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阿追便意識到「廷議」一事連帶着怎樣的後續了。
——戚王着人抬了兩隻大箱子,理直氣壯地進了她的青鸞宮。箱子裏盛着滿滿的竹簡和縑帛,他告訴她這是近來要料理的事情。
然後美其名曰過來同她打商量。
「跟我商量什麼?」阿追皺着眉頭轉身便往房裏走,雖則讓開了門,但甩了個背影亦是擺明了不歡迎,「我又不在您戚國為官,一兩的俸祿也沒有,殿下好意思這般用人?」
嬴煥一睇側旁示意宦侍將箱子擱下,自顧自地坐下,閒閒道:「你幫我料理事情,戚國分你一半。」
「……」阿追一怔,繼而意識到這必是說笑,再想想又驚異於從他口吻中聽不出分毫說笑的味道。
她淺蹙着黛眉轉過頭,嬴煥正笑吟吟着抿着茶,見她看過來,頷了頷首:「意下如何?」
「我可沒說過我要給你做王后。」阿追下頜微揚,淡睇着他傲然道,「此事殿下自己拿主意可不作數。」
「我也沒說是要你當王后,你若是王后,我還不想你沾染政事了呢。」他擱下茶盞,猶睇着她,「我想要史無前例的強盛之國,所以請一位天賦異稟的能人來與我共同執政,凡事一起議定,國自當分她一半。」
阿追神情不定地睃了他好一會兒。
此話說得簡單,思路卻是太清奇了。自古以來,賢君良相不少,但這也有君臣之別。如他所說「國分她一半」的事……聞所未聞。
阿追維持着冷淡,站着未動,只輕喟了一聲:「殿下,算我求您別動那些心思了。我不可能長久地為您做事——就算您這般安排在名義上聽上去並非讓我做臣子,實際上也還是一樣的,我當真做不來。」
目下的情狀,是他將弦國重新交予姜懷了,姜懷似有對戚國稱臣的意思。但若有朝一日他再對弦國動兵,她如只是個旁觀者,還可以體諒為君王者的這些做法,但她若在戚國為官、而且位高權重,到時不站出來阻擋這件事,便總會良心難安。
嬴煥噙笑聽完,抬手一引:「坐。」
阿追蹙眉,耐着性子到他案桌對面落了座,定了口氣,即道:「該說的話,我已同殿下說得很清楚……」
他沒應聲,從袖中取了張折了兩折的縑帛出來,放在案上推給她:「但我覺得還可以打個商量。」
她微別過頭不予置評,嬴煥便徑自將那張縑帛展了開來。阿追餘光掃見縑帛上的圖案時一陣驚疑,不由自主地看過去,又不解地看向他。
「你若答應我方才說的,國璽一分為二,凡事見兩枚印才奏效。虎符一分為三,你我與帶兵將領各持一枚。」
阿追驚然,這是當真「國分她一半」,聽上去更不可理解了!
「你圖什麼……」她悚然道
。
「我要史無前例的強盛之國。」他還是這句話,言罷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他實在無法想像她離開戚國後的事。她若不喜歡姜懷和蘇洌,多半便不會去弦國和南束。而她早已名揚天下,去了其他幾國,哪國國君都會想重用她,彼時如若她不肯,無論班王皖公還是東榮天子,都會寧取她的命也不會讓她落入旁人之手;而即便她肯為他們謀事,到了他打下天下時,他們也仍會先一步殺她,戚國朝臣亦會再容不下她。
嬴煥自知無法為了她停下征服天下的腳步,但經了先前的事,他同樣也足夠清楚,自己斷做不到舍下她不管。
到了統領江山的時候,若她命懸一線,他照樣會陣腳大亂。而那時候陣腳大亂後的結果會是什麼,他現在還無法估量。
或許只是少一片疆土而已,也或許不會少一片疆土,卻救不回她的命。
他將其中分寸掂量了許久,但她反感於他的幫助和示好,他矛盾再三還是不敢同她說這些。
阿追沉吟不言,嬴煥追問道:「你覺得如何?」
「我……」阿追躊躇不已,不知怎樣的決定才是對的。目光一抬見一護衛模樣的人走了進來,便道,「此事容我想想。」繼而問那護衛,「什麼事?」
「殿下,國巫。」護衛抱拳,「天牢來稟,說那刺客……方才咬舌自盡了。」
「自盡了?!」阿追愕住,旋即想起雁逸上午時的作答,以及戚王讓他去審那刺客的事。
她便追問道:「可是上將軍審時自盡的?」
「是……」那護衛疑惑於她的問法,答得有些猶豫。
戚王面色一沉,起身便往外走:「我去牢裏看看。」
阿追呆坐在原地懵了片刻,回神後想隨他同去,然則出門一看,他已不見身影了。她定下神想想,自己去了大抵也做不了什麼,終是沒有去追。
回到房中,阿追的目光再度落在那張圖案畫得精細的縑帛上。
.
戚王直至走出青鸞宮才停住腳,睃了眼天邊橙紅的夕陽,他深吸了口氣:「挑五百人,去上將軍府。」
「諾。」護衛一應,立刻去清點人馬。嬴煥望着夕陽又循循地緩了幾息,心下直呼好懸,竟是失算了。
數百匹快馬踏過朝麓城中的街道,馬蹄在灰黑的巷牆間迴蕩出的聲音直震人耳。過往百姓紛紛避讓,巡邏的兵士看到一行人俱是王宮護衛裝束也都趕忙退開,直至眾人馳近了,避至兩旁的人們才得以看清為首之人,又帶着驚愕施禮下拜。
一列快馬半分未停,從道上絕塵而去。
上將軍府。
府外駐守的亦都是軍中兵士,一丈一人,鎧甲齊整地安靜肅立着。驀見不遠處人馬齊至,頃刻間已有幾人長劍出鞘,剛有人遙喝了聲:「什麼人?停下!」便有一硬物泛着淡金的暗光,「咻」地撞在他腦後的牆上,又摔到地上。
喝話之人定睛一看,忙收劍跪下:「主上。」
兩字一落,周遭兵士一悚,亦齊齊單膝跪地見禮。片刻,那一行人中有一人脫列而出,在方才喝話那人面前勒了馬,問:「將軍府守衛執事者何人?」
「執事者簡臨。」答話的話音剛落,簡臨恰從南邊的巷子縱馬馳出,聞聲皺眉:「在下簡臨,不知郎君有何……」
他剛因看到不遠處的戚王驚得噤了聲,正要下馬見禮,眼前的護衛已道:「主上有事要查,帶你的手下撤出三條街外,不得擅自離開一個
。」
「諾……」簡臨抱拳應下,已至眼前的戚王睇了他一眼,手中韁繩一緊:「本王見過你。」
「是。」簡臨翻下馬背,「臣一直隨在上將軍身側。」
「不,本王在國巫身邊見過你。」嬴煥想了想,記了起來,「在曄郡時,營中歡慶凱旋,國巫去軍營外散心,送她來回的人是不是你?」
簡臨驚得沁了層冷汗,他都不知主上何時看到的,只得硬着頭皮抱拳應說:「是。」
「嗯,那日你們談笑自如,看來算是相熟的。」嬴煥長緩的吁了口氣,目光從他面上挪開,淡看向不遠處的府門,「眼下上將軍府的事,你若敢進宮去告訴她,本王割了你的舌頭。」
簡臨喉中噎住,抬眸見戚王策馬欲走,又忙道,「主上,不知上將軍犯了什麼……」
「你倒忠心。」嬴煥一喟,「先押起來。」
當下便不由簡臨再多說什麼了,連上將軍府外的其他守衛都一同被看了起來。護衛們在府外圍得水泄不通,而後上前叩門。
院門打開,眾人便涌了進去。腳步聲過後,院中一片安靜。
「不許任何人進出。」嬴煥說罷,提步向次進院走去。
次進院中自有反應快的,聽到前院的動靜就進去報信了。嬴煥掃見人影而未理會,復行了數丈,見雁逸迎了出來。
「主上。」雁逸垂眸抱拳,話音落下,周遭只剩冷寂。
戚王駐足看了看他:「看來孟哲君知道我為什麼來。」
雁逸沉默不語,嬴煥略頷首:「進去說話。」
二人一道進了正廳,大門關上,雁逸聽到護衛將屋外包圍的腳步聲。
他停在了門邊,待得戚王落座後,淡笑了聲:「竟勞得主上這樣大的陣仗來捉拿,臣……」
「你還不至於讓我這麼費工夫。」嬴煥抬了抬眼,「雁遲呢?」
雁逸的臉色分明一白。
「五百人夠搜遍你上將軍府了。」戚王又問了一遍,「雁遲呢?」
雁逸壓住心驚道:「她不是在昱京……」
「你連滅口的事都做了,還敢說她在昱京?」戚王深吸了口氣,凝睇着他,「我提防你為她開脫,不過是以為弦公和睿公子洌許會告訴你什麼。但他們能說的那些,不足以讓你確信是雁遲所為。」
雁逸腦中空了一瞬,即道:「是不足以讓臣確信,但臣怕主上這般查下去……」他窒了一會兒,神色黯淡,「臣只有這一個親人了。」
「所以你即便只是起疑,也仍先殺了人滅口,分好不怕本王原本也只是起疑,如此反倒坐實了罪名?」嬴煥輕一哂,笑意旋即又淡去。
「你把她交給我,我不殺她。」他睇視着雁逸,見他仍不言,垂眸沉嘆,「我在阿追心裏已無可原諒了,姜懷令她失望,公子洌又無那麼重的分量。」
他說着禁不住苦笑了一聲:「孟哲君就不要白璧蒙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