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勤民在延清等了一夜,雖說有孫敬堂作陪,心裏也滿是不舒服,他更不知道淮東有什麼能讓林縛臉色崩變的大事瞞着他——他心裏雖說不滿,但也知道他僅是顧家的客卿,也沒有將不滿表現在臉上。
次日傳來林縛在建陵病倒的消息,林縛在江寧就有過裝病的先例,趙勤民心裏自然是不信,他在孫敬堂的陪同下,趕到建陵與林縛見面。
建陵是海陵府東北角上很不起眼的一座小縣,城周長兩里許,經年失修,版築的土牆有些殘破,城門上的銅釘子也缺失許多,城門樓子覆着皚皚白雪。
林縛倒是要求淮東兩府十一縣都要整頓兵備、修繕城池,不過這些跟地方財力相關,府縣籌不出銀子來,軍司一時也補貼不了這麼多,修繕城池的事情只能拖下去。
趙勤民進了城,到林縛下榻的館驛,才曉得林夢得、秦承祖等人都從崇州趕來;小夫人小蠻還特地從崇州趕來伺候林縛。
林縛在建陵歇了兩天,人恢復些精神,請趙勤民進來,要小蠻親自伺茶,說道:「趙先生難得過來,我也沒有抽出身來招待,真是怠慢得很。夢得叔恰好要去一趟江寧,恰好可以代我送一送趙先生……」
見林夢得會親自到江寧解釋此事,趙勤民心知林縛對海陵知府一職志在必得,也不再堅持勸說。即便顧悟塵對林縛的固執會有意見,會有不滿,但他們畢竟是翁婿,他何苦擠到中間做惡人?
送趙勤民進館驛休息,林縛身上穿着皮袍子禦寒,僅讓秦承祖、林夢得、周普等人在暖閣子裏陪他說話。
「能說服江寧那邊配合着行事最好,」林縛壓着聲音,對林夢得說道,「要是意見不能統一,那也只能先照我們自己的安排來進行。我寫好的幾本摺子,你都帶在身上,見機行事……」
幾本摺子:一是向江寧吏部、總督府及寧王府,彈劾劉庭州兼任軍領司使失職之過,與淮東軍司不肯配合,林縛以退為進,舉薦劉師度接替出任淮東軍領司使,總之是要海陵知府的位子空出來;二是向江寧戶部、總督府及寧王府申訴江東糧價大漲、使津海糧運之事,成本大增,商民生怨,若朝廷再不事安撫,怕有斷糧之虞。
這幾本摺子呈上去,岳冷秋、張希同等人自然就能明白林縛謀取的是海陵知府之位,但要是由淮東自個兒將這個意圖捅開,就有些太生硬。
首先還是要說服顧悟塵願意配合淮東行事,實在不行,那就只能開口硬討了。
走到這一步,除了跟寧王府一系的矛盾會更尖銳,東陽系內部的分歧也會更刺眼,暴露在外人面前。
誰也不清楚遼西戰線就告崩潰,諸事都宜爭在前頭。這邊商議完畢,林夢得也顧不上天色將黑,就直接從建陵動身趕去江寧。
在林夢得之前,吳齊已經動身北上,初步是打算去津海坐鎮,甚至有可能親自潛入京中觀望形勢。
趙勤民看着雪地遠方的如血夕陽,知道趕夜路即使是坐在馬車裏也會十分的辛苦,心裏有百般不情願,也只能隨淮東安排,跟着林夢得一起上路。
很快,馬隊就馳入靜寂、沒有邊際的夜色里。
馬車頭角上挑着淮東特製的馬燈,隨着車轍搖晃,昏黃的燈火混着寒冷的空氣,從車窗外透進來——三十餘騎隨行護衛,踏雪而行的馬蹄聲散而不亂,在靜寂的雪夜裏聽着格外清晰。
趙勤民心裏感慨:林夢得位居淮東軍司長史,列從六品,江東郡官銜比他高一抓一大把。依制,五品以下的官員將領出行只能帶四名隨扈,只是這年頭有權有勢都不再理會這些,但出行動不動就一隊騎兵護衛,江東郡還真沒有幾個人。
幽暗的燈火透進來,趙勤民看着林夢得夾染霜白的鬢髮,問道:「夢得兄今年還沒到五十吧?」
有些話,趙勤民在林縛面前不方便說,但在林夢得面前,他就沒有那些顧忌。
「只比勤民你痴長兩歲,」林夢得笑道,「只是頭上的白髮要比你多得多……」
「淮東之事讓你太操勞了,」趙勤民笑應道,「不比我在江寧悠閒自在——當然了,夢得兄是有大志向的人,也不能學我在江寧胡混日子。」
「什麼志向不志向,」林夢得說道,「勤民替顧大人籌謀算計,怎麼能算胡混日子?只是我智薄識微,不比勤民你大才,寄望勤能補拙,所以多添了些白髮罷了。」
「要說大才略、大志向,世間倒無幾人能比制置使,」趙勤民說道,「我在江寧,就曾聽人議論,制置使大權在握,堪比淮東王;要是這次能順利獲任海陵知府,倒是更名符其實一些了……」
林夢得警惕的看了趙勤民一眼,警惕之色在臉上也是一閃而過,轉眼看向窗外的風雪,淡然笑道:「村言野語而已,聽了只是徒增困惑。大人一心念着民生社稷,有些急躁些,也是有感形勢急迫——至於權柄什麼的,換了勤民你,人活一世,也不外是求個蔭庇子孫……」
顧悟塵這時候絕對不會支持林縛割據淮東的——這也是顧悟塵這次不支持林縛強取海陵知府的根本原因。
顧悟塵身為江寧兵部侍郎,他的權勢直接來自於大越朝廷體系之內,便是江寧水營,他完全不可能依靠楊釋一人就掌握之。
整體上,江寧水營還是忠於元氏朝廷的一支武力。
便是顧嗣元、陳元亮等人在青州有些勢力,也過於薄弱、分散,眼前只能借着朝廷的大義,將梁家的觸手擋在青州之外。
真要有什麼野心,青州內部就會先暴露出很多致命的矛盾出來。
林庭立雖然對東陽軍的控制力很強,但林庭立本人沒有什麼特別大的野心,包括林續文在內,他們現階段都不會支持林縛割據淮東,與元氏朝廷尖銳對立。
在林夢得等人看來,唯有元氏朝廷頃刻間崩潰掉,顧悟塵、林庭立、林續文等人都失去效忠的對象,各自手裏掌握的勢力才有可能以淮東為核心聚攏……
當然,要做到這點很難,就算燕京給東虜攻破,這邊還可以立寧王為新帝,元氏的正統一時間還不會斷絕掉。
趙勤民這時候突然提出「淮東王」這個刺眼的字眼,哪能令林夢得不警惕?
這世道便是如此,劉庭州百般刁難淮東,淮東諸人反而認為他有氣節——孫壯身在淮東,暗中與紅襖女勾結,淮東諸人也假裝看不見,反而認為他知忠義。
便如張玉伯、趙舒翰等人,都不是很贊同淮東的做法,也都游離在淮東體系之外,但淮東諸人與他們的關係也甚為密切。
與淮東的關係不談,但趙勤民對顧悟塵還是能做到忠心耿耿的,但他有改投門庭的前例,淮東諸人反而待他冷淡。
「這倒不假……」趙勤民哈哈一笑。林夢得商賈出身,早年就替林家在江寧獨擋一面,早就是成精的人物,才會給林縛如此依重,他也沒有指望從林夢得嘴裏挖出些什麼來。
這會兒有快騎接近,聽着外圍的喝答聲,是從建陵過來送塘抄的驛騎——林夢得在淮東地位特殊,除了保證他與林縛隨時保持聯絡之外,還會保持他能知道最新的局勢變化,有什麼塘抄,都會有專人送到他手裏。
林夢得隔窗接過騎衛遞進來的塘抄,借着車窗外的馬燈看過,微微一嘆:「江寧決定從浙北調兵馬進當塗……陳芝虎兵馬南下,封鎖紅襖叛軍西逃的道路——」這樣的消息倒不用瞞過趙勤民,林夢得將從建陵遞來的塘抄遞給他看。
趙勤民接過塘抄,借着馬燈閱看,在塘抄的邊白上,有人拿炭筆批註。
趙勤民認得是林縛的字跡,比起塘抄所載內容,他更認真的看林縛的批註:「受遼西影響,江寧諸公心態也輕狂起來。如此調動,是妄圖在薊軍北進犯遼陽之時,一舉解決淮泗形勢,然而進退已無度,或致惡果……」
趙勤民細思,倒是認同林縛的這個判斷。
之前,羅獻成率兵南下,江寧倉促間調陶春分兵守廬州,防備長樂匪東竄,又調江寧水營駐守採石,完全是以守勢,防止江東西線形勢惡化,甚至在淮陽西面打開缺口,誘紅襖匪西逃再打擊之……
這時候調浙北軍西進當塗——明顯是看到奢家重兵集結西線,而東線又受到淮東軍的嚴重襲擊,浙北軍面臨的壓力減到最低,所以才調浙北軍當頭鎮住羅獻成東竄或南下之勢。又令陳芝虎封鎖紅襖匪出淮陽西逃的道路,接下來一步很可能就是再調陶春率長淮軍北進,將紅襖匪徹底的困在淮陽城裏,予以殲滅。
長淮軍調來調去,江寧在兵力部署是有些手忙腳亂,但趙勤民不認為這是進退失度、輕狂冒進的表現——他認為這恰恰是受遼西大捷的鼓舞,江寧諸公心裏又起鬥志。
兵力如此調整,是更利於進攻,以前則是太保守了些。
至少相比較淮東最初建議調江寧水營西進封鎖長樂匪渡江的可能,江寧此時的兵力調整還是保守的。
不過這些批註都是林縛所寫,趙勤民知道林縛在淮東諸人心裏是什麼威望,他不會在林夢得面前說林縛的不是,反而順利批註的口氣說道:「倒是有些亂啊!」
林夢得一時也沒有聽出趙勤民的好歹話,感慨的應道:「是啊。」
除非能做到非常的迅捷,就像淮東水師南下奔襲,在短短三五天內,兵鋒就直指閩江口,才能令奢家措手不及,不然的話,上萬人的兵馬調動,很難瞞過敵人的眼線。
就算好些人看不到遼西可能存在的惡劣後果,但就正常的戰略選擇,南線這時候更應該以靜制動、保持原先的策略不變:遼西松城一役,使好些人的心態都發生很大的變化,這絕不是什麼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