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追被綁在樹上,提心弔膽而又無所事事地望着那輪夕陽,眼看着夕陽漸漸落下,隱去了大半光芒,周遭都變得昏暗了。
「他應該會沒事的。」她自言自語地咕噥着,「再說烏村的人比我懂邪術。」
山頂之上,安靜的山林里掀起窸窣聲響,數人在林中竄着,一邊躲閃一邊尋人。
按莫婆婆的意思,需要嬴煥想像出數人來攪擾甘凡的判斷,嬴煥自然照做了,一路走上山時思緒都未停,到山頂時已是浩浩蕩蕩的數十人。
然則甘凡用了同樣的法子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是以山林中一派詭秘,偶能看見兩個人擦肩而過卻旁若無人,便知是嬴煥和甘凡想出的假人碰到了一起,因並無自己的思緒而沒有反應。
陡見有人影往山洞中一閃,數道身影旋即追了上去。剛到洞口,便有人數相當的人橫身擋來,刀劍齊出。
嬴煥駐足,壓音問莫婆婆:「可辨得出真假?」
「多半真假皆有。」莫婆婆目光微凌,「一路砍過去就是了。」
他們虛想出的人,既不會死傷,也因只是一道虛影而無法讓別人死傷。嬴煥定了口氣,握在劍柄上的手一緊。
半山腰處,阿追眼望着一對鳥兒嘁嘁喳喳地從天邊斜劃而過,一邊打鬧着一邊回了朝。
她忍不住又往山上看了看,仍是看不到任何東西,也聽不到半點動靜。這總讓她心裏有些慌,怕極了他們已出不測、她卻在這裏什麼也不知道。但每每這恐懼湧上來,她又不得不強自梳理着心緒把懼意壓住,告訴自己並非如此,告訴自己她既然什麼也不知,就說明一切順利。
「他們有那麼多人,若遭不測,總該有一個跑下來找我的。」阿追的腳在地面上劃着,隔着翹頭履薄薄的鞋底,能感覺到硌腳的石塊。
她用鞋尖蹭着,將略大的一塊石片剜了出來,又無聊地踩回地里,繼續自言自語說:「肯定是順利的,嬴煥和烏村,哪個也不是凡類。」
這般說着,她神色中的擔憂卻仍是半點也消不褪。和縛在身上的繩子對抗了一番後,她得以踮起腳往更遠一點的地方張望,但自然還是什麼都看不到。
阿追垂頭嘆氣,身後驟有一陣陰涼的小風划過,風裏似摻雜有腳步踏過草葉的聲音。
阿追一凜,後脊冒了一層涼汗。
數支羽箭在山頂的疾風中呼嘯而過,直朝洞口而去。除卻幾支偏得太過而射在了石壁上,餘下的皆刺過人形幻影,投入洞中。
嬴煥放下弓矢眉頭微挑,他靜了片刻,旁邊的巫者詢問道:「殿下?」
「不錯。」他鬆了口氣,信口說笑,「我頭一回一次射一百支箭,還只費射一支箭的力氣。」
他想像自己拿一百支箭搭弓且成功射了出去便做到了,單說這一點,這夢實在痛快。
——讓眾人都隨之鬆了口氣的倒不是這個,而是那一百支箭都順順利利地穿人而過。
「居然一個真人也沒有。」莫婆婆稍抽了口涼氣,眉心微微皺起,「國巫這舊仇家很有膽識?」
她上揚的口氣如同銅鐘在眾人心中輕敲,嬴煥面色微冷,睇視那洞口片刻,舉步向里走去:「不怕他有後手。」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眾人皆進了山洞,眼睛在黑暗中緩過來後,很快便看出這洞不大。
只有他們入洞的這一條道而已,其他三面都是結結實實的石壁。嬴煥的視線落在盤坐於地的那人面上:「甘凡。」
甘凡沒睜眼,短促一笑,身後石壁上驀地添了一個石洞。
嬴煥微驚,凝神看去,那石洞又旋即消失了。
甘凡這才睜了睜眼:「尋了烏村的人來幫忙,果真是不錯。看來,殿下已知道個中玄妙了。」
嬴煥未作答,淡泊一笑:「你能掌控的幻象,我也能。我又有烏村相助,你沒什麼便宜可占。」他面容一沉,「你現下束手就擒,本王或可饒你一命。」
「嘖嘖。」甘凡好笑地看着他,站起身,顫顫巍巍地踱到他面前,「關心則亂啊,戚王殿下。」
嬴煥垂眸睇他:「何意?」
甘凡背着手,直了直腰身:「這是什麼地方?」
「朝麓城外的圍場。」嬴煥如實道。
他又問:「這是什麼時間?」
嬴煥便不答了,淡看着他,隱有幾許不耐。
甘凡笑了兩聲:「嘖,那小國巫真沒長進,邪術還是半點不通——看來,殿下您和她都不知道,我有意帶你們到這曾經出過險情的地方,是為什麼?」
嬴煥被說得後脊發寒,無奈卻仍不解。他遲疑地看向莫婆婆,莫婆婆也只輕一搖頭,同樣不明原委。
甘凡微眯的雙眸中有了幾許得意:「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很清楚那日的一舉一動。她走過什麼地方,我都清楚……她離開後有狼群經過,我也清楚!」
「你……」嬴煥周身一怵,驚退了幾步即轉身向外跑去。身後烏村眾人一疊聲的「殿下!」也未能喊住他,甘凡的話聲聽起來愈加可怖:「我奉勸殿下冷靜行事!這地方不是你一個人做主……」
那話聲落後的笑音形如鬼魅,嬴煥緊咬着牙關半步也不敢停。雖未能從甘凡的話中聽出阿追現下究竟如何,也知她必是出事了!
見不到陽光但又未全黑的天色里,阿追緊咬着牙關面對着眼前的狼群。她不敢動,而且被綁在樹上也動不了,只得目不轉睛地盯着,試圖以氣勢暫且壓住這嚇人的局面。
心下的訝異早已散去,她漸漸地想明白了這場變故的因果。
他們只全力琢磨如何對付甘凡這邪術了,卻忘了他本也是個以占卜為生的巫師,許多事情他都能占卜得到。
她不知甘凡是否膽大到冒着反噬的危險給他自己占卜,但為她這同為巫師的人占卜的大忌,他顯然是已經犯了。
阿追額上滲出汗珠,竭力將氣息維持得平緩:「月主啊,您不能讓我死於這些歪門邪術!」
離得近的幾頭狼呲牙咧嘴,又「呼哧」地喘了口氣。
阿追強吞了口口水:「月主,戚國上下無人知曉該如何為國巫料理喪事,您不能絕了我投胎的機會……」
數頭狼都已壓低了身子,呈進攻的狀態。
阿追克制不住地發了抖,不久前剛為嬴煥哭過一場的眼裏又湧出淚來:「嬴煥你混蛋!誰讓你捆我的!」
頭狼「嗚」地一聲低叫,縱身躍起!
阿追心下驚呼一聲「吾命休矣」,別過頭去雙眼緊閉,耳邊倏有「嗖——」地一聲風響,忍不住將眼皮稍抬了個縫……
她訝然看見那狼喉嚨處正刺一羽箭,翻倒在地氣絕身亡。
她窒息地四下看看,有些發蒙地喚了一聲:「殿、殿下?」
身後的草叢裏隱有響動,但無人應話。
頃刻間又幾匹狼直向她撲來,耳邊「嗖嗖嗖」又幾聲划過,竟箭無虛發,每箭直取一狼性命!
唯有那麼一支射得略偏了些,從她臉旁划過,箭羽在她側頰上留了一道細細的血痕,帶着輕輕的沙疼感。
阿追驚疑不定地喘着氣,繼續與眼前餘下的餓狼對視。
好似是同伴們接二連三的送命讓它們生了些猶豫,有幾匹狼往後退了幾步,亦有幾匹互相看了看。身後草叢的響動又響起來,阿追忽覺身上的繩子一松。
不及回頭看個明白,群狼猛然撲來!
頃刻間只覺天旋地轉,劃破的臉頰被一陣冰涼鎮得痛感消去,阿追愕然睜眼,映入眼帘的是銀光淡淡的輕甲,箭矢射出的聲音不絕於耳,她混亂中只見撲近的狼群接二連三地倒地、氣絕。
「阿追!」遙遙傳來熟悉的聲音。阿追一怔,正要應話,身子忽被一推,猝不及防地向後仰去。
短短的瞬間只見自己所過之處的幾頭狼皆被及時射死,她定睛想要看清救她的倒地是什麼人,那人卻已轉身跳入林中,不見蹤影。
腰間被人一環又攬住,阿追強定住氣,便聽嬴煥同樣一鬆氣:「還好。」
還好她自己逃出了。
他說着已搭弓控弦。這到底是他的幻境,聚精會神間數箭齊發,餘下的狼幾乎是一齊倒地,只還剩了那麼幾頭,木了一瞬後轉身逃入林中。
眼前驚險收場得太快,阿追一時不及回神,滿腦子混亂得像一團漿糊,一個吻落在了額上。
她抬起頭,嬴煥正看着她:「這麼險,怎麼不醒?」
「應是甘凡做了什麼,想醒,醒不過去。」她望着林中,「還好那人厲害。」
「什麼?」他一怔。
阿追也一怔,心底的懼意驟然又起。
那是誰?
若不是他留的人,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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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裏,甘凡笑看着烏村眾人:「你們不用這樣如臨大敵的。這邪術施到一半被你們攪了,我被纏在戚王的魂魄里,想跑也跑不了。」
「你知道就好。」莫婆婆淡然一笑,穩穩地在他面前坐下了,「但我得問問,你寧可搭上自身安危也要走這一步險棋,是圖什麼?」
「嘖。」甘凡咂了聲嘴,「那小丫頭壓得我做不成國巫,我只好去修邪術。」
「你這算是物極必反?」莫婆婆面上添了點嘲色,「可你眼下算是完了。」
「是,我是完了。」甘凡滿是瞭然,「但旁人也未必好過。」
他顯得有點神神叨叨的,手指指着天,激動地微微顫抖着說:「那個小國巫、還有愛慕她的戚王,他們未必好過。」
莫婆婆輕吸了口涼氣:「你什麼意思?」
「哦,你們烏村肯定能懂。」甘凡帶着笑意環視了眾人一圈,目光又落回莫婆婆身上,「你們都明白,卜得到的是世事,但卜不到的,是……」
他笑着止了話。
莫婆婆喉中輕噎,長長地呼出了口氣。
卜得到的是世事,卜不到的是人心。
但人心左右世事。
「莫婆婆……」身後的一喚清清亮亮的,將莫婆婆的神思暫且抽了出來。眾人一併看去,戚王與阿追正一道進來。
「甘凡!」阿追一見甘凡就切了齒,當即要衝上去。嬴煥眼疾手快地將她拉住,都沒擋住她脫口而出的大罵,「你不得好死!等着見月主去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