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劍筠是在父親和族老身邊長大的。小時候,他是有些恨這個母親的。她看他的眼神,永遠是淡淡的,看不出疼愛,也看不出喜歡。他也覺得,她是仗着修為和家勢,在欺負着父親。
後來大些了,他又懷疑,她或許是恨着他的。一個女人,若是不愛一個男人,通常也不會愛他的孩子,甚至是恨着他。畢竟,那是她無奈與屈辱的明證,何況葉心瀾這樣一個高傲的人。
再後來,了解了當年的往事,他便明白,她大約是恨着方這個姓氏的。至於自己這個兒子,也是真的不能在意的。這樣,對她,或者他,都更好。
畢竟,方家和葉家只是明面上一體,其實卻是新仇舊恨累累。兩家的族老,不可能希望自己的父母真的恩愛。而自己的父親是真的愛着母親,明目而張膽。所以,不管是真是假,母親就只能不愛父親。
父親未必就不明白這一點,只是情到深處,不由人。
而他呢,註定是要被一方捨棄掉的。不然,就要被兩邊犧牲。誰讓他是身份那樣敏感的聯姻下的產物呢?
母親的冷淡,恰是他的另一道護身符。唯有如此,他才能得到家族全力的培養和承認。他是家主的嫡長子,家族的嫡長孫,註定了是方家下一代的繼承人。於他,斷然沒有退一步求全的可能。退一步,只會粉身碎骨。
他不再恨她了,甚至一度有些愧疚與憐惜。可時隔十幾年,再見着她時,那些複雜的感情又紛紛煙消雲散。她過得很好,不管內里如何,至少看起來,像個金尊玉貴的公主。而能再一次進階,也無疑是告訴他,與父親的困於執念不一樣,她是真的不曾在意。不在意父親。也不在意他。
這樣也好,就這樣吧!
方劍筠看着那一樹樹淺黃色的雨歡花,慢慢翻動着這些積澱了多年的感情,漸漸趨於平靜。
不多時。葉心瀾換了一身雪色重紗裙出了屋子,風露也回來了,手上端着一個托盤,上頭是一雙玉杯,和一大盤燒制好的龍魚燴。
風露把東西擺好。開了酒罈,給玉杯斟上酒,就退到了一邊服侍。
葉心瀾示意方劍筠落座。
方劍筠在葉心瀾對面坐下,雨霖清淡的冷香,帶着一股獨屬於花木的清冽,恰好中和了龍魚的肉香裏頭的腥氣,而保留了它的鮮嫩,形成一種質樸而不粗糙,細緻而不過分工巧的,飽含着山野氣息的滋味。
浸在這滋味里。人仿佛被甘泉瀝過一遍,驟然洗去了一身凡俗,身子骨也似輕盈了幾分。
返璞歸真,韻致天成。
方劍筠曾在書中讀到過「食之道」,自忖,也不知眼下這番搭配究竟得了其中幾分真意。再看向葉心瀾時,心底就多了幾分實實在在的敬意。
偶然信手,就能帶出幾分道韻來,這絕不是一般元嬰期高手能做到的。儘管他不想承認,但就修煉天賦而言。方時睿遠遠及不上葉心瀾。
雨霖泠清雋甘冽,龍魚鮮嫩香滑,確是不可多得的人間美味。
酒過半晌,葉心瀾似是不經意的問:「聽說。你之前被人暗算了?可有眉目?」
方劍筠將手裏的玉杯一沉,道:「是三房的方譽。」
葉心瀾揚眉:「嗯?三房的那個小子一向木訥的緊,什麼時候這般有魄力了?是有人在背後挑撥吧?」
方劍筠心裏一凜。恭敬道:「請母親指點。」
葉心瀾眉目間有厲色閃過,道:「你也知道,我就你這麼一個兒子。我的人,就算我不管。也輪不到別人動爪子。方府的事情,就算我懶得管,可若是想知道什麼,也從來都不是難事。」
方劍筠苦笑道:「孩兒清楚。」他早該想到的,葉心瀾在府里橫向霸道這麼多年,憑的可不只是家勢。何況,葉府對這個女兒,也一向看重,有些消息,他掌握的未必就比她多。
「你那個七妹妹,最近可是不安分的緊。」
方劍筠有些意外:「方晴?她的機緣運道的確是極佳,如今,父親又看重她,不安分才是正常。不過,那倒是個聰明人,應該不至於自毀長城吧?」
「是嗎?」葉心瀾挑眉,揚聲沖暗處喊道,「把方譽公子請進來,讓他自己把話說清楚。」
話落,一個黑衣人閃身出來,將一個錦衣公子擲了出來。
那人一見着葉心瀾和方劍筠,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哭訴:「夫人,大哥,方晴那個狠毒的丫頭害我!我真的沒想殺你。都是方晴,她給我下蠱啊,是傀儡蠱,我當時真的是身不由己,你聽我解釋……」
方劍筠眉頭蹙了蹙,喝道:「夠了!哭哭啼啼像個什麼樣子!你怎麼在這裏?你不是應該在陽城嗎?」
方譽胡亂擦了擦眼淚,磕磕絆絆道:「我那會兒中了蠱毒,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直到兩個月前,夫人出關,找上我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都幹了什麼混帳事。才知道,自己居然不知不覺就中了傀儡蠱……」
方劍筠打斷道:「你怎麼知道那蠱是方晴下的?」
「我,我一直在吃方晴煉製的丹藥,哪裏知道,她居然這樣包藏禍心。這傀儡蠱,可是魔修才會用的手段啊……」
「這也不能說明那傀儡蠱就是她下的?別人興許也有機會。何況,這傀儡蠱,就是在魔門,也不多見,她一個年紀不大的丫頭怎麼會有?」
方譽嚅囁道:「我中蠱期間,替她做過很多事。收羅了很多年份不一靈藥,代賣過許多丹藥,還替她,找人偷襲暗算過九妹劍心,幸好失手了。」
方劍筠黑了臉,壓着火氣問道:「那傀儡蠱,現在還在你體內嗎?」
「是。夫人幫我壓制住了,對外,就說我在戰場上受了傷,需要在外頭靜養。蠱蟲留着,當證據。」
事情問的差不多了,葉心瀾示意方譽退到一邊,笑盈盈道:「你這妹妹,還真是個心大的。利用方譽殺了人,居然還敢把人留着,繼續用。倒也是個有魄力的,若非她動了我的人,我還真要贊她一聲『巾幗不讓鬚眉』了。到底,你若是不在了,方時睿沒了兒子,方譽就是你們這一輩裏頭,年紀最長的嫡子,有她輔佐着,說不定還真能撈個少主噹噹。到時候,整個方家,可不就是她一個人的了。夠膽量,有心計,這才像是方時睿的女兒嘛!」
聽得出葉心瀾話里的諷刺,方劍筠第一次因為自己的母親而由衷感到慶幸,一揖到底,誠摯道:「孩兒拜謝母親。」
葉心瀾笑笑,大方道:「行了!方譽我就交給你了。方晴的事情,你跟方時睿商量着辦。我還是那句老話,只要不惹到我的頭上,隨你們怎麼折騰。對了,回頭,把紫蘇送到我這裏來。既然欺到了我頭上,就得付出點代價。」
方劍筠帶着方譽匆匆離去,葉心瀾慢悠悠的坐下,招呼風露也坐。
「好好的東西,這小子都不知道珍惜,來,再取一份碗筷來,別憑白的糟蹋了。」
風露的心情也很好,依言坐下,笑道:「這七小姐真是個異數,竟也險些讓大公子着了道,還好有您照看着。經過了這些事,您和大公子之間的關係,也能緩緩了。」
葉心瀾嗤笑一聲:「我也就是旁觀者清罷了!大公子自有方時睿看着,什麼時候輪到我操心了,這方府的氣數也就盡了。」
風露耐心道:「小姐,大公子畢竟是您的親生子,這母子之間,哪裏有隔夜仇。婢子看,經了這一次,他也該知道您也是心疼他的。」
葉心瀾不以為然:「心疼?我都不知,我竟還是心疼他的!我心疼的,是我的月兒罷了!這個方晴,居然敢跟我的月兒搶人。也不用腦子想想,葉清宸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要自己殺母仇人家的女兒。她不是挑剔着不願嫁給雲笙嗎,現在,我就讓她連雲笙都嫁不成!」
方晴自聽說方劍筠平安無事的回來了,就有種不好的預感。
她一邊使人去打聽消息,一邊溝通綠園裏的器靈。
「前輩,那傀儡蠱不會有問題吧?」
「自然不會,那小子修為低微,又一向是個半透明的,少有人留意,斷然不會被覺察。」
「可眼下一直都聯繫不上子蠱,晚輩心中難安。」
「有什麼好擔心的,那小子受傷,一併也傷到了子蠱。子蠱暫時陷入沉睡,就更不可能被人發現了。何況,你一個女孩子,誰會懷疑到你頭上?」器靈慢悠悠的說,可惜他漏算了一個剛剛出關的葉心瀾。就連方晴也不曾想到。葉家擅長丹術,葉心瀾又修為精深,更兼年少時喜交遊,涉獵廣泛,恰巧就知道怎麼對付這等歪門邪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