,眼中滿是狂亂和殺意,「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真正的父親!」
紀綱看到這一幕,雙手成拳微微顫抖,卻是口中乾澀,找不出一個字可以出口。
…
景語一把攥起他的衣領,對着他的眼,低沉而緩慢的說道:「當時我就發誓,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要你,還有朱棣這個篡位盜賊,凌遲而死,死無喪身之地!」
紀綱眼中閃過驚愕,隨後化為恍然明悟,「原來這一切,是你在幕後……」
他目光熠熠,宛如暗夜裏最明亮的星辰,卻滿含着憎恨和復仇的快意,「是我,從頭到尾都是我做的——包括之前設計你在北丘衛的殺局,太子門下的秘密賬簿,牽涉你錦衣衛徇私包庇,與太子一黨謀朝犯上,那些鐵證如山,都是我的計劃——雖然你狡詐精明,卻也終於落到我手上,成了這一敗塗地的模樣!」
他盯着紀綱,眼中的光芒幽沉宛如深淵,卻含着激烈而危險的情緒,「我殺你,是為我阿爹報仇,我要讓你臨死前也知道清楚!」
紀綱深深凝視着他,好似要把這剛剛知悉的兒子容貌看個清楚,「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就是那金蘭會的會首吧?」
「死前的覺悟,又能挽回你什麼呢?」
景語嗤笑一聲,紀綱卻是無喜無怒,低聲嘆道:「死在自己兒子手上,老天總算待我不薄。」
「住口,你不配這個稱呼!」
景語怒叱一聲,眼中閃過痛恨的強烈光芒,劇烈喘息之後,剩下的卻是糾結悵然。
昏暗的囚室中,只聽他喃喃道:「早知道這樣,為什麼你當初要拋妻棄子——一切都太遲了,太遲了!」
一盞孤燈照在他身上,將他長身玉立的身影拉得很長,昏暗一片中,他低下頭,劇烈的喘息聲似哭似笑。
半晌,外間傳來打更的聲音,他身子一顫,所有的激烈情緒,在這一刻化為冰冷。
他緩緩的站直了身子,緩緩的走回欄杆前,打開身旁的食盒,露出一杯酒,收起所有的表情,恢復了溫和寧靜,仿佛方才的瘋狂根本是只是一場幻覺,「紀大人,時辰不早了,你還是喝下這杯酒,好好上路吧。」
他俯視着紀綱,後者的眼中,有尚未消散的震驚,更多的卻是愧疚、遺憾,以及別的什麼……但終究也化為平靜的微笑。
不知怎的,景語的手有些發抖。
他咬緊牙關,用盡全身的力氣攥緊酒杯!
他對眼前這人,只剩下單純的執念和殺意——這一生一世,他都要銘記阿爹的血仇!
眼前這人,只能是他必死的仇人,再沒有任何血緣的羈絆!
美酒湊到唇邊,幾乎要強灌下去,紀綱輕聲一嘆,自己啟唇張開,大口喝了下去。
「這一生,終究是我虧欠了你們母子……」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