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咸豐對英國宣戰的明發諭旨在邸報在各大小報紙上刊載,隨着南洋海軍艦隊包圍香港島,逼迫三千駐港英軍投降,戰爭的烏雲再次開始籠罩在東南沿海各省府縣的上空。
十餘年前的那場因為禁煙為引發的戰爭,東南沿海各省府縣的官紳士商平民百姓至今都還記憶猶新,英國海軍艦隊在東南沿海縱橫無敵,肆意攻打掠奪洗劫沿海府縣的情形還歷歷在目,隆隆的炮聲似乎還縈繞在耳邊,這仿佛是噩夢一般的場景又將再次重演,整個東南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這些年,元奇的各大小報紙對於西方各國的介紹可謂是連綿不絕,前兩年還連續不斷的跟蹤報道發生在奧斯曼土耳其的那場克里米亞戰爭,對於那場戰爭的主角——英法聯軍,大清的百姓並不陌生,不過,誰也沒想到,突然之間,大清會向英國宣戰!
朝野上下一片沸騰,舉國熱議,各大小報紙紛紛刊載出最能吸引人眼球的標題:
南洋海軍是否還能續寫戰無不勝的神話?
大清海軍的生死存亡之戰!
國雖大,好戰必亡!
每一個世界強國的崛起,都必然經歷戰爭的洗禮!
縱橫世界海洋兩百年的英國海軍。
大清會否步俄國後塵?
大敵當前,當摒棄前嫌,聯手抗英!
鎮海公府,長樂書屋。
嚴世寬拿着一疊報紙走進房間,瞥了一眼正伏案疾書的易知足,將報紙往茶几上一放,苦笑着道:「大掌柜,報紙上怎麼儘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文章,您也不管管,元奇銀行沿海各府縣分行已經開始出現擠兌了!廣州上海兩地的證券交易所內的所有股票都已開始大幅下跌。」
「新聞自由。」易知足頭也不抬的道。
「新聞自由也不能絲毫沒有約束。」嚴世寬悶聲道:「如今的輿論幾乎都不看好元奇!真要爆發大規模的擠兌,那可是大麻煩!」
「能有多大的麻煩?元奇從創辦之日起,經歷的擠兌風潮還少了?」易知足說着擱筆起身,拿過煙盒丟了支煙過去,自個也點了一支,踱到他身旁落座,瞥了一眼茶几上的那疊報紙隨手翻了翻。
見他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嚴世寬遲疑了下,道:「大掌柜該不會又憋着什麼壞主意罷?」
「什麼叫壞主意?」易知足翻了他一眼,「元奇銀行就是在一次次的擠兌下一步步壯大起來的,每一次擠兌,都會讓人們增強對元奇的信心,這次元奇又是與朝廷鬧翻,又是爆發戰爭,報紙上已經吵翻了天,但擠兌的規模卻並不大,這應該值得慶祝,而不是擔心!」
「目前擠兌的規模不大,那是因為還沒有正式開戰。」嚴世寬道:「紙鈔畢竟不是真金白銀,一旦開戰,肯定會出現大規模擠兌情況的。」
「你說錯了,不是開戰,而是戰敗。」易知足道:「唯有在戰敗的情況下,才會出現大規模擠兌情況,若是捷報連連,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退一步說,就算出現大規模的擠兌,元奇也能應對!」
「又打算拋黃金?」嚴世寬不客氣的道:「黃金拋出去容易,想要收回來可不容易。」
八年前,易知足回籍丁憂,遭遇彈劾,引發大規模的擠兌,元奇在緊要關頭做出用庫存黃金來應對擠兌的決定,見他揭老底,易知絲毫不以為意,笑道:「用不着拋黃金來應付擠兌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更何況是七八年時間,你還在用老眼光看待元奇。」
頓了頓,他接着道:「知道現在廣州上海兩地的證券交易所的融資規模有多大嗎?」說着,他伸出三個指頭。
嚴世寬咋舌道:「三個億?」
「三個億是股票發行時的本金。」易知足悠然道:「隨着股票的價格上漲和擴股,證券交易所圈的銀子遠不止這個數。所以說,壓根無須擔心擠兌。」
嚴世寬心裏暗鬆了口氣,難怪對方一點不着急,如此巨額的白銀被圈在證券交易所,還需要擔心什麼?就是全國範圍內爆發大規模的擠兌,元奇也絲毫不懼!不過,一轉念,他就擔心的道:「股票價格大幅下跌......。」
「那怕是跌破發行價,圈進來的本金也出不去,擔心什麼?」易知足老神在在的道。
嚴世寬聽的心裏一沉,他今天前來就是想試探一下易知足的口風,因為他手中握着不少股票,銀行、鐵路、電報、鋼鐵、造船、機械、生絲、橡膠等行業的股票他都買了不少,真要跌破發行價,他怕是連哭都找不到地兒,他結結巴巴的道:「不會真跌破發行價吧?」
易知足斜了他一眼,一臉的鄙夷,「你不知道這一年來,元奇都在為戰爭做準備?股票都沒賣?」
「您也沒叫我賣啊?」嚴世寬可憐兮兮的道:「一大家子人等着我養呢。」
「沒事討那麼多房小妾做什麼?你應付的過來嗎?」易知足揶揄了他一句,才道:「沒賣就捏在手裏,砸不了,無非是少賺點錢。」
嚴世寬眼珠子轉了轉,「報紙上那些個亂七八糟的文章,不會是您有意縱容的罷?」
「什麼有意縱容?」易知足壓根就不認賬,「輿論引導,也是需要講究策略的。」
從鎮海公府出來,嚴世寬登上四輪馬車就吩咐道:「去交易所。」聽易知足的語氣,這股票肯定還要漲的,他自然不願意放過這個賺錢的機會。
交易所在廣東路的一座十分氣派的大宅子裏,前後五進,佔地廣闊,此時,交易大廳里已是人滿為患,兩邊的迴廊和寬闊的院子裏都擠滿了神情焦急的人群。
這些年,陸續有不少工廠、公司、商號、船隊、商隊在交易所掛牌上市,因為生意興隆,幾乎所有的股票都牛氣沖天,股價一個勁的往上漲,很多股票的價格一年之內都翻了一番,投資股票的收益遠比買地合算。
元奇名下的職員工人在之前的元奇股票的危機中都嘗到了甜頭,對於購買股票十分踴躍,起到了極大的帶動作用,再加上商業報和證券報的宣傳,電報開通之後,元奇銀行又及時開通了異地股票交易業務,極大的方便了異地股票交易,交易所也推出了經紀人業務。
這些種種便利的措施和證券市場令人眼熱的高額回報,使的股票交易很快就風靡大清,迅速形成了一股熱潮,不少地方的士紳商賈和地主都將家中的積蓄和埋在地下的銀子都投入了交易所。
這些擁擠在交易大廳和院子裏的人群大都是因為股價下跌聞風而來的股民,院子一角的幾顆大樹的樹蔭下是一大群紅頭髮黃頭髮藍眼珠綠眼珠高鼻子的洋人,他們大多是長期居住在上海的商人和各個工廠里的技術員或者是技工,相比於大清百姓,他們更熱衷於投資股票。
清國向英國宣戰,所有的西洋人幾乎是一面倒的認為清國必敗,沒人看好元奇,在他們看來,作為世界霸主海洋霸主的英國壓根就不是清國能夠挑釁的,被稱為『歐洲憲兵』的俄國尚且被英國打的滿地找牙,更何況是清國?
不少洋人都打算拋售手中的股票回國,以躲避這場戰爭,他們很清楚,一旦戰爭爆發,作為清國工業基礎的廣州、上海必然會成為英軍的攻擊目標。
原本戰爭對於股市的負面影響就十分巨大,眾多洋人爭先恐後的拋售就引發了股市大跌,報紙上充斥的悲觀情緒無疑是加劇了恐慌,不少後知後覺的股民紛紛湧來爭相拋售手裏的股票以套現,結果就是股票大面積跌停!
嚴世寬趕到交易所,見的裏面人潮洶湧,徑直就轉到後門,從後門進了交易所,他手中的股票不少,但卻沒有僱請經紀人,因為心疼佣金,再說了,什麼經紀人能夠比得上易知足?卻沒想到這次股市波動,易知足居然一聲不吭!
他也不找別人,進了門徑直前往交易所的大掌柜霍啟正的辦公室,聞報嚴世寬來了,霍啟正連忙迎了出來,一見面就笑道:「嚴掌柜今日有暇前來交易所?」
「你這不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嚴世寬道:「來交易所還能幹什麼?自然是賣股票。」
賣股票?霍啟正楞了一下,才道:「嚴掌柜手裏有多少股票?」
「林林總總加起來有二三萬股。」嚴世寬大大咧咧的道:「都是這些年易大掌柜號召咱們買的。」
聽的只有二三萬股,霍啟正暗鬆了口氣,將他讓進了辦公室,落座上茶之後,他才道:「正逢股市大跌,嚴掌柜若不是急用錢,還是先別賣。」
「這話倒跟易掌柜說的一樣。」嚴世寬笑道:「我倒不是急着用錢,而是急着賺錢。」
賺錢?霍啟正搖了搖頭,「眼下這股市行情,可不是賺錢的時候。」說着,他話頭一轉,「在下冒昧問一句,易大掌柜去年就已經將手頭股票盡數拋售一盡,可為什麼沒提醒您?」
嚴世寬緩緩點了支香煙,也不吭聲,就那麼直勾勾的看着他,霍啟正也不賣關子,直接道:「一直以來,交易所都在千方百計的培養市場人氣,易大掌柜為此甚至是放棄了唾手可得的上千萬元的利潤。」
嚴世寬忍不住道:「那他去年拋售股票又是為什麼?去年的股價可說接近最高點了。」
霍啟正道:「拋售手頭的股票,是為了籌措資金托底,這次可能是大清第一場大規模的股災,沒有巨額資金托底,後果難以想像。」
聽的這話,嚴世寬登時熄了在股市賺錢的念頭,也明白易知足為什麼不提醒他了,因為易知足根本就不希望他在股市賺錢,想想也是,跟着易知足,多的是賺錢的門路,何必還來股市攪合,這模樣也太難看了,他當即起身拱手道:「別跟易大掌柜說我來過。」
霍啟正連忙起身拱手道:「嚴掌柜手中的股票不妨長期持有,收益必然十分可觀。」
股市出現大面積跌停的情況很快就報送到鎮海公府,易知足早有心理準備,對此並不意外,這兩年隨着炒股熱潮的掀起,隨着元奇與朝廷聯手平定捻亂,驅逐太平軍入緬,股市一片火爆,眾多股價虛高,降降溫也不是什麼壞事,不過,證券市場的人氣好不容易才培養起來,傷筋動骨也不是好事!
看來,應該將攻佔英國人在馬六甲海峽的三個港口的事情公開一下,適當的提振一下人們的信心,以免股市出現斷崖似的下跌,那種情況對證券市場的人氣足以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他正準備提筆寫份電令,趙文烈和曹根生快步走了進來,一進房間,曹根生就語氣沉重的道:「大掌柜,安徽涇縣來電,安吳先生於昨日在家中過逝。」
包世臣提出要回原籍,易知足就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聽的這消息,心裏依然有種莫名的悲痛,愣愣的半晌沒有吭聲,十餘年朝夕相處的一幕幕情景就象是電影一般在腦海中回放。
見他神情呆愣愣的,趙文烈知道兩人情分深厚,怕他悲傷過度,連忙拱手道:「大掌柜節哀,安吳先生未經受折磨,走的很安詳。」
人生在世,誰也逃不過這一劫,伍秉鑒走了、王鼎走了、鄧廷楨也走了,現在連包世臣也走了,半晌,易知足才開口道:「給安徽巡撫駱秉章去電,着他代我前往涇縣弔唁,安吳先生一生清廉,着給奠儀一萬元,從我私人賬戶里開支,另問詢一下先生可有留下遺願。」
讓一省巡撫代為前往弔唁,給奠儀一萬銀元,曹根生暗暗心驚,趕緊記錄下來,趙文烈卻輕聲道:「大掌柜,良圖公想親赴涇縣弔唁。」
魏源親去弔唁?易知足緩緩搖了搖頭,道:「魏先生已經六十多,身子素來也不硬朗,往返奔波,身心俱疲,惠甫好生勸勸他,再說了,現在的局勢,也離不開他。」