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深了,青鸞宮寢殿裏的滿室燈火猶還亮着,阿追坐在廊下避開身後的明亮,心底的煩亂不知道怎麼解才好。
戚王到底是把卿塵給她送回來了。卿塵傷得不輕,這幾日耽擱下來又發了燒,眼下還昏迷着沒醒。她心下自然擔心難免,同時又還有另一件事在心裏攪合着。
——戚王的話當時把她嚇傻了,現在想想,也還是傻着。
從得知實情至今已經過了這麼多天,她才剛剛勉強把心緒調理好,覺得不再多想他的日子也挺開心的。他突然告訴她這件事,就像是一塊從山上滾落入湖的巨石一樣,把她剛平復下來的心緒又砸亂了,腦子一瞬間變得再不聽自己使喚,又開始滿心都在想他的好了。
他從鹿群里救她、為她擋邪巫的偷襲……這些她本也不是真的忘掉了,只是覺得他給她下了那麼狠的藥,才能心安理得地覺得其實這份好根本不意味着什麼;可他一說他也喜歡她,她又禁不住地覺得,這份好真的意味着一些事情了。
唉,這個人真討厭。
阿追托着腮幽幽地嘆出一口氣來,只能慶幸自己雖然亂了心神,卻沒有直接在他面前顯出鬆動。這樣就算給自己留了個餘地,她可以好好想想到底怎樣才是對的、想想他的話里有幾分真。
萬一他真的又在騙她,再吃一次虧她可是承不住的。而若不是……
阿追望着月亮想,那她還喜不喜歡他也還要另說,就算還喜歡,她也當真過不去下毒的那個坎。
她又嘆了口氣,蘇鸞打着哈欠邁出門檻來,告訴她說:「卿塵醒了,你去看看?」
她點點頭,站起身回到屋中。卿塵剛醒過來,惺忪的睡眼仍未緩過來,看了她一會兒才回了神。
「國巫。」他要撐坐起來,胳膊一使力才意識到自己左肩還帶着傷,他冷汗驟然冒出,阿追趕忙阻住他:「你歇着吧,我也沒別的事。」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卻是問:「我是不是……給你惹麻煩了?」
「嗯?沒有。」阿追搖頭否認,坦言說自己只是去跟戚王要了一回人。卿塵便輕吁了口氣,又問:「那你有心事?」
阿追還是搖頭,他微微一笑,目光停在她下頜兩側,虛弱仍在的口氣平平緩緩的:「我從前認識一個姑娘,有心事時不愛對旁人說、也不愛找旁人幫忙,就自己托腮坐着發愣。」
阿追一愣,不知他如何知道的「托腮坐着發愣」這一環。疑惑間目光無意中往鏡中一望,倒旋即明白了。
她臉頰兩側一直到下頜的脂粉都蹭得斑駁了,一塊深一塊淺,把方才的躊躇暴露無遺。
阿追板板臉坐到榻邊,冷着張臉端起藥碗來吹:「我就知你必定出身不差,原來從前還有喜歡的姑娘?」
卿塵一聲嗤笑,搖頭:「那還是小時候的事,那姑娘那時才□□歲。」
他的笑意平平淡淡的,說着就闔了眼,舒着氣說:「我想,她現下大抵也是有喜歡的人了。若還沒有,我倒可能放手一試。」
阿追聽得心裏輕一顫,多少有些唏噓。
卿塵自然是要被她「扣」下養傷的。她差人去向稚南說了原委,又送了一筆錢過去算是賠禮,稚南只回說無事,讓她不必覺得有愧。
可她就是自己無愧,心下也難免暗怪戚王。他下手當真太狠,兩劍都幾乎刺穿過去,這決計是起了殺心的。
於是阿追便索性緊閉了青鸞宮的大門,自己不出去,也不讓他來煩她。幾日後聽宮人稟說戚王病了,她也只「哦」了一聲,半句多餘的話都沒有便讓那人退下。
那宮人不敢多嘴,反是卿塵淺蹙了眉頭:「這裏到底是戚宮,國巫這樣……」
「他若覺不痛快,隨時可讓我走的。這樣留着我,是因他用得上我。」阿追回得淡淡的,刻意不多想戚王對她說的那些不知真假的話。想了想,又輕鬆道,「再說,既是病了,自有醫官。我去有什麼用?幫他占卜一下會不會病死麼?」
這話雖則說的仍有些帶氣,卻也是實話。醫術上的事半點沒有,去看戚王,也根本沒有什麼用。
是以接下來三五日裏,玄明殿再讓人來傳話說戚王病了,阿追也都同樣擋回去不見。末一次,宮人說的話終於有了些變化,直言說戚王想見她,請她看在他病了的份上去一趟。
阿追眉頭一皺,看看卿塵,剛軟下去的心就又硬了起來,回說:「你們看見了,我這兒也有個人傷着呢,離不開人。」
.
玄明殿裏,幾個醫官剛擦淨冷汗,聽宮人回了話之後,冷汗就又下了一陣。
幾日來,國巫已回絕了戚王好幾次。這本與他們沒什麼關係,要命的卻是幾日下來他們都未能診出戚王是什麼病症,直至昨晚,其中一人忍不住胡言了一句說「莫不是相思病?」,他們便也都禁不住「迷信」起來,琢磨着是不是國巫來一趟,這情狀就能好些。
案幾前,嬴煥略笑了一聲,揮手讓旁人都退下。
眼下的情狀,只他自己清楚。他其實並沒有什麼別的不適,與醫官說的「四肢酸軟」一類的話皆是他自己胡編的。真正的病症,其實只有耳鳴不止、眼前迷霧繚繞。
而這感覺,他先前已經歷過一回,眼下已十分清楚,這是遭了邪術。
嬴煥嘆了口氣,兀自搖搖頭,說不準心下是什麼感覺。
闔眼靜歇間,一隻微涼的手撫到他額上,他眉心微蹙:「我沒事,你回去休息吧。」
「主上總說沒事。」雁遲的聲音輕輕的,隱帶着些責備,「主上說得像風寒,可醫官診脈,又和風寒半點關係也沒有。主上這般,讓人怎麼放心?」
他睜開眼看看她,她卻並沒有在看他。或者說,那雙空洞的眼睛其實沒有看任何地方。
他知道她至今未能復明,看什麼都只有個大概的光影輪廓,這讓他對她總添了幾分憐惜,但想了想,嬴煥終不敢把實情說給她。
他隱隱覺出,這邪術是阿追施給他的。
這幾日他都在想,他讓卿塵傷得那麼重,她一定很生氣。他又正巧在這時中了邪術,太有可能是她在泄憤。
可他只要讓旁人知道此事,無論提不提她,旁人都會自然而然地想到她這首屈一指的國巫。但凡有人去查到一點端倪,她總多多少少會有些麻煩。
就讓她把這憤泄了吧。是他盛怒之下先刺了那兩劍,總不能再反讓她受責備。
——至於耳鳴眼花,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
雁遲空洞的目光左右劃了劃,俄而又追問:「主上當真只是那些風寒的症狀麼?沒有別的?」
「沒有。」嬴煥睇着她篤然道。雁遲在從他的聲音里判斷真假,許久之後才緩了口氣,頷首說:「那就好……若有什麼,主上可千萬別瞞醫官。」
他「嗯」了一聲未再多言,揉着太陽穴又拿起一卷竹簡來讀,強自摒開腦中的嗡鳴。
待得雁遲離開後,才將一錦囊取了出來,躊躇了會兒交給胡滌:「送到青鸞宮去,什麼都不用說。」
.
七八日後,縱使青鸞宮大門緊閉,阿追也聽說了戰事又起的事。
聽說,戚王這回是打算一舉將苟延殘喘的褚國徹底吞併。是以為了鼓舞士氣,他帶兵親征了。
初聞此事時,阿追略有些訝異。她從未真正見過一國之君帶兵出征的事,懷哥哥從不曾出征過,上一次褚國氣勢洶洶地打到弦國時,還多虧戚國的將軍出馬才擋住攻勢。
她一時又胡思起來,禁不住地去想像戚王在馬背上征戰的樣子。她想,他在圍場為他斬殺橫衝直撞的鹿群時都那樣英姿颯爽,眼下統領千軍萬馬,必定更佳威武。
沙場上的景象在腦中一晃又狠狠剎住,阿追搖搖頭,不許自己再想入非非。
卿塵見狀一喟,給她遞了盞茶。阿追接過來抿了兩口,又見他推了碟點心過來。
「怎麼了?」阿追怔怔問道。
卿塵一哂:「趁他不在,我討好你,來得及麼?」
阿追雙頰驟紅,倏然無措,卿塵低頭抿茶:「當我沒說。」
她回過神來翻眼一白他:「明明戚王在時你也沒少討好我,不然你能惹上這麻煩?」
「唔……」卿塵知她是指他前些日子幫她一起給戚王臉色看、而後就差點把命丟了的「麻煩」,想了想,又一笑,「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了?」阿追托着下巴追問。
「那時是知你心裏不痛快,幫你把不想看的人轟走罷了。這會兒……」他卻沒再說下去,搖搖頭,又道,「算了,其實一樣。」
投到這個行當里,有些事便是不能想的。不止是因為行有行規,更是因為想也白想。
「你總有話藏着掖着。」阿追不耐地又白他一眼,懶懶道,「我若連從前的事都能卜就好了,非把你經歷過的看得一清二楚!」
卿塵「嗤」地一笑不予置評,也並不因她這「主顧」顯出不快就說出她想聽的。
阿追又瞪他一會兒就不想理他了,閒閒地撥弄盤中最上面的那塊點心,無聊地把外層的酥皮一點點撣下去。正要翻過來剝另一面的時候,蘇鸞氣喘吁吁地沖了進來。
「阿……阿追!」蘇鸞撲到案前便拽了她的胳膊,顯得慌亂不堪,「好像、好像出事了。」
阿追一愣:「出什麼事了?」
「不知道,我沒來得及細問……」蘇鸞搖搖頭,又說,「但胡滌回來了,說戚王先前給你送了個錦囊過來,裏面是要緊東西。讓你拿着錦囊趕緊隨他走。」
錦囊?
阿追仔細想了想才記起來,疑惑地皺着眉頭走到柜子邊,翻了翻,將那錦囊找了出來。
捏了捏,裏面沒有任何硬的東西。她不解地解開袋子,探手抽出了裏面的東西。
只兩張白帛而已,她信手展開一張,定睛一看,便訝住:「通關文牒?」
「那另一張呢?」蘇鸞湊過去看了看,也滿是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