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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夏芩聞聲回頭,就見蒙昧的燈光下站着一位四十來歲的道士,黑袍道冠,瘦臉長須,一雙微眯的三角眼中閃着令人不適的光芒。
夏芩索性連最基本的禮貌用語也懶得說了,就如沒看見這個人,轉身就走。
「等等!」道士跨前一步,欲要攔她,「你是哪座庵里的人,報上名號。」
夏芩充耳不聞,而此時,四個攀爬在燈籠上黃娃發現了新目標,立刻熱情萬分地流着口水張開小手朝道士撲過來,口中依依呀呀:「娘,娘娘……」
道士:「……」
夏芩側目,略抬眼皮,似嘲非嘲地看了眼那面目抽搐的老道,一句話也沒說,飄然離開。
夜色如幽暗的潮水綿延無際,回到客棧房間,躺在床上,伴着窗外渺茫的風聲進入睡眠,間或有細微匆促的「沙沙」聲滲入耳畔……
第二日醒來才知,下雪了。
地上、樹上、房頂上都落了厚厚一層,滿目蔓延的潔白如叢雲擁簇,天地間浩然一片,恍若一個宏大的銀色王國。
讓人忍不住心生激盪,心懷雀躍。
夏芩頓時生出在附近覽一覽的興致。
客棧後面是一座院子,看上去有點破敗,卻植了許多樹木,這個時節樹木沒葉不辨品種,但此時在雪的點綴下頗有點「千樹萬樹梨花開」的韻致。
早飯時,夏芩順口向客棧夥計打聽了一下那些樹是什麼樹,能否一觀。
客棧夥計道:「是梨樹,」夏芩心中微xiào ,夥計道,「因為咱們老闆喜歡梨花,所以就在後面種了許多梨樹。秋天梨子成熟的時候,老闆還會用自家種的梨招待客人呢。」
該夥計說話沒有句讀,活似抽風,小眼睛閃閃爍爍的,硬是把這般風雅的事情說出了鬼鬼祟祟的味道,「那個院子只有一間柴房,平時很少有人去,就有一個交不起房租窮書生,老闆看他可憐才讓他住在那裏,一般也不大出門。哎,就幾棵光膀子的樹,一個窮得掉褲子的書生,能有啥好看的呀?」
夏芩:"——"
小夥計很是不解地搖頭,狀似感慨。
對此,夏芩無言以對。
早飯罷,夏芩便去看那些「光膀子」的樹,這一看,還真看出些門道來,但見那些樹種得頗有章法,具體什麼章法也說不上來,只覺得不像一般的樹種得那樣橫平豎直,但也並不凌亂,倒像暗合了某種規則。
在樹間徜徉,看見前面有座柴屋,柴屋如一位八十老嫗顫顫巍巍地立於寒風中,也不知怎麼撐到現在還未倒下。
柴屋旁是棵梨樹,一位青年寒寒瑟瑟從門裏出來趨到樹下,也不看有人沒人,抽出腰帶掛到樹上,撩開袍子就擺出開閘的姿勢。
夏芩瞬時羞得滿臉通紅,心中暗惱此人好生有辱斯文,光天化日下,隨地大小便,當自己是狗狗嗎?
狗狗都比他講衛生。
夏芩迅速轉身,眼光掠過的剎那,卻恍然看到一副奇異的景象:青年的腰帶被風從中間吹開,首尾相連,形成一個圈,圈中猶如海市蜃樓一般活靈活現地上演着一副圖景,飛樓畫閣,金碧輝煌,形貌娟麗的女子偎依在男子懷中,旁邊梨花盛開,落英如雨,男子低頭銜起女子肩頭的落花,微微xiào 着緩緩哺向她的口中,女子仰頭承接,睫毛輕顫,兩頰飛起兩朵紅雲……
夏芩倏地扭過頭來。
青年依然保持着開閘放水的姿勢,卻並沒有洪水泄出來,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褲腰帶,如被蠱惑了也似,不斷地靠近、靠近……而那條腰帶像有了生命一般,蛇一般地扭動着,待青年足夠接近時,倏地套上了他的脖子——
「當心!」
呼叫聲隨着風聲傳來,雪花簌簌飄落,她以為那是她自己的聲音,其實不是,她只是本能地伸出帶佛珠的手臂,然hòu 眼睜睜地看着一道黑影從身旁掠過,衝到青年身邊,一把推開青年,手中的符紙「刷」地貼到腰帶上,而那條腰帶就像現了原型的死蛇,乖乖地垂下不動了。
「縊死鬼。」道士擰眉捏起那條腰帶看了看,順手扔在一邊,恰好扔在青年的頭上。道士看也未看他,徑自對隨後跟來的婦人道,「看樣子有點道行了,不過夫人放心,它逃不出貧道的手掌心。」
被推倒在地的青年滿面羞慚地垂着頭,默默地拿下自己的腰帶,蚊子似的吶吶:「老闆娘……」
老闆娘沒有理他,只焦急地對道士道:「真人什麼時候可以捉住那東西,她要再害人怎麼辦?」
道士:「夫人放心,貧道這裏有幾張符,先貼往各處,貧道自有道理。」
老闆娘拜了又拜:「勞煩真人了,快快地把那個髒東西收去,小婦也好早日安心。」
道士微微頷首,瞥向不遠處的夏芩。
夏芩默默地站在那裏,也不知在想什麼,面有疑慮。
道士經過她的身邊時,低低地嘲弄一句:「怎麼,小尼姑還想和老道搶生意?」
夏芩驚異抬眼看他:「生意?」
道士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老闆娘腳不連地跟着他,還不忘為客棧找補一句:「客人到前面去吧,放心,這裏有道長,客棧一點事也沒有。」
口中如此說着,腳卻逃命一般拼命往外撲騰。
夏芩靜靜地在原地待了一會兒,然hòu 對着空中道:「如果你不想被捉,可以找我,我願yì 幫你超度。」
說完,寂然片時,也離開了。
青年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夏芩剛回到房間,便看到一名女子背對門站在窗前,她身穿白衣,婀娜如柳,聽到開門的聲音,緩緩回過身來。
她面容清麗,肌膚勝雪,一朵接一朵的梨花盛開在她雪白的裙裾上,簇擁着她,宛如最純潔最嬌美的那朵,飄落人間。
女子款款地向她斂衽行禮,聲音婉轉:「奴家聽到了仙姑的召喚,心懷感激,特來請求仙姑庇佑。」
夏芩道:「姑娘姓甚名誰,家在哪裏,可還有何未了的心愿?」
女子的目中浮起一層淚霧,楚楚可憐:「奴家是這家客棧老闆的妻子,」夏芩心中一驚,就聽女子哀戚道,「奴家一生都在這家客棧,從未走出過那片梨林。」
她環顧四周,神色淒茫:「奴家好孤單,他對奴家再好,奴家也覺得孤單。」女子緩緩地走近她,目中淚光瀲灩,語調輕柔,「仙姑會感到孤單嗎?父母離你越來越遠,而你心中那個人永yuǎn 無法走近,你的身邊沒有一個可以傾訴的朋友,別人看到你,只會覺得你是個怪胎,活在一個誰也無法理解的世界……」
她的心弦無法自控地顫抖起來,心底泛起一片潮濕。
女子的聲音愈發綿軟,如沾滿蠱惑的長針,緩緩刺入:「這個世界到處是冰天雪地冷漠悽苦,我們何不相互做個伴,同登極樂,共享仙緣?」一根長繩從樑上緩緩垂下,繩子中間顯現出一片樓閣綿延眷侶相擁五彩祥瑞的景象,女子道,「仙姑來看看,這便是仙界景致,你喜歡嗎?」
然hòu ,她清晰地看到,那個人,溫暖地微xiào 着,緩緩向她張開雙臂。
那埋藏在心底最深處她自己都不敢碰觸的角落裏,難以啟齒,不可言傳、最隱秘最卑微的渴望……
她的眼中無法自已地激起一片迷霧。
女子飄在她的身後,耳語一般在她旁邊輕聲呢喃:「仙姑,看見了嗎?快過去呀。」
心潮起伏涌動,有一瞬間,她真的想不顧一切地投入他的懷抱,管他天崩地裂,管他陰陽殊途,管他山呼海嘯,管他鏡花水月,只想,就那麼,耽溺片刻……
可是她的腳卻死死地釘在地上,有一個聲音,如鍥子一般,一下一下地鍥入她的腦海深處:不是他,那個人,不是他……
她慢慢地垂下眼皮,聲音平淡無波,卻帶着刻骨的冷漠:「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原來與鬼也是如此,我幫不了你。既然你無意超度又一心害人,還是留給老道更為合適,你不合我的胃口。」
女鬼的五官瞬間扭曲起來,娟秀的面容變得極為陰森可怖,她尖嘯着向她衝過來,歇斯底里地大叫:「騙子!你們都是騙子!我要吊死你,吊死你,永yuǎn 留下來和我作伴!」
然hòu 便是一連串讓人毛骨悚然的又哭又笑聲。
還未等她亮出佛珠驅鬼辟邪,一個身影忽地飛過來揪住女鬼,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怪叫道:「喲呵,這是哪裏來的吊死鬼,也不看自己都丑成啥德性了,還敢叫囂着讓別人寵幸,你也不怕小尼姑噁心得吐在你臉上?」
夏芩:「……」
鬼女繡一把丟開女鬼,嫌棄地擦擦手:「丑東西就該留給丑老道收拾,像我家小尼姑只能臨幸那些花容月貌的,」自戀地撫了撫自己的面孔,「像繡繡俺,」頓了頓,似有點不情不願點點對面,「還有他。」
玉指伸處,變相人靜靜地站在那裏。
夏芩:「……」
「所以呀,你可千萬別怨別人生前死後不搭理你,誰讓你長得太磕磣人呢?」鬼女繡猶怕別人死得不夠快似的死踩對方痛腳,尖尖的食指點着她,媚眼橫飛,姿態妖嬈,「與其妄想着弄兩個死鬼陪你,遭人家嫌棄,還不如想辦法弄死自己乾淨,灰飛煙滅,魂飛魄散,多省事呀!」
夏芩:「……」
變相人淡淡地神補一刀:「如果你想變相的話也可以,或許換張臉你可以及得上她萬分之一。」
他指指鬼女繡。
縊死女終於承shòu不住打擊崩潰了,大哭着奔向牆壁,身影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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