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將桌面上的馬燈擰亮了些,然後順手抓過附的一把鬼子士官軍刀,也稱曹長刀,橫放面前,噌地拉出半截刀身,燈光是暖的,刀光卻是寒的。牆邊的偽軍排長聽得直縮脖子,低頭猛看地面,心裏狂打鼓,這個八路長官什麼表情都沒有,反而顯得他身上那股蕭殺之氣更重。
噌啷——半截刀身重新入鞘,偽軍排長總算吐出一口大氣,跟着就聽到他問:「這裏有幾個教官?」
毫不猶豫回答:「兩個。」
「另一個在哪?」
「前一陣子死了,在堎頭村。」
「綠水鋪和落葉村炮樓那裏的偽軍是哪部分的?」
「他們是縣裏過來的。」
「有你的熟人麼?」
「沒有。」無意間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忽然有點冷,偽軍排長趕緊強調:「真沒有,真的。我們這一直管的是附近的協助和支援,跟縣裏交往不多。」
咣啷一聲,曹長刀被扔在了桌面上,坐在桌後的胡義開始四下里打量,目光最後落在掛在柜子邊的皮包上,伸手摘過來,隨意翻了翻,一張地圖被拿出來,展開,梅縣區域圖,其上還有地圖主人自己用紅藍鉛筆描出的各種標註。
「把桌子給我收拾了。」目光開始緊盯手裏端着的地圖,不抬頭地下達命令。
偽軍排長趕緊來在辦公桌前,拿開杯子撤掉盤碗和空罐頭盒,將曹長刀推到桌面一側燈邊,最後又用自己的衣袖麻利地把桌面擦了擦,見胡義把地圖鋪在桌上繼續看,有心想轉身,又怕他誤會,於是補充說:「長官,我給你倒杯水。」
「嗯。」回答着沒抬頭。
將地圖概看了一遍,畫得挺細,可惜沒有關鍵的部署信息,要麼是這鬼子級別不夠,要麼是河口營這地方檔次不夠,不過這圖還是不錯,比團長手裏那張圖好像還強點,身為九排排長的自己還有什麼不知足呢,收了。
疊好了地圖,一杯熱水也被偽軍排長小心翼翼地送到桌邊,這時一對小辮晃進了敞開的屋門。
看得偽軍排長當場一愣,丫頭小八路!猛然想起了大門外那首鬼童謠,下意識問道:「那個……是你唱的?」
一雙漂亮大眼在燈光里朝着偽軍排長愣愣地眨了幾眨,忽然露出迷惘神色,不解道:「什麼我唱的?」
「就是剛才野地里那個童謠啊?」
小丫頭猛然露出驚恐神色,兩隻小拳頭當場緊張地攏在衣領邊:「天!你也聽到啦?我以為是我聽錯了……原來你也……啊!」屋中猛然響起一聲丫頭的驚恐尖叫。
緊接着一個土豆般的身影唰地一聲衝進了門,兩眼直勾勾二話不說直衝偽軍排長,右手同時扯出了腰側掛着的刺刀,嚇得偽軍排長當場跌坐地上,連滾帶爬後退着躲。
「別扯淡了。」胡義喝止了吳石頭,同時斜了小紅纓一眼。
「呃——我忘了傻子在門口。」小紅纓晃着小辮尷尬地撓了撓她的後腦勺,本想藉機繼續表演表演,卻讓傻子給敗了興,很沒成就感。
偽軍排長後背都被冷汗瞬間濕透了,這都是些什麼人?
拉開抽屜,胡義的眼睛盯住了一個皮盒子,那形狀說明……這是自己很久沒摸過的東西了。打開它,是個十三年式六倍望遠鏡,細掛帶,黑外漆,銅鏡體,只是握在手裏,仿佛已經看到了有限的遠方。
「咦!這什麼東西?」正在旁邊翻騰柜子的小紅纓扔下了手中的罐頭,拿出一個金屬體,一雙大眼直好奇。
高約十二厘米,寬約六厘米,一個扁鐵盒子,一端有一塊不大的圓柱型凸起,看起來就像是個扁的金屬酒壺,幾乎是一模一樣,但是壺嘴上面蒙着玻璃。
胡義聞聲放下了手裏的望遠鏡,朝小丫頭手裏看過去,覺得那是個酒壺,或者是個鼻煙壺,一時又不敢斷定。
偽軍排長趕緊出聲解釋:「這是手電。」
「手電是什麼?」小紅纓不懂。
胡?詫異,手電筒見過,可那都是圓柱型的,哪有這樣的?
偽軍排長湊到小紅纓身邊,指了指一個不起眼的開關:「你打開就明白了。」
一道光柱亮起,一雙大眼立即閃過興奮的光:「狐狸,這個你不許和我搶,好不好?」
「……」
二十多個偽軍被一班戰士下了槍,挨個搜了身,然後列隊站在操場上,鬼子教官被捆成了粽子,躺在偽軍隊伍前一直試圖掙扎。四個戰士打着火把站了四角,火把燒得滋滋啦啦不停響,石成和另外三個戰士端着掛了刺刀的三八大蓋在隊伍前悠閒地晃,火光映得刺刀雪亮。
劉堅強興奮地從二班戰士手裏拿回了自己的駁殼槍,這回不鬧心武器問題了,雖然比不得一班那一水的三八大蓋配盒子炮,照樣高興,手下五個戰士正在圍着偽軍交出的十幾支步槍挑挑揀揀。
看着看着,忽然覺得不太對勁,劉堅強開始納悶:馬良這小子怎麼不帶他的人來搶?長覺悟了?不可能!
四下里看了看,除了九班在教官的那間屋子裏有燈亮着,遠處另外一間屋似乎也有光影晃,於是不再看手下人忙,朝着那地方走去。
推開門,室內點着兩盞馬燈,馬良的三班全在這呢,有的正在猛揣手榴彈,有的正在嘩啦嘩啦往包里摟子彈,彈藥箱十幾個,裝槍的箱子也有幾個,全被打開了。劉堅強傻眼了,馬良這個不要臉的領他的三班直奔了彈藥庫。
「馬良,你小子……」
馬良連頭都沒抬:「廢什麼話,還不叫你的人也過來揣!雖然不算多,咱們四個班也未必能全帶走。」
劉堅強這才醒悟,正欲轉身,徐小出現在門口:「排長通知,各班長立即到他那去報到。」
……
石成背着步槍第一個來到門口,吳石頭押着偽軍排長正好出門去操場,邁步進屋,看到小丫頭蹲在辦公桌一側的櫃門邊上,又是罐頭又是盒子等等亂七八糟一堆東西挨個挑揀着沒空抬頭,來到辦公桌前站定:「排長,什麼事?」
坐在桌後的胡義一直擺弄着手裏的望遠鏡:「一會你把那些俘虜找間屋子關起來。」
「行。」
這時劉堅強和馬良進來了,馬良身上揣得鼓鼓囊囊稀里嘩啦響,劉堅強則是一副心裏長草的樣兒。
「你去彈藥庫了?」胡義問馬良。
「我讓三班正在那裝呢。不算太多,子彈就兩種都是七九的,槍有幾十條,成色全不一樣,還有些手榴彈。」
「先別裝了,一會讓你的人搬一箱手榴彈出來。」
「那我現在……」馬良準備返身回三班。
「一會再說。」
這時羅富貴走進來,嘴裏還在咀嚼着什麼,邊嚼邊含混地問:「要走了嗎?」
「你幹什麼去了?」胡義看着他的嘴已經猜出了答案,可是仍然問。
勉強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然後說:「那個……李響餓得頭疼,我看不過去,就領他去了伙房。」答完了話,無意間看到丫頭身邊的滿地罐頭,眼睛當場直了,姥姥的,吃虧了!
「叫你們來,是佈置戰鬥任務。」
四個班長不由一愣。
「既然沒響槍咱們就進來了,那這事就可以做得更大,順便打個伏擊。伏擊地點就是這裏,伏擊目標就是首先返回的偽軍。一班二班合成一組,石成負責,埋伏在大門裏的側邊;三班九班合成一組,我負責,正向大門方向。以機槍為號,以手榴彈為主,務求一擊解決。都明白了麼?」
沒料到還要打,四個班長整齊點頭。
「另外,馬良流鼻涕你們兩個換衣服,給我到大門口站崗去。」
「啊?」
「啊什麼啊?到時候需要抬開拒馬,迎接回來的隊伍進門,院裏動手之後,你倆要小心別迎着三班和九班的火力,同時在門外堵着漏網跑出去的敵人。ē這種事交給普通戰士胡義不放心,劉堅強和馬良一個膽大一個機靈,在九班的時候已經攢下了足夠的經驗,露馬腳的幾率最小,所以如此安排。
敵人是偽軍,有備打無備,精兵打疲兵,埋伏地點在你自己家院子裏,這種情況下,別說是一個連偽軍,就是兩個連一起回來胡義也敢打,誰讓彈藥手榴彈你們都給備齊了呢。
……
天快亮了,一支隊伍出現了,是增援綠水鋪的那一支。
他們到達炮樓後,確認八路都撤退了,於是打掃打掃戰場,休息一番,才開始往河口營晃悠。
一去一回,半宿都在溜腿兒,屁事沒幹,又困又累,回程中一路怨聲載道,一直到看到河口營的大門,心情才好起來,盼着休息睡覺,連速度都情不自禁提起來,放鬆心情奔向終點。
平時門口站崗的偽軍偷懶,只在大門一邊上點篝火,今天兩邊都點了,照得門口亮堂堂,但是沒人注意到這個細節變化。
兩個偽軍不等隊伍到門口,早早將拒馬抬開,然後靠在門裏邊不聲不響地等,但是沒人有心思考慮這倆看門的怎麼如此靦腆。
隊伍稀里嘩啦開始進大門,先走進來的感覺有點不太適應。因為大門裏邊也點上了幾處火把,門內幾十米範圍里也亮堂堂。這個情況有點不能理解,又不是皇軍來視察,更不是過年,空蕩蕩的照給誰看呢?留守的這些傢伙怎麼勤快了?
心裏有納悶,可是隊伍還在進,停下擋道就得遭人罵,亮就亮唄,反正火把不值錢,亮堂堂的至少看着心情挺好。
最後一個偽軍跑進了門,兩個門衛重新將拒馬橫堵在大門口,不過,他倆貌似腦袋進了水,把自己給堵在大門外邊了。可惜後腦勺不長眼,沒人看得見。
突然聽得機槍響,正面,火把光線範圍外,那火舌似乎是在操場中間閃。
突然有點懵,悶頭跑的人還以為是疲勞造成了幻覺或者耳鳴,看到有人倒下,看到有人叫喊,看到整個隊伍驚慌,才知道好像應該抓緊做點啥。要麼是摘下身後的槍,要麼是趕緊先趴地上,當然後者才是正確選項。
可是正要趴下呢,突然一陣叮鈴咣啷響,有人被當場砸倒,有的被砸得直叫喚,木木然忘了趴下的動作,只剩下盯着那些冒着煙的手榴彈在腳邊嘰里咕嚕地轉,有亮堂堂的火把照着,看得真真的,只是看不到是誰扔的。
猛然間天旋地轉,似乎騰空飛着,什麼聲音都聽不見,只看到眼前一閃一閃又一閃,光線比火把還亮,亮得刺眼,亮得頭皮發麻,每次只亮一瞬,然後歸於黑暗。
轟轟轟轟轟轟……受害者聽不見,黑暗中的嫌疑人反而被震盪得咧嘴捂耳朵。
整個營區都在顫抖,瞬閃的爆炸光線一次次地穿透窗口,一瞬瞬地照亮着屋內的一張辦公桌,桌面上那把曹長刀一次次地跳躍着,漸漸滑到了桌邊,最終摔下了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