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以食為天,尤其是在這烽火連天的年月,尤其是在這歷經燒搶的大山里,糧食,最貴重。
孫翠借用小紅纓的名義,跑去炊事班幫忙,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白吃飯,而且吃得更好,吃得更飽。說是要幫忙,但炊事班並不缺人手,而這個孫翠又是個光耍嘴的,支東使西嘮閒篇,活沒幹過幾回,飯可是一頓都沒少,三兩天倒是無所謂,但時間一長,炊事班也受不了她了。
王小三對此事頭疼不已,鬼子已經撤了,杏花村的人已經都回去了,偏偏孫翠還是不走。有心想找小紅纓說明情況,可是九班出任務還沒回來,只好背地裏對班長牛大叔發牢騷,希望牛大叔能表個態,趕緊把這個婦聯都不願意收的落後分子打發走。
也不知牛大叔是怎麼想的,反倒把王小三給數落一通,中心思想一句話:「糧食本就是老百姓地里種出來的,給老百姓吃也是天經地義。」
炊事班背地裏的怨言孫翠心裏一清二楚,孫翠也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但是她心裏還有別的算盤。沒跟別人一起返回杏花村,是為了要等九班回來,談談『把柄』的問題,當然,也順便厚着臉皮多吃幾天。
九班剛進了團部的院子,丁得一直接從屋裏迎出來了,同時出來的還有蘇青和郝平。
楊幹事搶幾步當先來到丁得一面前,敬了禮,又介紹了周晚萍,然後趕緊挪步到蘇青跟前,認真推了推眼鏡,露出一個俊朗的笑容,直接向前伸出手來:「蘇青,好久不見了!」
蘇青在師里呆過,認識楊幹事,見對方已經主動伸手了,自然而然地抬手相握,回以微笑:「楊得志,沒想到是你。我還沒感謝你的照顧呢……」
丁得一趕緊把周晚萍這個貴人讓進了團部,楊幹事和蘇青仍然緊緊地握着手,笑談着曾經的什麼。站在院中的胡義靜靜地看着這一幕,忽然有種怪怪的感覺,說不清楚,絕不是簡單的嫉妒之類的東西,而是很多,很複雜……
「咦?班長怎麼了?」馬良扭頭看着胡義走出大門的背影,詫異地嘀咕着,還沒進去跟政委匯報任務呢?
小紅纓扭着小辮循聲看了一眼,然後再回過頭看着正在笑談的蘇青,和楊幹事那閃閃發亮的眼鏡片,似乎明白了一點什麼,正在考慮自己現在是不是應該立即摔倒在地上,大喊肚子疼,好打斷那兩隻遲遲不放開的手。
「聽說,你們又帶東西回來了?在哪呢?」一個獨臂的削瘦身影說着話走進了團部大門,打斷了小紅纓的想法,也終於讓那兩隻握在一起的手放開了。
羅富貴和吳石頭各自卸下身上用繩串起來的駁殼槍,扔在院子當中,好幾十把,嘩啦啦地堆在了一起。然後羅富貴又從懷裏掏出一把偽鈔,遞給走過來的獨臂人。
進門的這位,就是獨立團供給處的負責人,李算盤,由於戰鬥中失去了一隻胳膊,後來進了供給處。
將偽鈔揣進兜里,看着五十多支駁殼槍,李算盤眼睛發亮:「好傢夥,這麼多?」當即彎下腰,用唯一的那支胳膊翻揀幾下,然後直起腰來問:「都沒子彈啊?」
馬良等幾人不吱聲。
小丫頭歪着頭,見蘇青和那個楊幹事也進了屋了,才不緊不慢地答:「那些偵緝隊拼命地打我們,一直打到了天黑,我們哪敢還手!只好等他們子彈打光了,才滅了他們!」
李算盤瞅着煞有介事的小紅纓,心說也就你這小丫頭片子敢跟我打馬虎眼,你背地裏那些小勾當早有耳聞,信你的話就怪了。但是李算盤也沒打算跟小紅纓較真,一方麵團長政委都慣着這丫頭,她又是個真敢撒潑耍賴尋死覓活的,這事就算鬧到政委那去,也未必是個好結果;另一方面,這個九班自從成立以來,除了軍裝被褥生活用品,從來沒有到供給處領過一槍一彈,反而有上繳,只出不進,是全團獨一份,給自己省了不少心。
李算盤點點頭:「哦,不容易,你們這一仗可太不容易了。險啊,幸虧偵緝隊的人都不識數,沒文化害死人不是!」
小丫頭重重一點頭:「就是就是!」
……
胡義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只是忽然間開始迷茫,他隨意地走着,慢慢走上了九班平常訓練的那個山頂,卻又不知道自己上來幹什麼。
在蘇青之前,胡義從來不知道愛是什麼,後來,才有點懂了。在胡義的概念里,愛很簡單,所謂愛,就是一份至死不忘的惦念。
今天,在團部院子裏,握在一起的兩隻手,突然讓胡義想到了一個流傳幾千年的詞:般配。
一直活在硝煙里,一直生存在麻木中,自己就是一個活在噩夢裏的皮囊。生命,在胡義的眼裏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包括自己的,也是一樣。所以胡義從未覺得,自己願意為蘇青這個女人去死,是多麼有價值的事情,因為自己就是一個沒有價值的生命,所以自己可以義無反顧地為她去死!所以,胡義根本不會將這個當成榮耀。所以,胡義認為自己一無所有。所以,胡義迷惘了。
「胡班長!胡班長!」
胡義終於回過頭,發現孫翠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
「想什麼了,路上喊你,都沒答應,害我追到這來。」孫翠一邊說着,一邊站在了胡義身邊。
「有事?」
孫翠是個善看臉色的,但是唯獨這個胡義,她就是看不透。手裏有了九班的把柄,一直想利用一下,但孫翠不是莽撞人,想先了解對方的脾氣再說,可是一段時間下來,依然不知道胡義的深淺。今天聽說九班回來了,孫翠也不打算繼續多拖,直接就來找胡義,開門見山。
「是有件事想你幫忙。」
「說。」
「帶九班幫我運一趟貨。」
「不行。」胡義都不打算多問,因為貨物進出不是小事,無論軍民,無論多少,都必須有上級批准,出具路條才行。這個孫翠不去團部辦這事,反倒求上自己,必定是麻煩。
孫翠沉默着看胡義,心中在想自己要怎麼說。對他曉之以理?自己這事沒什麼理。對他動之以情?雖然是他房東,但是到了現在還沒跟他說出超過十句話呢,哪來的情?看着那古銅色的堅毅面頰,孫翠知道,只能撕破臉來說了。
「你們九班欠我的人情,是不是該還了?如果我……」
一雙細狹的雙眼,靜靜地看着孫翠,不說話。
胡義知道孫翠在說什麼,九班找她要了外出的藉口,現在她想用這個來作為要挾。胡義恨這種感覺,異常的恨這感覺,哪怕這要挾是出自一個女人之口,哪怕這要挾只是為了讓九班給她運趟私貨,但是,這是要挾!並且恰恰發生在胡義最迷惘的時候,發生在胡義最不想克制的時候。
孫翠忽然有點冷,她感到渾身不舒服,對面那雙深邃的眼貌似仍然靜靜的沒有變化,可是那眼裏好像漸漸出現了一個深淵,拉住了自己的視線無法掙脫,那裏面,似乎是無窮無盡的黑暗和……危險!是危險!
「你知不知道,這裏很高。你知不知道,這裏很遠。你知不知道,這裏只有我。而在我眼裏,你很賤!」聲音淡然而低沉,卻沒有一絲感情色彩,更像是風聲。
孫翠只是一個山裏的寡婦,她從未面對過這樣黑暗的目光,也從未體會過如此冰冷的凜冽,她根本就不知道這正是人們所謂的殺氣。她只能感覺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冷,冷得自己無法挪動身體,也無法掙脫目光,甚至感覺不到自己雙腿顫抖着變軟。
莫名的恐懼,讓孫翠慢慢癱坐下去,也讓孫翠不甘心地開始歇斯底里:「如果為了活着就是賤,那誰不賤?我只是一個女人,如果不這麼賤,那我怎麼活到今天!你知不知道活着有多難!」
孫翠終於開始淚如泉湧:「她們都看不起我,她們坐在婦女會裏,給你們縫補着衣裳,罵我是厚臉皮,罵我不是東西。可是她們有男人啊!我呢?我要自己養活我自己,我哪來的閒工夫去假積極!嗚——你們全都是沒人性的!嗚嗚……你們……全都是王八蛋……嗚……殺千刀的……不得好死……嗚……」
眼淚和鼻涕,摻雜着風中的細塵,混合了發泄的哀傷,在孫翠衣袖的抹蹭下,徹底塗花了孫翠的臉。她癱坐在地上,抽泣着,謾罵着,罵了很多人,也罵了胡義,和她那死去的男人,渾然不覺身邊那股冰冷的凜冽早已無形……
孫翠下山了,臉上的淚痕猶在,但是表情已經恢復了輕鬆自然。沒想到這個男人煞氣這麼重,讓自己方寸大亂,幸虧平日裏潑辣慣了,臨機反應得夠快,才得到了一個圓滿的答案。孫翠一邊走着一邊還在暗自高興,忽然覺得涼颼颼的不舒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褲子,猛然羞紅了臉,趕緊加快了步伐。
胡義仍然站在山頂,並不後悔剛才的決定,至少她是在頑強地活着,這個理由足夠自己答應去幫她了,相比之下,自己也許是個更賤的人。
深深嘆了一口氣,胡義覺得精神好多了,看了看正在下山那個遠遠的女人身影,又低頭看了看旁邊,她癱坐過的地上,濕濕的一大片,仿佛雨後,令胡義不禁再次陷入迷茫:女人的眼淚,可以流這麼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