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根生看着手裏的帶刺刀三八大蓋?呆,別看已經在軍隊裏這麼久,可他從未用過槍,天天看着,看也看會了,可他就是沒用過,因為他從未想過衛生兵以外的事。
不知為什麼,他總是覺得他手裏不該拿着槍,都已經現在了,他還是覺得矛盾,抓着這槍,覺得手指不禁微微顫。
在隔壁搜刮乾淨兩具鬼子屍體的胡義扯着一支掛了刺刀的三八大蓋從牆窟窿鑽了過來,發現何根生端着槍在發呆,詫異了一眼,似乎懂了,來到他身邊,嗤啦——
「你……」驚得何根生試圖躲,已然不及,被撕掉的髒污紅十字袖標正在飄落地面。
「現在你可以把槍抓穩了。地獄裏不需要光明!」在他肩頭上重重拍了一掌,胡義背上了步槍,轉身抄起半仙扔在牆邊的長柄錘,匆匆出屋。
何根生改為呆呆看着地面,被撕斷的髒污紅十字袖標靜靜在灰色塵土中,靜靜如他自己。很奇怪,握槍的手指不再抖了,他終於感覺到了槍的冰冷正在傳遞到掌心。
半仙正在院子裏拼命搜刮那些鬼子屍體,從參軍那天他就是個輜重兵,多少年了,對於規整彈藥運輸給養這種枯燥工作明明討厭到了極點,可每次一伸手就進入狀態,想停都停不下來,即便眼下,他也一絲不苟地用兩個鬼子挎包將子彈和手雷認真分裝,心裏還下意識墨記數量,不由自語道:「坐下病了!不能入庫不能外送又不是盤點,記這個干屁!三百二十五……三百三十……散裝的是七十八發……我呸!怎麼還沒忘了?」
大狗豎着步槍靠在院子東牆與南牆牆角,豎起耳朵聽牆外巷裏動靜,眼睛卻盯着大門裏掉落的那挺歪把子輕機槍,猶豫着要不要把它提過來,手裏的馬四環是他的老夥計,可捨不得撇下,但是背着馬四環再抱歪把子……是不是太累得慌了?
正猶豫呢,眼見胡義背着三八大蓋拎着長柄錘大步出了屋子,目光也落在那挺歪把子機槍上,原本要走向院牆的他轉向奔了大門口,掄起鐵錘照着歪把子機槍的脆弱位置就是狠狠一個重砸。
「你……這是幹什麼?」
「免得一會兒被鬼子撿回去再用它折騰咱們。」
「你拎上不行嗎?」
「咱們是要活命,不是要死守。機槍一響,是逼着敵人向這裏集中拔點,你想出這個風頭?」
大狗無語。
胡義走向院子西牆,掄錘又開始砸牆,稀里嘩啦的磚碎聲中,一個能容人跳進隔壁院子的豁口出現。
半仙正在將兩個挎包背好,同時問:「這是為何?」
大狗補充:「他是有勁兒沒處使,閒的!」
胡義放下錘,滿意地看着被砸開的牆豁口:「屋子通了,現在要讓這四個院子也通,這既是一個大圈,也是三個小圈。既然跑不出去,就只能轉圈,轉到天黑!先不管牆外那三個了,跟我到東頭去,半仙你跟我後頭走,時刻盯南邊院門;何根生排三,你那槍口注意別朝着前頭的人,說不定半仙會被你幹掉;大狗斷後。走了!」
現在有了些手雷,並且四個人形成了戰鬥組,有了指揮協同,胡義不再打算離開這塊小區域,一個個狹小的空間根本不可能展開多少兵力,利用這四個連在一起的院子和連通的四間房,可以隨時隨地進行小範圍包抄,偷襲,伏擊,轉移,這一小塊地方將成為進攻者的噩夢,隨着黑夜的臨近,光線已經越來越差,一旦天黑,這裏會徹底成為沒人敢靠近的地獄。
半仙端起槍,跟在胡義身後鑽過了院牆豁口;他覺得,眼前這位不僅是個殺人機器,還是個活命的好靠山。
何根生聽從了胡義的警告,重新調整了生澀的端槍姿勢,將槍口放低,同時努力讓扳機旁的手指放鬆一點,生怕走了火,跟在半仙后頭過牆。
大狗忽然有了一種死不了的預感,他覺得他能繼續活一陣,至少能活過這個黑夜!最後一次仔細聽了聽牆外的動靜,然後他拎着槍穿過*子,最後一個跳過了院牆豁口竄進隔壁,動作輕盈且有活力。
……
冬季的陰天,光線暗得很快,鬼子大尉視線中的村子已經開始昏暗了。
不過他的心情很好,雖然村里仍然有槍聲在稀稀落落地響,但是戰鬥已經基本結束,剩下的只是極少數倖存者,在藏匿,躲避,或者頑抗,無關痛癢。
通信兵一次次地跑出村子,來向大尉匯報進展,以及傷亡狀況,現在可以將『殲敵全部』寫進報告了。
村里進行的收尾戰鬥中,鬼子也出現了傷亡,前頭剛抬出來四個傷兵,後頭跟着又有報告說某班陣亡了十一個,某個鬼子中尉臉色當即不好看了,揪住來匯報情況的通信兵直問在什麼區域,什麼原因導致近乎整班的覆滅?通信兵哪知道具體細節,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夠了!」大尉制止了中尉對通信兵的糾纏,朝通信兵道:「通知村里隊伍立即撤出!」
中尉詫異回頭:「可是戰鬥還沒有……」
「天就要黑了,少佐交代的是快速解決,然後去支援他的追擊。我們沒有時間繼續在這裏耽誤!戰鬥已經結束,剩下的事情,交給治安軍吧。」
鬼子大尉說的是少佐之命,其實他急於把隊伍撤出來的真正原因是為了戰績報告更好看些,打一群潰軍,迫擊炮用了,毒氣用了,如果皇軍的傷亡數字再大點,情何以堪?這十一個陣亡數字報告讓他警醒,眼見天色越來越差,難保不再出事,趕緊收手是上策,至於治安軍陣亡多少……那跟他沒關係。
「傷員隨炮兵直接返回縣城,留下治安軍一個營打掃戰場,另一個營隨中隊本部向東。」
大尉給出了命令,隨即開始收攤走人,最後留下兩個鬼子做督導,防止治安軍不出力,同時叮囑治安軍那位營長,不需要活口,必須把村里殘存的那點敵人滅乾淨。
望着鬼子大尉遠去,留下指揮戰鬥的治安軍營長逐漸收起了臉上那毫無感情色彩的笑,問身邊人:「你一直在村里了吧?估計還剩下多少?」
手下答:「沒多少了,只剩下四五個點還沒清出來,有沒有漏網藏起來的不知道,估計……也就十幾二十個吧。」
營長這才放下了心:「不多就好。」
兩個留下的鬼子正在走過來,其中一個用生硬的漢語說:「劉營長,你的隊伍,為什麼還不部署。」
「部署!部署!我這不正在這部署呢麼?那個……命令一連,在村子外圍間隔設哨點火,務使敵人無一漏網!命令二連,卡住村內所有要道路口,能點着的房子都給我點了,能照多大亮就照多大亮,務使敵人無處遁形!命令三連,解決那些頑抗之敵,務必全殲!」隨後朝鬼子一笑:「太君,您看我這部署怎樣?」
鬼子滿意點頭:「很好!」
……
天終於黑了,可是,稀稀落落的槍聲和手榴彈爆炸聲仍然沒有停歇,村裏有幾個位置的戰鬥仍然在持續,持續到了現在。但是比起剛才,頑抗位置正在減少。
轟——黑暗中,有手雷猛然閃光在院子裏,瞬又黑,接着是噼里啪啦的碎物墜落聲,和黑暗中的痛苦呻吟。
院牆外,黑暗的牆角下,治安軍排長搖晃腦袋,抖落帽子上的土沙,耳朵中的鳴響剛剛淡了點,一個手下便在他身後喊:「排長,二班完啦!」
透過牆上的彈洞,排長看着那一排黑黝黝的平房,那些黑洞洞的破窗黑洞洞的殘門,還有黑黝黝院牆上的黑洞洞豁口,簡直就像一張張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魔嘴。
「怎麼可能?三班不是說清了隔壁嗎?」
「草他馬的四個屋子都通!肯定是通的!那屋子我明明用手榴彈炸過了!」
「讓一班趕緊從後巷回來,別特麼瞎忙活了!寧可讓這幾個鬼從後頭跑了算了。」
手下爬起來,順着院牆匆匆往西頭跑,?剛進過大門口便是一聲槍響,接着他摔倒在黑暗裏痛苦叫喚,拼命往牆根下的黑暗裏靠,驚慌過後,才發現這黑燈瞎火的一槍並沒打中他的要害,但是他的一根手指頭不見了,以後再也沒法划拳行酒令。
龜縮在大門另一邊牆下的排長嘆了一口氣:「朝身後另一個手下道,去叫連長!老子不幹了!愛特麼誰來誰來!」
「你說不干就不幹了?」一個人影正在貓腰順牆溜過來,後頭還跟着一溜兒人影。
「連長?」
「一排那邊剛收工,過來就聽你叫喚,叫喚個屁!」
「我特麼不打了!生生折了半個排,連特麼目標是幾個還不知道呢!黑燈瞎火啥都看不見,這特麼不是活送命嗎?」
「咋呼個屁!現在一排不是也過來了嗎?」
這時,靠院牆在連長身後停成一溜兒的人影后頭突然有人說:「什麼動靜?那院裏有人!」
話才落,牆後喀吃一聲響,明顯是個金屬物件撞擊牆壁的聲音,接着有個什麼從牆頭落下來,咕嚕嚕滾動在腳下看不清。
「特麼手雷!」這喊聲撕心裂肺,聲震九霄。
黑暗中刺白一閃,轟——嘩啦啦——
牆根下,連長和排長鬆開了抱住的腦袋,傻傻回頭看,剛剛帶來的一排,起碼有一個班在後頭的黑暗裏哭喊呢。
排長再次搖晃腦袋抖落帽子上的碎灰,繼續朝連長道:「看着了吧?不只那些屋子都是通的,我告訴你牆後這四個院子都是通的!這地方就是個填人坑!」
連長喘着粗氣還不待答話,突然聽到這門前巷子另一邊的屋裏有腳步響,接着便是黑洞洞窗口裏的射擊火舌閃亮,兩三支步槍在窗口中朝巷子裏躲在牆根下的治安軍人影一陣急速亂射,等治安軍驚慌抬槍還擊,屋裏又沒了動靜,隨後有治安軍把手榴彈扔進了那窗,爆炸震盪得附近一片烏煙瘴氣。
「目標不是在牆後這趟平房院裏嗎?這邊又是什麼情況?」連長爬起來便往回跑,同時急慌慌問跟在他屁股後一起跑的那排長。
「這我哪知道?他們不可能繞過來啊?」
「先撤出去!走走走!」連長奔跑在黑暗的巷子裏朝所有的手下人喊着。
……
胡義靠在某個窗口邊,聽着院子大門外的倉惶奔跑聲,低聲問對面黑暗裏的大狗:「這什麼情況?」
「我哪知道,剛才我去扔了手雷就回來了。半仙和廢物在隔壁呢吧?」大狗隨即提高了調門回頭喊:「半仙?」
隔壁傳來回答:「我倆在呢!」
「會不會是那些傻子在大門外自己打了自己人?」
「不大可能!他們說着話呢,自己人聽不到麼?」胡義否定了大狗的胡亂猜測:「半仙,你倆過來,卡這屋子。大狗,跟我進院子。」話落胡義翻窗而出,大狗接着尾隨,兩個人影直奔大門兩側內牆。
大門外的巷子裏已經沒有動靜,牆後那些治安軍剛剛跑了個乾淨,但是胡義仍然感覺這附近有人,這是一種廢墟中的直覺,何況剛剛在大門外的巷裏響起過一陣射擊聲。
朝大狗比劃了比劃,對面的大狗勉強看清,那是小心手榴彈的意思。然後胡義輕輕往外掏手雷,以備萬一。這一刻,大門外突然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梁參謀在麼?」
胡義指尖那個手雷保險環被放開了,這詢問證實了自己人。
……
一個人影從大門外貓腰進了院子,待門兩側的人影放下了槍口,朝外低喊了一聲,隨即又有兩個人影快速鑽了進來。他們三個是這附近的倖存者,相遇後被這院子持續的戰鬥聲吸引過來,在大門對面的房子朝治安軍放了一通亂槍,這是最保險的聯絡友軍手段,如果直接溜進來很可能會誤交火。
「你們在找梁參謀?」胡義問。
「沒有,我那麼問是為了表明身份。梁參謀……已經犧牲了。你們……只有兩個人?」
「四個。」
對方這才往這院屋子方向看,似乎……窗後和門後的黑暗裏都有槍口的感覺。
「你們……一直在打?」
「起碼現在能歇會兒。有水麼?」
……
兩個鬼子督導坐在火堆邊喝着酒活血,營長瞥見一個人影正在匆匆走來,於是找了個藉口離開火邊,朝來人擺擺手,拐向一面牆後。
「怎麼樣了?」
「營長,打不動了!」
「你小點聲!」
「基本都拔了,就西邊那趟院子拿不下來!」
「拿不下來?兩個太君一遍遍催問我什麼時候開始打掃戰場呢?」
「我有什麼辦法?連先帶後,那個破院子生生吃了我一個排的人了,連個水花都沒翻起來。」
「你小子是我唯一仰仗的猛將,你打退堂鼓?我從二連再給你撥一個排!」
「嗨——我不是朝你要人!真打不動,要拿下來必須等天亮,這黑燈瞎火的有多少送多少,手下的弟兄們已經跟我耍愣頭青了,再逼他們送死非出事不可!」
「等天亮?可特麼那倆不是人的一直跟我催命啊?你想看他倆摘我的帽子親自上場指揮這場戰鬥?」
「營長,我真沒轍了,天不亮,我打不了。你別以為那就是幾間破屋子,現在成八卦陣了,是填人坑。要麼你給我大炮,給我炸藥包,要麼等天亮再說,拿弟兄們的命填我是填不動了,要不你先把我這連長的帽子摘了得了。」
營長嘆了口氣,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忽然用比剛才更低的聲音說:「戰鬥必須儘快結束。既然這樣……你想個法子,放水!」
「放水?」
「大尉要的是不留活口,那麼活口如果都走了,村里當然再沒活口;那兩位不是人的要的是打掃戰場,沒有戰鬥了當然可以打掃戰場。但你給我記着,必須是無聲無息地結束,我可不想讓太君看到有人突圍!懂了麼?」
連長盯着他的營長靜靜看了一會兒,點頭。
有時候,黑夜也有仁慈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