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窮無盡的紙屑,無窮無盡的翻飛在身畔空間,仿佛永遠飄舞着不會落下,花白交錯,竟無人覺得好看,竟無人看。
花白交錯間,哭泣的仍然在哭泣,祈求的仍然在祈求,盲目的仍然在盲目,錢莊裏遍佈彷徨。
六個走廊漢子已經不再耐煩,倚在一樓大門內,皺眉,催促,低聲怨罵;他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他們不想耽擱更久。豬八戒們篩選出的『下等人』有十幾個,其中包括了錢莊的夥計們,此刻幸運地安靜於大門內一側,等着跟隨走廊漢子們出去投降,他們的命不值錢,反而成了命運的寵兒,被那些繼續蜷縮在槍口下哀求的人質們嫉羨。
豬八戒們繼續麻木着彷徨,他們自知死到臨頭,他們繼續下意識想要撕碎手邊的一切,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幸虧他們的老大還在樓上,那是他們最後的主心骨,幫着他們吊住最後一口氣,在這絕境裏繼續裝人。
蒙面劫匪們貌似是最幸福的,錢莊掌柜的已經把該說的都說了,該交的都交了,他們即將拿到他們想要的,財富!某些情況下人的心理真是怪,只要有理想,只要理想即將實現,死到臨頭也不顧,財富的顏色已經遮蔽了他們的雙眼,財富的味道已經麻木了他們的味蕾,哪裏還顧得上錢莊以外的世界。
馬良拿到了蘇青要取的錢,整整裝了半皮箱,但蘇青的視線仍然停留在那些人質身上,她希望胡義能拯救那些無辜者,可胡義仍然橡根木頭,仿佛沒聽到她的話,繼續低聲說着他自己的話。
「……等會兒開了門,我們跟他們一起出去。石成,你和丫頭以及蘇青一直跟着他們走,抓也好扣也罷認就是,不要反抗;馬良,出門後你跟住我,在被下槍之前,咱們倆得嘗試逃脫。」
「那麼多槍指着,那麼多眼看着,咱倆……怎麼逃?」
「不知道,機會只能到時候現找。」
「如果沒?會呢?」
胡義不說話了,羅富貴和砍九他們連出門的機會都沒有,守在樓里早晚一死,他們只能突圍,可是直接往外沖的話一樣是送死,除非樓外有策應才有突圍成功的可能。
胡義可以毫不猶豫撇下砍九,任他自生自滅,可是該不該把騾子一起撇下?也任他自生自滅?騾子這個熊貨,他在樓上的回答讓胡義很鬱悶,鬱悶到現在不散。
跟着那些要開門出去投降的人走出這棟樓之後,一切就不一樣了,即便不能當場逃脫而就地被捕,起碼一時無虞,要調查要核實也是以後的事,後面的辦法可以慢慢想,再難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面對槍口重重。
下樓之前,他最後對羅富貴單獨說,如果不是外面先亂,打死你也不要突圍,要拖,要等。現在馬良所問的問題,是關鍵,如果沒機會逃脫呢?放棄騾子麼?還是當場發難開火,當場製造混亂?為樓里的人創造突圍機會?可是丫頭還在場呢,蘇青還在場呢,所有人都將置身風暴中心!
其實胡義希望聽到騾子說的是……連長,你們撤,反正我也沒機會活着出去了,自己作孽自己償。可這熊還在眼巴巴地把胡義當大樹,不甘心地繼續求活!他永遠是那個惜命的混蛋騾子!
「狐狸,我得上樓去找他們要金媽,我得把金媽帶走!因為……我現在還是她的保鏢。」
小紅纓明白,最後留在樓里的都是凶多吉少,她幼稚地強調着『保鏢』這個藉口,忐忑地看着那雙細狹陰鬱之眼。她不知道胡義正無奈在思考的漩渦,跟本沒心思把她的問題當問題。
小紅纓的話倒讓蘇青不再沉默了:「每一個無辜的人都該離開。我不方便出面,你能不能上樓去說一聲,讓他們放掉所有人質?」
小紅纓轉臉,不知如何作答,胡義倒清醒回來了:「這裏說了算的不是騾子,也不是我。誰不無辜呢?你覺得……你能從即將淹死的人手裏拽出救命稻草麼?哪怕那稻草根本不能使他漂浮起來。」
蘇青無奈,又沉默。胡義轉而對小紅纓說:「當然,要個金春秀,總不會影響什麼,我同意。」
小眉頭立即舒展,轉身,直奔樓梯口去上樓。
胡義只是說着各種命令,沒有詳細說明一切,這也不是詳細說明的時候。不過,馬良善於舉一反三,他反覆把胡義說過的話咀嚼了幾遍,忽然又抬起頭,低聲問:「哥,你不是想……策應他們突圍吧?如果沒機會當場逃脫,你是不是要……」
「不是!」回答斬釘截鐵。
正在這時,大廳里突然傳來喧囂,讓所有視線都轉向廳門口。
想要出去的人終於不耐煩了,他們現在就要離開,不想繼續煎熬在這裏等。
「老子現在就要開門了!別說我沒告訴你們!」不知何時,門邊那走廊漢子手裏已經拎着一條白毛巾,正在朝廳里高聲揚言。
蒙面人與豬八戒們驚回首:「能不能再等會兒?你特麼急着去投胎嗎?」
「不能!」幾個一直等在門邊的走廊漢子紛紛攥緊手中的槍柄,向廳中所有人表明了他們的決心:「麻利點,派兩個人過來,等我們出去後關門。當然,如果你們沒興趣再關門那也不關我事了!」
嘩啦啦一陣亂,蒙面人匆匆尋找隱蔽位置。
嘩啦啦一陣亂,豬八戒們急急閃向門廳角度兩旁。
嘩啦啦一陣亂,門旁那些被允許跟隨走廊漢子們一起離開的人質全站了起來,急切湧向門,急切祈盼光線。
吱嘎嘎——大門仿佛被塵封多年,徐徐。
一道光線隨着門扇展開,在大廳地面上迅速延長,拓寬,明亮得刺眼,照耀出空氣中的灰塵漫捲。
當先的漢子高揚起手裏的白毛巾,朝門外刺眼的街大喊:「我們不是別動隊!我們是無辜的!我們先出來了!」接着邁出腳步,接着聽到槍落地的聲音,噼?啪啦,接連六把槍,被主動拋落地面。
後面的人隨即自覺排成列,心裏再急也不敢搶步朝前,因為外面正對着無數槍口,一旦出紕漏就可能是滅頂之災,這道理人人都懂,奇蹟般秩序井然往外走。
胡義萬萬沒料到,這大門早不開,晚不開,現在開了!小紅纓剛上樓,還沒下來呢!
難道幾個人單獨出去第二波?那註定要被重點照顧,要趁的就是人多亂,幾個人單獨再出去有多扎眼?什麼計劃都得泡湯!
馬良朝胡義急看,石成朝門口呆看,逼得胡義臨機果斷:「你們三個先走!把槍放這現在就走!快走!」
「可是……」
「這是命令!」用這四個字回答給馬良,視線下意識掃上蘇青的臉。
命運總是如此突然,這一瞬間蘇青很茫然,剛剛她還幻想能化作他身後的飛蛾,隨他撲火,生存之門便打開了,只是沒想到打開得這麼倉惶。她有一種直覺,一旦這扇門關上,便無法再打開第二次了,一門之隔,將會變成天堂與地獄那般遙遠!
難道這個敗類註定只能生存在地獄裏嗎?這是蒼天對他的懲罰嗎?為什麼總要拋下他?可我已經懲罰過了,我真的已經懲罰過了……
他那張古銅色的臉上不再陰鬱了,甚至划過了一抹極其淡微的笑,她知道他在用這種方式告訴她別擔心,他隨後就到。
她為此痛恨她自己的直覺,下意識學習着他的方式,努力向他還以一抹極其淡微的笑,假裝平靜轉身,與馬良和石成一起,走向那倉促的光明,耀眼在胡義的視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