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王
誰敢把藥拿給他?
這碗藥的藥效張大夫說的很清楚了,遞給太子那就相當於親手殺了他,一時間屋內竟然寂靜的落針可聞,沒有一人敢動,只聽見太子死命壓抑的咳嗽聲。最後還是祈舜走過去端起藥碗,跪在太子的床前,抿着嘴道:「皇兄。」
&喜歡聽你喊大哥。」段祈昭又咳嗽了一聲,溫柔的揉了弟弟的頭髮,道:「小九,你是個好孩子。」
他接過藥碗一仰而盡,隨即閉上眼,感受着體內緩緩回復的氣力。
他閉目休憩了多久,屋內眾人就一聲不發陪着他等了多久,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氣氛漸漸凝滯,連空氣都好像沉重起來,所有人都想到了,但凡太子覺得自己的身體還有一分拖下去的可能,都不會如此決絕的喝下這碗堪稱是毒藥的補藥。
約莫一刻鐘後,段祈昭睜開了眼睛,那一瞬間的眼神明亮的讓人心驚,甚至隱隱可以感覺到生命力在燃燒。
睜開眼睛第一句話,他就問站在自己床頭的弟弟,聲音仍然帶着沙啞般的艱澀,聽起來竟給人一種「小九,孤問你,你回來了,瀾兒可曾回來?」
&不辱命。」四個字蘊含了多少生死一刻的瞬間,祈舜像一個真正征戰歸來的戰士向他的上級稟報。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玄瀾受了點皮肉傷,未傷及筋骨也為傷及身體元氣,大夫說好生修養半月便好。」
&邊好。」段祈昭輕輕嘆了口氣,尾音帶出後怕與慶幸。
隨即他深深吸一口氣,指向屋內唯一一個他的血脈親子,低沉着聲音喊道:「來人!」
在場的將領都被他這一手弄蒙了,有些人還在雲裏霧裏,有些人則猜到了什麼震驚的看着他,屋外立即跑進來兩個鐵甲侍衛。
段祈昭壓抑着咳嗽了一聲,然後無限冰冷的道:「把這個逆子給孤拖下去!」
他冷冷掃了一圈在場的眾位將領,不放過他們臉上的一點表情,才不疾不徐的開口解釋道:「孤身中毒箭,這一箭本只擦破皮肉,是孤的好兒子將箭支狠狠一壓,才致使孤數日昏迷不醒,毒性深入肺腑。」
他這個好兒子有膽子對他下手,那就幹了絕對不止這一件事。
如今玄瀾平安歸來,他便也沒什麼顧慮了。
段玄河慘白着臉色被拖了下去,他下手的時候父王竟然還是有意識的。
不論為什麼謀害身為國之儲君的父親,還裏通外敵謀害身為嫡子的弟弟。簡直可以稱為不孝不悌,不忠不義!
誰也救不了他。
&親!」段玄河突然咆哮出聲,雙目通紅死死的盯着他父王:「玄河一時糊塗!您就真的一點不顧念舊情嗎!」
&若不念着那點父子情分,你就是被拖下去杖殺了。」太子咳嗽了兩聲,淡淡的說:「你說的對,孤有一個兒子便夠了。」
但是顯然,留下來的那個兒子不會是他。
段玄河絕望的被侍衛架下去了,段祈昭又對着屋內站着的這一圈心腹將領說:「孤死後,東宮一脈以翊王為主,你們可有異議?」
&下!」
&下!」
&哥!」
這些跟着他來邊關的心腹將領都跟隨他多年,此刻一個個都跪下喊他,眼眶泛紅,祈舜也跪下喊他大哥。
&起來!」段祈昭低喝道:「孤的身體自己清楚,沒什麼不好說的!」
太子緩緩坐起來,靠在身後的軟枕上,祈舜抬起頭看他,兩人四目相對,太子看着他的眼睛鄭重的說:「錦衣夜行,明珠蒙塵,孤知曉你絕不止這點才華,平日裏不過是在避嫌。」
那聲音一字一句從他的喉腔里發出來,低沉喑啞,恍惚間的威壓像是天道箴言卻又有着梵音般的寧靜平穩,他說:「小九,日後就靠你護東宮一脈安穩了。」
這是一脈勢力之主在交託重任,他轉頭看向床下面一圈跪着的將領,用同樣低沉的聲音說道:「小九不會讓你們失望的。」
祈舜仿佛立下誓言,無比鄭重道:「臣弟必護玄瀾一生長安,必護東宮一脈平穩,」
&太子道:「孤信你。」
&們都下去吧,小九留下,讓人拿紙筆上來。」太子揮揮手讓其他人都退下,獨獨留下祈舜一人。
&九,扶孤起來。」
祈舜扶着他站起來,又給他披上裘毛的披風,扶他到桌案前坐下。
段祈昭咳嗽兩聲,臉色蒼白虛弱,「大哥……」祈舜忍不住低低勸他兩句,聲音含着焦灼。
&妨。」段祈昭執意要把事情做完,鋪開宣紙,開始寫起來祈舜在一旁研墨。
約莫大半個時辰過後,三封信平攤在桌案上,分別寫着「父皇親啟」、「談斐親啟」以及最後一封「吾兒玄瀾親啟」。
他放下筆,又靜靜坐了一會,目光凝成一點落在廊檐下掛着的流蘇風鈴上,好像在回首自己二十九年波瀾起伏的人生,在他未出生的時候,親生母親就為他費盡心思,以致於他四歲一被接回皇宮就被立為太子,此後就是為坐穩太子之位奔波籌劃的二十五年,這期間有無數人在他的身邊出現過,有無數人追隨他,有無數人支持他,當然也有無數人想殺了他,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欲拔之而後快,他也曾數次在生死間徘徊命懸一線,然而從來沒有一次,死亡的感覺如此清晰,每一分每一秒都感覺到生命在從自己體內流逝出去。
&九,孤不甘心。」他突然說道。
&不甘心就這麼被老二算計。」
&不甘心就這麼死在邊關。」
&不甘心一生謹慎最後竟然死在自己兒子手上。」
&不甘心。」他一字一頓的說。
&咳、咳咳!」他情緒激動劇烈的咳嗽起來,待得咳嗽漸漸平復他的情緒也穩定下來,最後低着頭嘶啞着聲音說:「小九,你說會護瀾兒一生長安,護東宮一脈平穩,孤信你。」
他的聲音帶着無限疲憊,好像飛鳥穿越滄海最終無力的落在樹枝上:「孤會在這兩日把能做的都替你做了。」
&哥。」祈舜的聲音澀澀的,心頭被一股無力感充塞,他真的把他當大哥看,也是真的不想他就此死去。
段祈昭拍拍他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手,「死生自有定數,」他慘然的笑了笑,又像是看開了,「或許是孤沒有那個命。」
自嘲一笑,段祈昭拿起桌上那三封信道:「這三封信,一封給父皇——一國太子不明不白的死在邊關,總要給父皇和朝臣一個交代。」
&談斐的那封信,你親手交給他,孤所有的佈局他都知曉,以後他也會為你效力。」
&兒……孤不知能否等到他醒來。你以後勿要太寵着他,他是孤的兒子,他要學會自己頂天立地。」
這三封信是他所有的後手,是他身為兒子身為父親身為一脈勢力的掌舵人必須要做的事,也是他強撐這喝下那碗藥也要獲兩日清醒的原因。
他務必坦然也無比冷靜的開始交代自己的後事。
&死後,東宮一脈當由你做主。」他低着聲音說。
&會讓手下的人都效忠與你,你若有心自己登位,願意送他們一份從龍之功,也不枉費他們追隨孤一場。」
太子抬手,示意他別打斷自己,他會這麼說自然有他自己的考慮。他知道自己這個弟弟,絕對是天縱英才的人物,如若他對那個位置起了心思,自己那個年僅十歲的兒子是絕對抗不過的,但是索幸他倆一直感情深厚,他信他所說——無論如何,必會護玄瀾一生長安,護東宮一脈平穩。
於是他接着說:「若你不想自己登位,而瀾兒也是個可堪造就的,那你就好好輔佐他,」他又忍不住咳嗽了兩聲,低低嘆氣,「孤未完成的夙願,就讓他替孤完成吧,孤相信自己的兒子絕不是孬種。」
最後他死死抓住祈舜的手,低聲冷笑:「記得,把老二送下來陪孤,孤與他鬥了大半生,在底下一個人,可是會寂寞的。」
第二日,太子出現在全軍的面前鼓勵三軍,雖然仍舊面色蒼白但是步伐穩健,之前關於太子殿下重傷將死的傳言不攻自破,三軍士氣大振。
而太子在回到侯府後卻劇烈咳血不止,臉色迅速灰敗下來,變成隱隱透出死氣的青灰。
玄瀾終究還是及時醒了過來,聽受了父親死前的囑託,一邊強忍着哭聲一邊不斷的掉眼淚,最後太子解開自己貼身佩戴了二十九年的璇璣玉佩,親自帶到了兒子的脖子上,說:「孤會一直看着你的。」
玄瀾慟哭。
隆平二十九年七月二十四,昭明太子卒於雁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