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韓三以郯城地處敵圍為藉口,要求從徐州借道去淮陽駐守待命,得許。
二十六日陳韓三率部西進,從大廟崗南側所架設的聯舟浮橋渡泗水,行經徐州南郊、鳳凰山下。劉安兒根本不曾防陳韓三有變,念淮泗能如此形勢,陳韓三居功甚大,與諸將出城相迎,在鳳凰山北麓遇襲身亡。
陳韓三趁亂奪徐州,復奪雲龍山營寨,流民軍在徐州的兵馬潰不成軍。
同一日,岳冷秋拔營北上,率長淮軍主力沿南四湖東岸北進,擊滕州。
流民軍青龍崗的營寨連綿十數里,遮如雲幔,西北曠原上,戰事未息,離鄉之民還沒有返回,田地無人耕作,離離青草,長勢正盛。
奔趹的馬蹄聲有如天邊傳來的低悶滾雷,很快就有十數馬出現在外圍斥侯的視野里,馬背上的騎士皆血染戰袍,一邊策馬狂奔,一邊痛聲哀嚎:「陳韓三那狗賊投了官兵,安帥死了,徐州大營破了……」
青龍崗流民軍營寨大嘩,劉安兒死,青龍崗流民軍一時間也群龍無首。
劉妙貞、馬蘭龍所部才占青龍崗流民軍的三分之一不到。劉安兒在,諸將都能接受劉妙貞的節制;劉安兒死,諸將慌亂無度,劉妙貞難以壓制。
有言奪下睢寧、以防官兵與叛賊陳韓三夾擊者,有言反攻徐州、殺陳韓三為安帥報仇者,有言渡汴水西撤去濠泗再圖後事者,有言繞去宿豫、再從長計較者……
睢寧要能輕易奪下,當初又怎麼放岳冷秋撤出徐州、退到泗水河東去?
徐州給陳韓三奪去,這邊糧草都籌不全,更沒有攻城築寨的物資,**萬兵馬亂糟糟的開拔到的徐州城下,如何從陳韓三手裏將徐州奪回?
宿豫地狹,又給睢寧封在淮泗角上,糧草也差不多已經征盡,**萬兵馬涌去宿豫,不過是給官兵關門打狗。
渡汴水西撤,夏秋汴水浩浩蕩蕩有四五里寬,**萬兵馬,沒有船,如何渡得過去?
各有各的主張,各有各的打算;在睢寧西北的**萬流民軍,在宿豫的萬餘流民軍,頓時陷入前所未有的孤軍絕境之中。
淮泗流民軍眼下最關鍵的是群龍無首,德高望重的楊全年前就在河中府戰死,忠於劉安兒的嫡系將領,孫壯、吳世遺等人都不在睢寧。
馬蘭頭欲推劉妙貞為首,當下就有人不服,率部萬餘人獨自離開西進,欲渡汴水,然而在六十里外桃園給陳韓三奔襲而來的兩千騎兵趁亂擊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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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浩蕩,劉庭州乘舟而下,二十七日至睢寧,日隅時分之前登船見林縛。而此時,睢寧的將領、官員也都聚集在停在泗水河畔的津海號上議事。
「此乃岳督手書,他率部北進滕州、濟寧之流匪。陳韓三已受封徐州制置使,坐鎮徐州,斷流匪南北不能相顧。望制置使能率江東左軍粘住睢寧、宿豫之大股流寇,待大軍合圍,盡殲之……」劉庭州將岳冷秋的手書遞上。
林縛將岳冷秋的手書接來,攤開看過,請劉庭州落座,說道:「我知道岳督的意思了……」
林縛雖正式就任淮東制置使,但淮東制置使開衙、設治、立軍、兵額、監軍、糧秣、兵械、營寨等事務都還沒有一個定論,所謂的淮東制置使暫時還是個空頭銜;劉庭州還是淮安知府,岳冷秋讓他過來,大概有監軍督戰的意思。
林縛之前以靖海都監使領江東左軍,地盤雖小,但屬鄉軍,與江淮總督府沒有直轄關係;如今就任淮東制置使,卻是受江淮總督府轄制。地盤會大一些,但終究比不得經營崇州,也算是有利有弊。
張晏也在場,與劉庭州拱手見禮,暗道淮東制置使名義歸江淮總督府轄制,但想必岳冷秋也沒有奢望能指揮得動林縛這頭妖狐吧?
林縛將岳冷秋的手書遞給案前而坐的秦承祖、顧嗣元等人傳閱,請劉庭州到艙室正中的沙盤前說話:「流匪在睢寧西北有**萬兵馬,我手裏僅有萬餘弱旅,能不能將他們留下睢寧,還真是難說得很。不過岳督有令,我不能不盡力。我即時便派舟師北進,從雙溝集登岸,作出夾擊青龍崗流匪的勢態,等岳督率大軍來合擊之……」
泗水經睢寧北境,往東北方向拐出一個大彎,在睢寧境內的實際流向是自西往東。林縛所謂的舟師北進到雙溝集,實際是西行,截斷青山崗流匪北去徐州的道路,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也是掐住陳韓三率部南下的道路。
劉庭州頗知兵事,沒有那麼好糊弄,知道陳韓三對林縛顧忌頗深,林縛派兵進入雙溝集,陳韓三必不敢率部深入睢寧境內,但林縛如此安排,劉庭州也不好說什麼。
林縛窺着劉庭州,陳韓三與他有破家亡族之仇,倒不清楚他心裏是如何看待陳韓三搖身再變之事。
這時候斥侯登船來報:「孫壯今日破曉後即從宿豫拔營率部北上,奔睢寧而來,約六千餘人,距睢寧約三十里!」
「這頭凶虎,來得不慢啊,」林縛蹙眉感慨道。
秦承祖在沙盤上,從宿豫拔出兩枚藍色小旗,插在睢寧東南的位置上。
周普搓手說道:「換作其他流寇將領,多半只會閉門自守,觀望形勢,孫杆子倒是血性,親率精銳北上。他這是要匯合劉妙貞、馬蘭頭,再北上為劉安兒報仇啊!」
「劉妙貞、馬蘭頭未必會同意立即北上報仇。」趙勤民說道,徐州城已經給陳韓三奪去,流民軍倉促之下,怎麼可能輕易奪回徐州城,殺了陳韓三,替劉安兒報仇,孫杆子血氣上涌,劉妙貞與馬蘭頭兩人里必有冷靜之人,不然昨夜在青龍崗的流民軍就要揮師北上。
「也有可能會來打睢寧!」顧嗣元說道。
楊朴不說什麼,林縛麾下謀臣勇將不缺。
「吳世遺在滕州,能不能擋住長淮軍北進,還是疑問,馬蘭頭、孫杆子的聲望不足以統懾在徐州以南的流民軍,唯有將劉妙貞推出來,」秦承祖分析道,「然而昨夜就有一部流民軍獨自西逃,給陳韓三南進至桃園的騎兵部擊潰。從這裏能夠看出,劉安兒一死,劉妙貞還不足以繼承其兄的聲望……孫杆子是頭猛虎,麾下兵馬不多,但在流民軍里聲望頗高。孫杆子不足以跳出來當頭,但是讓他與劉妙貞、馬蘭頭會師,他也來推劉妙貞為首,很可能會讓徐州以南的流匪暫時聚到劉妙貞旗下……」
「那就是要出兵攔截,阻止孫杆子與劉妙貞、馬蘭頭會師嘍!」林縛輕捻着下頷的鬍鬚說道,眉頭卻蹙,盯着沙盤上睢寧周圍的地形,考慮合適的作戰地形,指着睢寧城東南的一根白線上,問秦承祖,「在此地作戰可好?」
「有溝坡可依,利步卒列陣攔截、輕騎突擊。」秦承祖說道。
「那就在這裏打!」林縛下定決心,命令道,「寧則臣、周普,你二人即時率鳳離營、四百輕騎出動,前往姚家溝,應能趕在孫杆子趕到之前,在溝前列陣。孫杆子這頭猛虎急於北進,難得有襲其不備的機會……敖滄海,你率長山營、渡淮軍及兩百重騎,隨我西進,攔截可能從青山崗出擊相援孫壯部的流民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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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壯破曉時率部北進,滿腔憤恨,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到徐州,將陳韓三那狗賊撕成碎片。對官兵也是懷恨在心,聽斥侯探得江東左軍已在前方渡過姚家溝,孫壯滿心想着要將前面這股***官兵捅個稀巴爛,先泄心頭之痛,再與馬蘭頭、劉妙貞會師去擊徐州。
張苟勸他收縮陣形,稍加整飭,以備強敵,孫壯兜頭就罵:「日,狹路相逢勇者勝,**打架硬的贏,縮你個鳥!」換了把白杆馬槊夾在腋下,驅馬當先,帶着從宿豫急行軍過來還沒有休息的六千部眾,往姚家溝倉促立陣的江東左軍衝撞去……
周普率披甲輕騎直接趟水過了姚家溝,四百餘輕騎在一座名為湄丘的矮崗後集陣,周普與副手策馬馳上湄丘觀望敵勢。
孫壯率部殺來,遠遠的帶起黃龍長卷似的飛塵,看不清人臉,但看戰旗,居前的數十騎應為孫壯親率。
周普對副手說道:「待寇衝殺來,你率部從側翼切入即可,怎麼打,想來不用我教你……」他丟下騎兵,帶着兩護騎,策馬往湄丘前倉促列陣的鳳離營馳去。
寧則臣疑惑不解,正想問周普為什麼不親率騎兵,跑到這邊來摻和,卻看見周普下馬來,將身上明晃晃的精良鱗甲解下來,喊來一名矮壯、與他身材相仿的小兵,逼他將身上的灰褐皮甲解下來,自己穿上。
這個莽漢不但不收宿陣形,反而撒開腳丫子朝這邊猛突而來,玩的是殺將潰兵之策,」周普對疑惑不解的寧則臣說,「你將旗杆子豎高一些,再突前一些,誘他來殺,我在你身邊,合力擒他,算你的功勞!」
寧則臣哭笑不得。孫壯這是要衝過來拼命,按他的稟性,會布下三五層斜翼對陣,進行密集防禦。只要堅固陣腳,擋住孫壯三板斧式的猛突,待其力竭,再與騎兵合力打反擊,大勝就能到手擒來,誰想到周普打的是生擒孫壯的心思?
孫壯率部突來,看不到湄丘後的情形,但也有探子稟報有江東左軍有騎兵渡過姚家溝。看江東左軍步卒在湄丘前列陣的情形,主將戰旗頗為居前,正合他斬將奪旗的心思。只要兩軍混殺一處,裹脅着往青龍崗而去,孫壯根本就不再去考慮側翼會受江東左軍騎兵衝擊的問題。
孫壯嗷嗷吼叫,揮刀指着江東左軍的主將戰旗,帶着麾下兒郎往前猛衝,仿佛離弦之箭。
孫壯左右數十騎皆是從洪澤浦起兵就帶出來的親信精銳,習慣了跟孫壯橫衝直撞式的突擊,也悍不畏死、視死如歸。跨下戰馬無披甲,中箭紛紛倒下,有馬換馬,無人帶兵甲繼續往前衝殺,也無視身上所中的兩三箭。
孫壯跨下戰馬中箭亡,但有部將讓馬給他。與車陣相接,他大力使馬朔當下就挑飛一輛盾車,破開一個缺口,就往裏沖,看着主將戰旗下穿着明晃晃鱗鎧的寧則臣,嗷嗷大吼:「小兒,杆爺今日來奪你性命!有種單挑!」
寧則臣給左右扈從簇擁裹戰旗徐徐後撤,誘孫壯深入。
主將在陣中進退十分有考究,廝殺時,戰鼓不能亂,戰旗不能倒,也不能惶然無度的快速後撤。主將一退,陣心就會出現空洞,若讓敵兵趁勢突入,追着主將打殺,整個陣形離崩潰也不遠了;普通將卒更會誤以為主將先逃,自然也就沒有鬥志。
然而寧則臣退得緩,戰鼓不亂,但孫壯以為有斬將奪旗、一舉潰之的機會,熱血沖天,也意識不到這時陷阱。想孫壯武勇過人,給打下馬、隻身透陣突圍的經歷也有,就算知道有陷阱在前面等他,當前情勢下,他也會闖一闖……
孫壯眼睛只盯着寧則臣,扎馬前突,左右僅有四騎跟着衝進來,有三五小兵從左翼突來,居前者拿刀持盾。
看着這小兵舉盾相格,孫壯冷笑,順勢拿馬槊一抖,他抖到馬槊槍頭的彈勁能將石磨盤打碎,才不信一名小兵靠着一面破盾,能保住一命。
盾碎人卻未死,從碎盾後突然伸出一手,抓住馬槊槍頭順勢一拉,大力湧來,孫壯來不及撒手,整個人斜倒過來,他左手撐地,要撐回馬背上,卻有一隻碩大的拳頭迎着面門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