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黃錦年也趕到林續文府上,與林夢得、周廣南見面。
「浙南戰事剛息,會稽又得大捷,真是解氣……」黃錦年穿廊過戶,看到林夢得、周廣南,朗聲而笑,神情十分興奮。
張協為先帝所重輔相、又擔當留守重任,不戰而屈降於虜。且不管那些儒子清流到底有多少骨氣,笑談間卻將張協視為讀書人的奇恥大辱,其子張希同最終沒能逃過賜酒鴆殺,楚黨一系的官員自然也是慘受打擊。
岳冷秋、黃錦年、柳葉飛等昔日楚黨干將,雖沒有給新帝問罪,但時不時有言官跳出來重提舊事、揭他們的傷疤——黃錦年這段時間來,在江寧常受言官彈劾,也頗為狼狽,永興帝雖不追究舊事,但也任由言官遞彈劾摺子,自有縱容之意。
淮東軍在會稽再獲勝捷,消息傳報江寧,前日還有言官重提舊事,彈劾黃錦年,卻給永興帝當場出聲訓斥了一番。
背後牽扯的事情太多,但終究是背後有淮東撐腰,底氣才足,也難怪黃錦年今日看到林夢得、周廣南從崇州趕來,會如此的高興。
「會稽局勢繃得正緊,再打一戰,南線的形勢就能見眉目,淮東可有十足的把握?」黃錦年問道。
林夢得笑道:「怕是難有大戰,不過也難說得很……」
「會稽乃魚米之鄉,膠着而戰,使會稽糧賦之利不給奢家得去,對淮東來說便是大勝,」黃錦年聽林夢得判斷浙東近期難有大戰,頗有不解,說道,「形勢這麼拖下去,奢家遲早會給拖垮掉……奢家真甘心失去會稽?」
浙閩腹地多崇山峻岭,宜耕之地大多集中在近海河谷平原;閩東頻受淮東水營的襲擾,已露疲態,從兩月以來,奢家又連失永嘉、台州等近海諸縣,此次淮東軍佔得會稽城,將曹娥江與浦陽江之間的膏腴之地變成戰區,奢家本就不堪重負的財政只會雪上加霜。
這也是林縛從去年奔襲浙東之後制定的策略:即便不能直接打垮奢家,也要拖垮奢家。
如今浙閩軍在浙郡各處還有約十二三萬人的兵馬,打戰要讓將卒填飽肚子,加上徵用民夫以及騾馬所食及運輸消耗,奢家每年少說要從浙郡籌一百萬石糧食。
永嘉、台州兩府近海諸縣失守後,會稽又成戰區,奢家在浙郡控制的主要產糧區就只剩下以衢州府為核心的浙中谷原,從哪裏能籌得這麼糧食?
一旦浙郡籌糧出現大的缺額,就要從晉安、泉州、建安等地抽調,經仙霞嶺道轉運,路途所耗極巨,更非此時的奢家所能承擔。
何況領兵作戰,未將卒吃飽飯就算完事,鞋服兵甲箭矢傷藥營帳軍械及騾馬,無一處不需要投錢進去——戰事越頻,消耗越劇。
黃錦年長期在戶部任職,這本帳算得極精,看準浙東局勢只要這麼拖下去,拖個一年半載,奢家必定支撐不住,會將兵馬主力向東閩腹地收縮。
而一旦奢家放棄浙郡,將兵馬收縮到東閩腹地,其晉安、泉州等近海府縣又在淮東水營的打擊範圍之內,最終逃不脫覆滅的結局。
也正因為有這樣的想法,黃錦年才判斷會稽近期會有一戰——會稽這塊膏腴之地對奢家來說太重要了。
江寧大多數人都認為奢家不會輕易放棄會稽,必然集結大軍與淮東在會稽決戰,也使得好些人的心思變得極其複雜——浙東局勢直接關乎江寧外圍的安危,自然沒有人希望淮東慘敗,但像岳冷秋、陳西言、余心源、張晏等人,甚至包括新帝元鑒武在內,卻也沒有人希望淮東軍再輕易義舉的獲得大勝。
江寧領兵的將帥里,這時候已經沒有人的聲望能超過林縛了。
對黃錦年的疑惑,林夢得解釋道:「照大人的判斷,淮東軍佔得會稽城之後,我們在浙東就穩佔得優勢,而浙閩軍在山陰、蕭山都聚集重兵,也就沒有必要再去強取城池,實際強打也會異常的困難,傷亡也將難以想像——浙閩軍此役敗得倉促,短時期已經無法在浙東聚集更多的兵力,此是奢家兄弟在山陰、蕭山共集結六萬精銳,而淮東軍渡入曹娥江進西岸的兵馬,也有近五萬眾——浙閩軍若是真要強行奪回會稽,倒是大人所期待,實際很難如願……」
「奢家在東線不能打,會不會打西線?」孫文炳問出他的猜測。
「這個倒是很有可能,」林夢得說道,「不過腦子長在別人頭上,奢家下一步會怎麼辦,暫時也只能暫觀其變——說奢家會拖垮,我倒是擔心淮東自身會先一步支撐不住,你們曉得半年淮東在南線投入多少軍資嗎?」
「多少?」黃錦年問道。
「折銀近一百四十萬兩,」林夢得報了一個數字,看林續文、黃錦年都頗為驚訝,笑了起來,說道,「這還是將傷亡撫恤以及地方捐贈扣除在外的數字,不然會更嚇人。」
黃錦年戶部出身,曉得戰事一興,銀子花出去跟流水一樣,伸手捂都捂不住,淮東在林縛治下,官史清廉,少有貪鄙之事,照淮東在南線的駐軍及戰事規模,如此花銷,也是合理,但林夢得親口報出,還是嚇了一跳。
「即使會稽這場戰不會再繼續打下去,淮東軍司今年的花銷,少說要三百萬兩銀子吧?」黃錦年問道。
「還要給淮泗留給餘量,今年總共要籌三百六十萬兩銀子,還得巴望着奢家就此在會稽收手不打,」林夢得說道,「去年年底做計劃時,今年只打算用兩百六十萬兩銀子。這麼一來,就缺了個大窟窿……我與廣南要千方百計的將這個窟窿給填上。」
「還差一百萬兩?」黃錦年問道。
「倒也不差這麼多;要是能多籌一些,也能給明年多留一些餘量,」林夢得說道,「誰曉得戰事會怎麼打、會打多久?」
「也是虧得有大人治淮東,不然江淮的形勢怎麼可能撐得下來?」黃錦年感慨道。
海陵、淮安再加上明州,三府正常情況下每年能上繳國庫的稅賦折糧都不足一百萬石,林縛利用這三府之地,卻能支撐起每年三四百萬兩銀的軍費開銷——要不是林縛善治政事,利用三府之地,每年能多生出近兩百萬兩銀子,怎麼可能在東線大肆用兵、接連重挫奢家?又怎麼可能以淮陽為重心,打造堅固的淮泗防線?
如今軍資還有缺額,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就是從淮東錢莊支借——不過淮東錢莊也是不吃糧就能生蛋的雞。
截止今日,淮東錢莊籌得本金超過六百萬兩銀,其數之巨是周廣南等人在創辦時難以想像的——但這個數字看上去巨大,實際上也禁不住大手大腳的花銷。僅林縛以淮東軍司的名義就從錢莊支借走兩百萬兩銀子,而林縛又指示錢莊要大力支持淮東在各處工場的建設,像支持各家在海東地區開礦,一直就投入七八十萬兩銀子,淮東錢莊的銀根也十分的緊。
錢莊要擴大斂聚本金的財源,最好的方式,就將分號開設到豪富聚集的江寧、維揚等地。江寧是新定帝都,官紳雲集,自不用說;維揚鹽商雲集,更是積累巨萬財富。
不過,淮東錢莊要向淮東以外的地區擴展,不是說簡單派掌柜、夥計過去就行的,即使得不到地方官府的照應,也要有一個正義的名義。也唯有如此,將來萬一出了什麼問題,淮東也有通過各種手段干涉的藉口。
江寧、維揚兩地,無論是王學善還是沈戎,對淮東都不友善,所以林夢得、周廣南此來,是想通過林續文、黃錦年直接獲得永興帝的御批或者戶部的關文,就能將王學善、沈戎等對淮東不善的官員直接繞過去。
「當然,這個還是表面上的,」林夢得說道,「拿大人的原話說:不能一心想着用武力去控制更多的地方,事實上,控制一個地區,其他手段的滲透將更為有效,武力僅僅是最後不得以才會使出來的手段而已……原本上來說,淮東無法從維揚、江寧兩地直接徵收稅賦的,但實際上,淮東僅去年向維揚、江寧兩地傾銷的棉紗、棉布折銀就有四十萬兩銀。即使不算淮東軍司所轄工場的盈利,從傾銷棉紗、棉布兩種商品里,淮東軍司也直接獲得近四萬兩銀的厘金收入。此外,如今江寧的冶鐵作坊,幾乎都給控制用於生產軍械,但江寧初立為帝都,達官貴人都忙着修造華屋闊宅,鐵木消耗甚劇,劣鐵也有銅價錢。淮東軍司所直轄的冶作監,僅今年前五個月向江寧、維揚傾銷鐵料就達一百萬斤,價值十四萬兩銀——這些收入,可以算是江寧、維揚等地對淮東做出的貢獻……」
「有這麼多?」黃錦年驚訝的問道,他對淮東的運作模式還頗為陌生,而林縛所開創的道路,一下子拓展他的眼界,是自謂精於支度之事的他所未曾想。
「要沒有這些收入,怎麼支撐起大人那麼大手大腳哦!」林夢得說道。
「也對,」黃錦年笑笑,說道,「淮東今年的軍資開費就要達三百六十萬兩銀,明年可不得到五百萬兩銀?江寧這邊撥出去的軍資,表面要比此數多一些,但是實際用下去的,怕也沒有五百萬兩銀啊!不看那些軍功戰績了,僅從用銀這方面來看,淮東倒跟江寧平分秋色了……」
「……夢得叔還在這裏抱怨,要不是老十七的這些手段,淮東從哪裏籌這些銀子去,」林續文回應的笑了笑,又說道,「還有錢莊之事,堪為利器——不要說如今江寧城裏還有許多人頗有『骨氣』的在罵淮東,但我聽文炳說,好些人聽到將銀子存入錢莊能吃錢息,比買地收租子還便利,話頭就開始變了……在維揚、江寧因勢利導,與在浙東拖垮奢家,都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上策啊!」
眼下淮東沒有直接控制維揚、平江、丹陽、杭州、湖州、嘉興等地的可能,能採取的策略,就是削弱這些地方的軍事力量,再通過貿易、錢莊等軟手段進行滲透、控制。
做這些事情,最終還是要達到即使淮東不能直接派兵駐守這些區域,也要使這些區域在經濟上淪為淮東的附庸,使得淮東能夠通過貿易等軟手段,從這些區域源源不斷的抽取錢糧及資源,甚至在這些地方拉攏、扶持一批認同淮東的地方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