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上草色溟濛,這是白鷺翩飛的時刻。
兩岸不少少男少女都斂着裙裾,赤着足坐在岸邊淌水,銀鈴兒般的歡聲笑語灑滿郊外。
宋熹微和宇文慧就倚在驢車邊,靜賞着這湖光山色,宋熹微扭頭瞄了眼宇文慧滿載羨慕的眼神,笑言:「今日出行本是為了散心,不必太過拘謹了,你若是想同她們一道玩,便去吧。」
「不了,」宇文慧搖着頭道,「我畢竟是周國人,與她們到底是格格不入的,若是露了馬腳被人認出,恐會給段懿帶來麻煩。」
聽她處處為段懿着想,宋熹微也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隨着她去了,這時的桃花林里翩然走出幾個美貌小姑來,手裏拿着花鋤,笑意淺淺的,但走到了驢車這邊,見了正凝眸望來的宋熹微,登時停下腳步。
其中一個妙齡粉衣的小姑笑道:「那不是新晉的蘭陵王妃麼?聽說還是以前那個狠心絕情的鄭姬呢,你說她把我們郡王甩了又甩,怎麼還有臉來踏青啊?倒也不怕被人那些愛慕郡王的小姑們給拿起恥笑!」
她這麼一說,登時同行的小姑們都吃吃笑了起來。
宋熹微凜了凜心神,並不想與她們計較,這鄴城的小姑有多刻薄她是早有領教的,只怕逗留此處倒給了宇文慧壓力,以後更不敢隨意出門了。她想了想,決意不理會她們,拉着宇文慧的素手便上了驢車。
一路顛簸之際,驢車又緩緩駛入了城中。
宇文慧的縴手絞着素白的衣衫,一路上都是不安的,生怕哪日自己的身份被認出來了,也會受到這番待遇,宋熹微雖然想去安慰,卻無從說起,沉默中,兩個人分了道,各自回了府中。
宋熹微的心情被那突然出現的幾個小姑給敗壞了,因而她進門的時候,腳步已經有些沉重,迎面接來的卻是夕荷和晨露。自從回了鄴城後,也一直是這兩個人在服侍她,她總歸不是個喜新厭舊之人。
但夕荷和晨露出現之後,卻滿是憂色,她心中更是警鈴大作,直至夕荷蹙着眉說道:「王妃昨日裏用過的藥碗,可是自己收了麼?」
一時之間,宋熹微想起了昨日高長恭曾詢問此事,那碗……她沒有收!
關於避子藥之事,宋熹微對這兩個丫頭隻字不提,只說自己在外面當兵,受了寒身子不好,需要這藥來調理,為了不讓郡王擔心,便只能私下裏偷偷地喝,兩個丫頭信以為真,一直都將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可是今日卻是她疏忽了!
見宋熹微神色已慌,晨露登時大叫:「難不成是叫郡王拿走了?」
依照郡王的性子,他定會找醫士來仔細辨認一番,如今宋熹微只希望他找的全是庸醫辨認不出,雖則那方子珍稀,可還是難保……宋熹微越想越懸,還是不放心,撇下她二人飛奔去書房了。
可是她在高長恭最常待的地方都找遍了,卻還是沒有看見他的人。
她的心中更是急切了,直到她單獨跑進了院中的桃林,卻見林中深處的素衣男子正倚着最大的桃樹席地而坐,醉醺醺的模樣,底下酒罈杯盞四散,遍地狼藉,他的翩然白衣上春桃如雪,拂了一身還滿。
怎么喝了那麼多酒?
他難道不知道他不能喝太多酒的嗎?宋熹微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
聽到她匆匆跑過來的腳步聲,他抬起如墨的眉,如畫的眼,眼底卻是深深的混沌。宋熹微搖着他的胳膊,急切地喚道:「長恭,你怎麼了,怎麼了,快醒一醒……是不是心疾又犯了?你別嚇我啊長恭……」
叫了一連串之後,高長恭被她搖得徐徐醒轉,花枝搖曳,又散下層粉紅色的雪來。花瓣鋪了一地,而就在他目色里有了清醒之意時,卻突然筆直地吐出一口血來!血跡蜿蜒一片,落到了方才被抖落的花瓣上。
宋熹微更急了,將他整個人都摟進了懷中。
他明明不能喝酒,他明明知道酒對他而言就是穿腸毒藥,可他總是如此!原來那晚鄭繡見的便也是這般觸目驚心的光景。
「長恭……」
驚慌失措之下,她竟連要叫人來和自己最基本的醫術都忘了,他的血盛開了一地,落到粉紅色的花瓣上,深紅淺碧,入目悽然。
最初的驚亂過後,緩下心神的宋熹微握住他的手腕,搭上了他的脈搏。
卻聽見他聲聲痛苦辛酸的呼喚:「為什麼要騙我……我那麼愛你,為什麼要一次次地騙我……」
宋熹微滿心酸楚,搭着他脈搏的手也在細細地顫抖,此時她已經完全可以確定,關於避子藥一事,他已經知道了!可是,如果早知道他會這麼在意,她說什麼也不會瞞着他。
高長恭,生於541年,死於573年,歷史上的他僅僅只活了三十出頭,她知道自己與他在一起已是不該,又怎麼能誕下他的孩兒?待到他離開人世,她無依無靠必然不願獨活,可那時候孩子又怎麼辦?難道要他伶仃孤苦飽受世人欺凌?她思來想去後,忍着如此強烈的心痛才能做出這樣無奈的決定。
天知道,她有多麼渴望生下一個他的孩子,因為她是如此期盼能有一份與他此生此世都斬不斷的牽連。
可是她不能啊,她不能自私,不能不為孩子考慮。
「對不起長恭……」她淚如雨下,可是懷抱中的男子已經闔上了雙眸,他的呼聲在慢慢淡去……
「長恭,我說愛你不是假的,雖然我騙過你,可是我也是有原則的人,不會拿感情去作欺騙……難道過了這麼久,難道我們之間三年的等待與相思,都不足以讓你信任我麼?」她抱住他的頭,在春紅陣陣的桃林中,極低地泣哭出聲。
他的脈相平穩有力,早已不復四年前的虛浮,應該說,這幾年他調理得很好,只是今日喝了不少酒,令他的身體陡然間超出了負荷,才會出現短暫暈迷之狀。但若調理得當,還是無大礙的。怕只怕,他不肯原諒她。
微風徐來,簌簌花落,他白衣廣袖,前襟上赤色殷然。她抱着他,在樹下枯坐良久,淚痕斑駁。
醒來時,高長恭第一眼見的便是深藍色的帳頂,還沒緩過神來發生了什麼,卻聽見她驚喜的聲音:「長恭你醒了?」
那聲音猶如一記重槌,不禁敲醒了他,更加連昏迷前的那段記憶都勾出來了,她一直在背着他服用避子之藥,她在欺騙他!
高長恭扶着床沿和她的胳膊坐起身來,卻始終凝視着她驚喜的眸,第一次,他的眸光里出現了冷淡!
宋熹微眼中的火焰似是被潑了一盆水,漸漸黯下來,她輕輕地拉着他的袖口道:「長恭你是不是……真生我的氣了,是不是……你不打算要我了?」不敢去看他的那種眼神,因為對她而言,那實在太傷人了。
可是他聽了這般低聲下氣的言語,卻只是淡淡地回道:「是嗎,我還以為,是你不肯要我了。」
她瞿然一驚,正要向他解釋,可是恍然抬頭,他眼睛裏的淡漠與疏遠比初見時尤甚,當年沒覺得有什麼,而今卻是如同利劍直刺心扉!
一時之間,她竟然訥訥無言,眼底的淚水順着臉頰滑落。
他的眼底暈着寒意,見到這成流的淚水,卻如破冰般融成碎片,他怔然地,伸出手去,將她臉上的淚跡輕輕拭去。溫熱的指腹甫一碰到她滑膩的面頰,便留戀得不肯放手,直至她抬起淚眼,迷濛地看向他。
高長恭極快地收回手,他微一扭頭,神色有些不自然,但轉瞬,當他再回過神時,他的眼中又聚了冷意,「為什麼要欺騙我?」
宋熹微搖頭,「不……我只是……」結結巴巴,她也有這種說不出話來的時候,也會為難到不知如何。
見她喉嚨打結說不出什麼,高長恭的耐心被耗盡,他掀了被子,起身便往外走,頭也沒回。
宋熹微一直默默地注視着他的離開,直至他的一隻腳已經踏出了門口,他卻聽見身後一道嚴厲的聲音:「高長恭!」
她從沒有這麼喚過他!
高長恭只是覺得心中煩悶,憋得很不痛快,他想一個人靜靜,卻從來沒有不要她不理她的意思,被這麼嚴厲地叫住了,他卻還是頭一遭,可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便僵直了背一動不動了。
「化名阿肅進入周國,難道不是你先騙我的?」
他一愣。
「利用出兵之由將我從周國帶回,豈非戲耍?」
他再次僵住,身後的女聲清越、動聽,卻有了控訴之意。
可怎麼反了?該生氣的是他不是麼?為什麼他竟不能反駁?
就在這麼驚愣不能言語之時,兩隻縴手便從他的腰際伸過來,圈成環,將他緊緊地箍在了其中,他垂着眸看去,而身後,兩道熱熱的液體已經滲透了白衣,熨燙至他的心中。
他聽見她低低地抽泣聲,不絕如縷,「高長恭,為什麼不相信我?我知道很多事情我都選擇了瞞着你,可是你為什麼不相信那都是為了你好?你為什麼……我等了你三年又五個月啊……你為什麼……」
說到最後已是章法大亂。
他一陣靜默,卻沒有言語,宋熹微不停地抽噎,聽不到回答,她的泣聲也漸遠漸消。她鬆開了手。
身前的白衣男子,他慢慢轉過身來,仍是清俊的眉目,蟬翼般的薄唇,蘊着三春華色,如詩如畫。
鳳眸里的宛轉情深都褪下,他的聲音卻如淡煙疏水般隔着遠霧朦朧,深澗里流泉出谷,聲聲低回:「宋熹微,你教我拿什麼信你?」
——宋熹微。
拿什麼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